折子戏

作者: 姜姽婳 | 来源:发表于2018-07-13 14:14 被阅读129次

    妾乃杨玉环,蒙主宠爱,钦点贵妃,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摆筵宴.

      可恨那梅妃.

      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

      当空雁儿飞腾, 闻奴声影落画屏.

     

      人生在世如春梦,龙凤酒醉美佳人.

      只道是酒性未足,到底心意难平两空空。

    1.

      苏娉姈十五岁第一次登台,一开嗓便名动南安,惊艳八方。

      她随乔姨学戏已经九年。她的母亲本就是个戏子,从她呀呀学语的时候开始就听着戏文。慈眉善目的母亲扮了相,穿了戏服,往台上俏生生的一走。一曲唱罢,台下的豪绅富贾掌声雷动,她在后台也跟着拍手。

      乔姨不止一次提过要母亲教她学戏,母亲总是不肯。一向温柔的她在这件事上总是异常坚持,,她常说”我这辈子也就罢了,我的幺女绝不沾这戏一毫,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哪就非要做个戏子呢?”乔姨碍于母亲在外的声名,也着实怕失了这个台柱子,提了几次也便没再坚持。

      母亲最拿手的戏是《贵妃醉酒》

      美丽娇妍的贵妃娘娘,隆宠不衰,圣眷正浓,一时间风光无两,显赫尊贵。那偶得圣上青睐的旧主---梅妃江采苹,在她眼里不过云泥。

      三五杯琼浆入檀口,酒意入心。他是九五之尊,她不过是一个妃子,即便是名妃,也不过一介女流。娇憨的杨太真醉了,心里盛着对那男人的怨和爱沉沉睡去。一出大戏落幕。

    可母亲却再没醒来,她随着身体里另一个女人的灵魂悄悄的去了。

      大夫说,是心疾。母亲入了戏,再也没出来。

      那时她不过六岁而已。乔姨草草料理了母亲的后事,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欲言又止。她知道乔姨的心思,原来因为母亲的关系她尚且能在这戏班子里混饭吃。如今母亲去后,梨园状况每况愈下,又哪有钱去养一个闲人?

      她主动找到乔姨,干什么粗活都行,只要能给口饭吃。乔姨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云姑娘说她筋骨不凡,举手投足还有几分母亲的风韵,应是个好材料。乔姨狠狠心答应下来,要云姑娘亲自教她,只练这一曲《贵妃醉酒》,力求能及母亲当年的风采。

      这一练就是九年。乔姨从不疼惜她。用木筷子夹手指练手势,一双手夹得生疼,破了皮落了痂,云姑娘给她贴了胶布,乔姨不许,只说选了这条路就要受苦。

      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孩子,她是里头年纪最大的。那些孩子练得是童子功。举手到眉边,拱手到胸前,云手如抱月,指手到鼻尖。身段做派,手眼身法,无一不练。

      十五岁第一次登台,她唱得便是《贵妃醉酒》。环佩玲琅,金钗玉环,身段妖娆,腰肢婉转。大幕落下,盛誉不绝于耳,乔姨赞她比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台下满堂喝彩的人中,就有商予航---她的第一位贵人。

    2.

      苏娉姈十七岁入了商府,再唱《贵妃醉酒》仍是佳人无双。

    只是没人再听她唱了。

      她其实讨厌极了商予航。

      原本在两年在梨园混得顺风顺水,一出《贵妃醉酒》甚是惊艳,唱得她也攒了不少熟客,来了就要点她的戏,她靠着这些人的喜欢倒也过得不错。可她只会唱这一出戏,实在不像梨园其他姑娘那样的受欢迎,日子久了,在乔姨眼里也就失了价值。商予航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接连点了一周她的戏,在小包厢里听她一遍遍咿咿呀呀唱。面前一壶烹好的清茶,那是乔姨用来招待贵客的,她一看便知这人身份不凡。偏这人是翩翩佳公子的儒雅模样,总是带着赞赏的目光称她“苏姑娘”,这个年代,戏子是社会最底层的职业,哪儿配称一声姑娘?可他就是一副欣赏她的态度,有时兴起甚至还会随她唱两句。她不由得对这个男人的好感越来越深。

      终于在乔姨又一次提出让她学其他的戏文的时候,她直截了当的问了商予航,能不能带她走。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些犹豫,可他竟然没有丝毫迟疑的就答应了。她想着,这样也好,总不至于在这戏园子里呆一辈子了。乔姨也没说什么,只是走时多塞给她十两银子,嘱咐她多保重。

