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19岁的我能明白那不过是场无疾而终的相遇,又是否会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无视坐在学校食堂角落里吃着米饭和青菜的他。我知道肯定的答案或许再理智不过,但人生又何尝有那么多左右摇摆的抉择,将内心的信仰坚持到底就是一切。
2017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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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Jessica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开着电脑和孩子聊了半个多小时的视频,随后就四平八仰地躺到办公室的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躺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方才在Jessica轻微的鼾声中安然入梦。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大学校园,在食堂专心看书的间隙抬起头,对面瘦削的男生拨弄着筷子,饭盒里仅有的水煮青菜让人毫无食欲。
如果说,19岁的我能明白那不过是场无疾而终的相遇,又是否会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无视坐在学校食堂角落里吃着米饭和青菜的他。我知道肯定的答案或许再理智不过,但人生又何尝有那么多左右摇摆的抉择,将内心的信仰坚持到底就是一切。
十一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26岁之后,宇飞早就成了我心中不折不扣的垃圾前男友,被用我繁忙的工作和充实的生活扔进了垃圾箱。可我又怎能想到,此刻的他居然如同让苏轼魂牵梦绕的亡妻,在我的脑海中栩栩如生,清晰得好似新型华为手机拍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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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天,在我的大学同学眼里,我仍然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奇葩。
因为大学时我有个不同寻常的习惯,每次吃完晚饭,我总是待在食堂而不是自习教室看书写作业。起初,老师同学也对此举感到头疼,后来也许是知道了我在食堂努力学习,就默许了我的做法。
此外,每次我去食堂吃完饭,总会下意识地挑选不同的座位。长此以往,我和食堂里不同年级,专业各异的老师同学聊过天,熟悉了食堂的每个角落,甚至能凭借经验估计食堂的人流量和不同人群的用餐时间段。我也同样知道,学校里有一个搞高个子男生,清瘦的脊背略微佝偻着,总是在晚饭时间快结束时来到最冷清的打饭窗口,要上一两米饭和一勺仅剩的蔬菜,低着头走到靠窗的角落默默扒饭。
只是,因为他太沉默,我又太喜爱热闹,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我们俩从未发生过交集,直到那个夜晚。
那天下午,我早早地来到食堂占座,腋下夹着室友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飘》。也许是故事情节太吸引人,也许是室友早就三令五申地强调过,后天她就必须还书,总之,当我好不容易放下书本看了一眼手表时,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四十五分。
我真准备起身去买饭,又忽而被对面位子上的男生吸引了眼球。他正是那个永远在食堂打烊前吃饭的大男孩,面前除了一块烂得看不出原状的白饭,只有几根被浸泡得黏糊松软的青菜沾在铁饭盒的边缘。他用筷子挑了挑滴水的反季青菜,眉头紧扭在一起,又匆匆扒了几口白饭,神情十分勉强。
我一时对眼前男生心生同情。要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年复一年地吃着让人反胃的水煮青菜?我猛拍了一下脑袋,从食堂边上的西饼屋买来了各种汉堡,三明治和烤肉奶茶,一股脑地堆到桌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同学,我刚才一下子没忍住买了太多吃的,你能不能帮我分担点?”我微微低下头,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堆吃的。“你看,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要不你也一起吃点?”
男生明显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抓起羊肉串大口大口地嚼起来,渴望的神情犹如遇到了百年一遇的美食。“谢谢你啊,美女。”他摸了摸嘴,终于和我的目光有了交集,眼神却冷淡得近乎漠然。“我会想办法还你钱的。”
说罢,他站起身,头也不会地走出了食堂,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食堂里直摇头。我原以为他会和我顺势聊上几句,至少问一下我的名字和专业。哪知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张暂时供他花钱的信用卡,除了在日后还清尾款,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端着饭盒与夕阳下的影子作伴。如此孤僻寡言不爱社交之人,难怪没人愿意请他吃饭。
出人意料的是,我们之间还有续集。
几天后,我迟迟没能等到那位男生口中会还的钱,本以为他给我开了空头支票,却在傍晚的食堂门口被他一把拦下。
“你就是上次请我吃饭的女生吧?”他细细地打量着我,生怕认错了人。“我暂时还不了这点钱,不过今天我们室友请吃冷饮,要不给你吃吧。”
说着,他从手边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只可爱多,平日里有些阴郁的神情不见了,嘴角似乎还微微翘起。我想告诉他自己平生最不爱吃的冰激凌就是可爱多,但话到嘴边却在他真诚的目光之下收了回去。“谢谢你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专业的?”
“哦,我叫齐宇飞,学经济与统计的。”他挠挠头,似乎有些腼腆。“你呢?”
