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最近坐过的那一次还是从烟筒山车站发车,又在梅河口中转去山海关的那趟。
万金油决定当天下午就早早动身是对的,就凭着一挂三套车雪耙犁,我们愣是在皑皑白雪路上连续奔驰了五十多公里,其间还先后两次穿过了一条结了厚冰的河道上下游不同弯道。
过那宽广的大冰面的时候,万金油告诉我们说那是阿穆尔河,跟中国境内的黑龙江是同一条,也从他口中得知我们先前落脚的那个镇子叫做加里宁诺 (Калинино)。一直到日暮西垂,继而月亮升的老高,我们才到了新布列伊斯基(Новобурейский)火车站,已经是晚上9点多的样子了。
俄国的黑色老蒸汽火车头,连喷出来的蒸汽都带着浓重的黑面包和格瓦斯味儿,速度也慢。从新布列伊斯基过路开往索洛维约夫斯克的火车中间要经过二十几个车站,站站都要停上个一刻钟到半小时不等。这条铁路线是沙皇统治时期就开始规划修建的老字号了,听说断断续续的修了半个世纪才陆续分段通车,线路条件和车辆配备、班次等等都远不及声名远播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和“远东铁路线”,是名副其实的“贫民铁路”。
不过也因此路途上整体要安全顺利得多,这是万金油这种国际老倒爷儿喜欢去选择的稳妥路线,也是他的精明之处所在。他在中俄边境不远的偏僻小镇上早早地物色好了货物的临时存放点,又在此地打通了生活、交通、运输、出入货、以及办理各种便捷的相关手续的关节,让他始终能混迹其中顺风顺水,纵使有什么风浪曲折,也不会大跌大摔,吃上什么大亏赔了本钱。
沿线上下的乘客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还有的车厢是专门为了沿路的牧场主运贩牲口所用,经常是这一站上来了一大群羊,下一站又上了一大群骡马的。乘客们说起话来的架势差别也大,虽然都听不懂,但听他们吵闹的多了也能分得清口音各不相同,但有个共同点——他们都喜欢从刚一上车开始就大口喝酒、唱歌跳舞,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能喝到一起去。这就让人总有种错觉——这里的人买衣服、买鞋子、买日用品用的是钱,买酒却用的是心情和兴致一样。
沿着这条铁路线是有一条老公路的,路况也不错,但此时国家政权刚刚分裂重组,公路上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收费卡点,费用要比火车高上很多,因此只有条件好一些的商人、官员、军警等等身份高一些的人会选择走陆路通行,他们是不大愿意走这条慢悠悠、乘客也都聒噪不堪的破铁路的。甚至就因为这样,这条铁路线贫民化的低廉票价和运营收益总是赶不上维护费用的支出,还曾经几次险些废置停用,这毫无油水的一条破线儿也让官方各界对此的管辖力度更加的日渐松懈了。
那张书页上写的内容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像一只被强风扯脱了线的风筝,这里撞一下,那里飘一飘,挣扎着始终不肯认了命在哪里安稳落下。因为身上衣服穿的太多,我们几个人一直控制着饮水的量,以免需要频频上厕所——在这种状态下宽衣解带是非常折磨人的一件事,更别提就算穿过一条短短的过道儿到车厢接头处的洗手间也要费力的挤过一群群高举着各色便携杯具开怀畅饮的人堆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我还是忍不住去了一次,车厢里四处漏风,并不暖和,可是即使这样,当我终于挤进厕所之后还是热的满身大汗淋漓。我掏出那张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书页来,又把上面的字迹读了一遍“……NEVER,火车站柜676055……”,纸张被肚皮上成溜儿的汗珠弄太湿,那行浅浅的铅笔字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更加的模糊难辨了,连上面的那张油画图片也都被湿气赶起了毛边儿,花白斑驳中更显得那画中描绘的云朵扭曲怪异。
“咣咣咣!咣咣咣!” 厕所的门被人砸的山响,我匆忙间手不由自主地一握,那纸页不幸变成了湿湿的一团儿。那敲门声实在是急切又蛮横的很,我赶忙拉上了几层衣服的拉练,开门出去。
门刚开了条缝隙,一个醉醺醺的大汉就闯了进来,我赶紧闪身把他让了进去,身后紧接着就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声,他那呛人的酒气和污秽物的腥臭逼得我连连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奔回了座位。
如此又过了两三站之后,窗外的夜幕一下子就从苍白的雪原上压了下来,在我看来,好像是刚低头摆弄了手心里的那个稀烂的小纸团才一小会儿,再抬头时天就已经变了颜色。
676055……好在我在纸团还没有烂碎成渣子之前默默的背牢了这组数字。