      苏娉姈开开心心的入了商府。当她看到后院满地的烟草叶子和府里来回走动办事的小厮,她才知道商予航是个烟草商人,只不过贩的,是私烟。

      商予航买她来,是卖艺的。

      她和其他几个姑娘,大概都是从附近的梨园买来的。被关在一出院子里学戏,平日里吃穿用度都在一处。什么戏都学。过了几个月,就有两个姑娘被放出去了,过了几天又被送回来。她四处打听着才知道,这两个姑娘是被送去招待这南安城里的大官了。

      人都说戏子无情,可又有谁对他们有情呢。不过因为身份低下,就成了古代的歌姬一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周围的女孩子都会唱些其他的戏得了机会出去,只有她还没踏出这院子一步。

      直到见到陆南安。

      陆南安是南安城里的督军,实力雄厚,镇守一方。这南安城的各个行前人见他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商予航当然也是一样,又听说这位督军大人最爱听《贵妃醉酒》,便把苏娉姈拎了出来。

      隔间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满桌的佳肴蔬果,几个大男人正在里面有说有笑。商予航大掌一拍。一个头戴珠玉冠,穿着团凤女蟒袍黄披肩的粉面佳人款款而出,虽未扮面妆,可眉眼中俏丽竟为她平添了几分贵气,一时让人移不开眼来。瞧见她未施粉黛,商予航正要斥责,一转眼却瞥见陆南安看她的目光,分明有几分惊艳。他登时就乐了。

      绸扇拂面,兰花指翘,杨妃一笑媚千秋,笑容鲜媚,眼神却是无人相伴的孤单。

      一个卧鱼,一记做手,放而不荡,荡而不淫。

      一出唱罢,久久不能回神。商予航率先鼓掌“真真是个好材料”座上的男人也开口评价“倒是有几分灵动之气,却演不出杨妃的傲气。”

      她怯生生的抬头,正对上陆南安一双透亮的眼。那姿容俊朗,眉目间颇有英气的男人,对着她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商予航听了这话面上立刻有些挂不住,摆摆手让她下去。苏娉姈在心里为自己不平,那男人一定是瞎了眼,竟看不上她的贵妃醉酒。这一曲,放眼整个南安城,谁能及她?

      那之后,她更没机会出去了。

      暖春三月,她正卧在床头迷迷糊糊的睡着,忽听得外头一阵吵闹的声音。同屋的姑娘告诉他,他们那位商大人被查了,贩私烟私扣人口,此刻已在大狱里了。她们这些姑娘们。自然也不能留在这儿了。

      苏娉姈收拾了东西,幽幽的迈出门去。她回头望了一眼正被贴封条的商府,心下百感交集,当时从梨园来这商府,左不过想着能有个归宿,谁曾想一朝瞬息万变,自己现在又能到哪儿去呢?难不成再腆着脸回梨园去?

      正想着,眼底突然看见一双整齐的军靴。她抬起眼来,一身军装的男人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苏娉姈?”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还能记得她的名字?莫不是?她又看了看商府,迟疑着开口“督军派人封了商府?”

      陆南安低下头来蹭了蹭她的脸颊,颇像只乖顺的小兽,在她耳边说道“是我封的,可我不是为了你”

      她低头嗤笑自己的愚蠢,她是一方军阀,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会看上她区区一个戏子。正要告辞,却听见他吩咐旁边的副官“把苏小姐送回府里,安置下来”副官领命去了。她怔怔的看着他嘴角的笑意,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3.

      苏娉姈二十一岁入督军府的时候,陆南安三十岁。

      督军府并不是苏娉姈想象中的样子,外形气派的府邸里面只是些和平常百姓家里差不多的家具,甚至还不如商府。

    苏娉姈被丫头领着进了一间客房,那丫头名唤小怡,甚是伶俐。大概是觉得她身份不同,还巴巴的到她跟前邀功说“苏小姐,这件客房可是离督军的房间最近的一间了,督军吩咐了要照顾好您,我们可不敢怠慢。您可是我们督军带回府里的第一位姑娘”苏娉姈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由有些好笑,她默默地想,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奇妙的来了这督军府,旁的人又是从哪里看出来她不一样的。