“梁馨俐,你看这儿啊。”我挥了挥手中的学生卡,“你也是我们经济金融学院的啊,难怪这么眼熟。经济与统计也要学金融学吧?”
“是啊,你是学金融的吗?”他总算进入了状态。
“嗯。”我点点头,“每天关心证券期货股票通货膨胀,最近买分级基金还是亏钱了。”我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人还是玩不过股市。”
“是啊,很多时候,人压根就没资格任性,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错了。”他没再看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口气老成得像是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我见他不愿意和我多聊,只好识相地走开了。但从那以后,每当我们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相遇时,总会会意地点点头。在阶梯教室里听经济学讲座时,我也会有意无意地和他提起垄断竞争,价格机制,讨论起投资的风险控制和金融危机的蝴蝶效应。每当我们为了专业知识争论不休时,宇飞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各种公式和图表,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了,这对我来说是目前最有价值的事。”他总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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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成了宇飞为数不多的朋友。也许是我这个酷爱财经和股市的金融学霸和他志趣相投,他开始不再对我沉默,将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一一讲给我听。我由此知道他来自西北的一个小县城,他的父亲几乎是如今年轻人口中的极品渣男——酗酒,嫖娼,家暴,还在他16岁那年欠下了将近二十万的赌债。穷凶极恶的黑社会打手为了催债,曾将小他五岁的妹妹打得皮开肉绽。可在风气未开,离贫困线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县城,离婚简直是件不可想象的事;他的母亲为了偿还债务,也为了供他们兄妹俩上学,只好背井离乡来到上海卖点心。可父亲依旧恶习不改,在他高三那年又输掉了十几万,为了让妹妹不至于辍学,他在连轴转的高三复习之余给几个小学生当家教,一度累得晕倒在教室里。
可就是这样,他还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我的母校——那所上海最著名的211财经院校。上大学后,为了凑齐学费和生活费,也为了让辛苦劳碌的母亲不至于累垮,他在业余时间做了两三份兼职。可是妹妹将来读高中上大学的学费实在不是个小数字,父亲欠下的高利贷又逐日翻倍,为了省钱,他只好将自己每天的生活费克扣在八九元以下。“有时候我听我妹说,爹输了钱以后又打她了,说她一个丫头片子念什么书,不如早点出去当三陪女给家里还钱。可是我知道她必须去上学,否则以后只好困在穷乡僻壤嫁给我爹这样的男人,这辈子就算毁了。我将来就是卖锅砸铁,也要供她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
因为不幸与贫穷,宇飞向来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将生活的重担独自压在学业与兼职之下。我也慢慢开始理解他的沉默与敏感,还有那面对金钱时不解的愁眉。毕竟,他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能在正确的道路上走到今天,为了家人的生活负重行,早就用尽了浑身解数。至于开朗与快乐,又有几个人能在对经济和家人的忧虑下保持笑容?
可是,除了有些阴郁沉闷的个性,宇飞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伙伴。他虽然穷,却从不会借此占人任何便宜,每次我请他吃东西,他就是省下早饭钱也要回请我,因为他奉信人贵有志气;他生活异常节俭,却从不对花销巨大的上海同学评头论足,每当我告诉他自己又买了ysl的口红,他总是微微一笑,感叹衣食无忧的人就是过得舒坦。他做事认真负责,不仅在学业上一丝不苟,每次轮到他打扫宿舍,整个房间一定会被他用心打扫得十分整洁;他虽然比较多虑,可每当他把事无巨细的基础课笔记借给我时,我总是不禁赞叹他的细腻和精益求精是多么管用。他也是个有心人,一度花了几个晚上亲手给妹妹做生日礼物。他成熟稳重,不会像有的年轻男孩那样喜爱哗众取宠,为了炫耀能力不计后果。
起初,我却并没有因此对他产生过一丝一毫的特殊想法。毕竟横在我们之前的,是家境的巨大鸿沟。我是个上海土著,爸爸是某大型基建国企分管技术与工程的副总,妈妈是世界100强外企中国地区CFO,父母一人的收入就足以让全家人过上中产线以上的生活,只要不买奢侈品,几乎不会在购物时考虑价格。虽然我不认为谈恋爱一定意味着结婚,但每次想到男友标准,脑海中总会下意识地浮现出一个同样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男生,上过私立初中乃至小学,每年寒暑假都会出国旅游,父母西装革履,优雅得体,和世界五百强高管或是政府官员谈笑风生。宇飞的人生太艰辛,我几乎不敢相信他能和我亲密相拥,身处同一个屋檐下近距离目睹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古人口中的门当户对确实自有其道理,更不要说宇飞这种自尊心强烈的人,假如让他感受到来自我家庭的高大与施舍,那一定会是他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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