给整片天空变个色儿,就像是上帝只需抬手一拉窗帘的绳子,便能轻易的切换白昼与黑夜那般容易。此时车厢里的乘客剩下的不多,仅有的那些人零零散散分布在间隔稍远的角落里,也都或是醉倒,或是闭起了眼睛蒙头睡去,短途铁路线上是极少有人赶夜班熬夜出行的。
“万大哥,有个地方在索洛维约夫斯克西南方几十公里,叫NEVER的,你听说过么?” 我捅了捅低头打着瞌睡的万金油,小声问。
“嗯?NEVER? 哦!那叫Невер,我们往Соловьевск去就是要在那儿换车,然后就是在那儿往北。你问这干啥?” 万金油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从上车开始他一直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惕,此时乘客稀少,乘务员也刚刚查过一次票,他也放下了心,这一夜估计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才刚刚要眯一会儿,就被我叫醒,还有点迷糊。但他反问了我一句之后,也没等我答复,就又把眼睛闭了起来,彻底的睡了过去。
霍老拐和二土匪听见我出声,都同时抬起头来,把目光看向我。我冲他们点了点头,暗示我有个想法要去做。他们见我神情严肃,略有些迟疑,半张着嘴想问什么,可是最终也没有出声。
“你问Невер要干啥?” 万金油再次重复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昨夜他睡的不错,精神恢复了不少,说话时嘴角还带着点笑意。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昨晚上心里翻腾了许久,盘算了许久。“我想……先到NEVER去一趟,不跟你去索洛维约夫斯克了,能行么?”
“你这……你他妈的想不去就不去!我这货咋办?!涮我呐?啊?!” 他极力的控制着音量,把怒吼压抑在喉咙里质问着我。两只眼睛都要瞪得鼓了出来,弯腰向前,脸上尖削的窄条鼻子几乎戳到了我的眉毛。
“之前……你问过我们,到儿过来干啥的,我们没说,你也没再追问什么就决定带我们出来,给我们办了证件,买了票,还要替我们安排接下来的路,这个我很感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座位上,听我说完。
“其实……我们这次来,往简单了说可以算是来找人的,现在我得到了一些线索,有可能那个我们要找的人就在NEVER留有痕迹,哦,就是你说的这个Невер火车站里。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我们不在NEVER停留去好好找一下的话,有可能会完全错过找到他的机会,时间上……我觉得已经很紧迫了,所以……才想着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下的。”
“寻人?操你奶奶的你娘丢了还是亲妹子让人给拐了?这他妈的关我屁事!……想一出儿是一出儿,我万金油看着是那么好糊弄的么?信不信我……” 万金油很激动,说着说着,扬起一只巴掌想要冲着我扇下来。
二土匪一声没吭,默默的抬起了屁股,来到他面前,贴着他的身子挤了挤,坐下,把万金油夹在霍老拐和自己中间,用眼睛死盯着他看,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座位前的小桌子上,隔开了万金油和我直接接触的可能。
“我操!怎么着?想跟哥们儿玩横的?怕你们是咋的?你们他妈的别忘了,在这片儿地界儿,老子比你们好使的多!信不信我叫警察来?看看是你们硬儿还是老子硬?” 万金油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不过嘴角已经带出了不少阴狠。
“万大哥,你先别激动……我知道,我这样临时改变计划很不好,也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但你要知道,我不是憋着坏要算计你的,我这不是跟你在这儿商量呢么?如果你实在是接受不了,那我们也是可以先陪你把货捎到索洛维约夫斯克去的,你先别多想。” 我把二土匪横在桌子上的手臂轻轻推开,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坐回到我身边来。
“在Невер停车时间是不是跟其他车站也差不多?在那换乘北上的车会不会时间能更长一点?如果是的话……我在那下车去办个事儿再回来也行。你看……” 我把商量的语气尽量表现的和善一些,万金油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坑害过我们,反而对我们可以说非常的不错,我也完全不想跟他之间闹的有什么不愉快。
“不可能!在Невер停车后十分钟之内我们就得上另一趟过路车走,另外……就算是换车时间长我也不想在Невер多待一分钟!你知不知道给我带货的前两拨儿人都是折在哪儿的?嗯?!都他妈的是在Невер!” 万金油的神色有些缓和,但还是满脸的愤愤然,非常不高兴。
二土匪和霍老拐倒是显得镇定的很,虽然也频频向我投来带着询问的疑惑目光,但始终没有插话儿,在我和万金油之间打圆场或者质疑我的想法等等动作一概都没有做,他们相信我这么做是有非要如此不可的理由的。