      直等到半夜,苏娉姈百无聊赖的在床上翻着书,忽听得楼下客厅里一阵响动,知道是陆南安回来了,赶紧蒙上被子装睡起来。

      床忽地陷了下去,陆南安从背后抱住她,刚冒了尖的胡茬细细的磨着她的后颈。她正要挣扎,却瞥见他伸过来的手里攥着一枚晶亮的戒指,身后的男人直了直身子,在她头顶闷声开口“娉姈,嫁给我吧”

      苏娉姈转过身来望向他清亮的眼睛,黑夜里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她不敢吭气。

      陆南安微微叹了口气,把戒指套在她白皙的食指上,对着她说“带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苏娉姈心下感动,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有些复杂。她感谢他的收留,却讨厌自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拐来,像一只金丝雀。

      她开口询问“督军为何要收留我?”

      陆南安看了她半响,细细为她掖好了被角“一见钟情”他答道。

     

      连续一月,陆南安每晚都来看她,只静静地在她房里处理一些公文,或者陪着她聊聊天。府里的下人确是忙坏了,一天天的把什么上好的锦缎绸料,南安城里的各色小吃,精巧的小物什往她房里送,只说是督军吩咐的。虽无名无份,俨然像个女主人。

      城中渐渐有了些传言,说督军不知从哪儿里得了个美艳女子,十分喜欢,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千金,可美人似乎不解风情,白白辜负了督军一番心意。小怡跟她说这些的时候,苏娉姈只觉得无奈,他们的督军大人自那晚拿了个戒指糊弄她后再没提过什么,连一句喜欢她都没有说过,传到别人耳朵里,哪里就成了她不解风情?陆南安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喜欢他的女子可以从南安城排到城外去,她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苏娉姈哪里知道,此时的南安城,已在战火的边缘。

      再后来,就时时见不到陆南安的人影。有时一连几天,有时甚至小半月,有时回来了也只是瞥她一眼,并不言语,直直的往书房里去。苏娉姈听着他和副官的谈话,像“沦陷”“失守”这样的字眼总是格外清晰。她隐隐觉得不好,又不知是哪里不好。

      她细细的数着日子盼他回来,可他却说,你走吧。

      那男人在深夜里回来,整齐的军装上多了几条显眼的褶皱,衣角边还蹭了些泥巴。他拖着疲惫而低沉的语调说“你走吧”

      苏娉姈立刻就怒了,她漂亮的指甲在他衣服上留下几缕划痕,她扬着小脸凑向他紧皱的眉峰“你说了,要娶我的”说罢还扬了扬手上的戒指。

      他只是淡淡的看了眼,不着痕迹的推开她,抚了抚军装的领子说“忘了吧’

      她怒极反笑“陆南安,你就这点出息。你好歹也是个军人,只不过是几场战争,你就要把我送走?”

      他眼中有几分怔愣,很快又恢复了神色“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再瞒你。快走,离我越远越好”

      她摘下戒指“啪”的摔在地上,“你担心我不过因为我以后要做你的妻子。现在我跟你毫无瓜葛,你犯不着管我去哪儿了吧”她拔出他腰间的配枪,发狠似的说“我偏要拿着它上战场,跟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

      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劈手夺过那枪往远了扔“胡闹”

      她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分外惹人怜惜。他拥着她在客厅坐下,无奈的答应让她留下。

      “等仗打完了,我们就成婚?”

      “好”

      “再给我唱一曲贵妃醉酒吧”

      “你不是嫌我长得不好吗?”

      “长得不好我又怎会对你一见钟情?”

      被他诱哄着喝下一杯清茶,算是赔罪。她挪开眼嘻嘻笑着,跑到房间里去换戏服,丝毫没注意到他眼里的愧疚。

      目之所及,满目苍痍。

      他是军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守一方平安,是他的职责。可她只是个弱女子。

      苏娉姈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一分柔情,两份娇俏,三分醉态。

      唐明皇爱杨玉环,却仍能舍了她马嵬坡下死,只能在美人香魂已逝后夜夜怀念,请君入梦。可他不能,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一曲终了,她安然倒在他的怀里。茶里他放了安眠药。

    4.

      苏娉姈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香港。守在她身边的是小怡,女孩子泪眼模糊的说,督军说了,若还有来世,再做夫妻吧。

      “他还留了别的话吗?”

      “回苏小姐,没了”

    她从没有杨玉环那样的命好,却遇上了一个视她比性命还重的唐明皇。

    人生如戏,眼看着环佩玲琅,演了一出大戏,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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