万金油说之前在Невер出过事,这是我昨夜未曾考虑过的,一时间也觉得有点难办。我急于想要知道在NEVER的火车站储物柜里会存放着什么,可是也确实很难就这样凭借着“人多势众”逼迫万金油轻易就范,良心上也无法接受。
“那万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自己在Невер下车,去找找我要寻的线索看看,我匪叔和霍老爹陪着你一起先去索洛维约夫斯克!这事儿我现在不去办……恐怕不行!” 我咬了咬下嘴唇,心里做了决定。
“这哪行!你这是要干啥?你自己一个小兔崽子,出点啥事儿他娘的咋整?” 还没等万金油反应,二土匪终于忍不住先开了腔儿,急急的问,语气里也有了些火儿,但我能听出里面更多的是担心。
“……嘿嘿嘿嘿,小兄弟儿……我看出来了,你还算是有点儿种儿!” 万金油意味深长的干笑了两声,听出我心里的企图并不是想要故意给他找麻烦或者挖坑儿,刚才那因为不爽窝火拧起来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不少。
“匪叔,老爹,等会我把身上的衣服分你们两拿着,我这一共就几件儿,你俩想办法帮万大哥带过去。我这边心里有数儿,最多隔上半天,就能赶过去跟你们汇合。”
“你这……你这……唉!”二土匪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我转头用眼睛牢牢的盯着他的双眼,坚决的很,他最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去,两个胳膊肘支着膝盖,脸冲着过道,不再搭理我了。
“小兄弟儿,你能这么想,哥哥也不打算为难你,你就把多套的那两件长短夹克脱给我吧!身上剩下的货你先穿着,我也不怕你跑了,我万金油见过的人多了,也能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坑人的损种儿~你有难处,咱哥们儿理解,谁让咱本来就是个交人儿的主儿呢!”万金油收起了先前的焦急和埋怨,嘴角里的凶狠也一并藏了回去,又换了圆滑、讲义气的生意人面皮对我贴心的说着。
“不过……你想好,看着点儿时间,我们仨到了Соловьевск只等你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如果过了那个点儿……嘿嘿,我可以保证你再也找到你这俩好亲戚!你们俩也不用想着整我,乖乖的跟着哥们儿把事儿办了,之前说定的好处我一分不少给你们备下,要是背后合计着使什么花活儿……你瞅哥们儿的手段!” 万金油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如果不放我去NEVER恐怕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但他说的那些“后果”……我也确实相信他有本事做得出来。
“匪叔,霍老爹,谢谢你们能由着我的性子来,不过你们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也不会错过跟你们汇合的时间!” 我与霍老拐四目相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二土匪的后背,一字一句的说。
“好,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万老弟这边儿,我和你匪叔会好好帮衬,也出不了事的。” 霍老拐的语气平和,但字字句句都品得出充满了关切和信任。
如此说好以后,当天下午,我提早去洗手间里脱下了长短两件皮衣交给了万金油另做安排,只留下里边一件短的,外边一件长的皮风衣还穿着。那只装了我们三个先前穿过的衣物、还有些小零碎儿在里边的大背包被我从二土匪那要了过来,多了我的两件衣服,他们拿东西很不方便,背包对我来说也许有用,万一那只储物箱里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走,也好有个东西盛放。
午夜十一点多,乌黑的蒸汽火车头停在了Невер车站的月台上,我一个人手里捏着车票出了站,奔着昏暗的候车室大厅走去。万金油和霍老拐、二土匪三人,没有走检票口,也没有走那个钢铁高架过道儿去别的月台,而是趁着夜幕黑浓,站台上的值班员也困倦的打着哈欠,懒得搭理那些扛着大包小裹的贫穷乘客的时候,悄悄的溜到了列车的最后一节儿,顺着铁道不知道钻了哪个口子不见了。
我在候车室的高大门板前略微迟疑了一下,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看,那屋里光线暗的很,几排破烂的长椅上只有零星三五个流浪汉盖着报纸在熟睡,售票口和值班台都落着锁,没有人在。
“嘎吱——” 门上铁皮制成的合页发出让人不爽的干哑叫声,开了。
我这个在午夜独行的人,迈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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