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打官司

作者: 树先生V | 来源:发表于2017-09-04 22:29 被阅读27次

    这里死了一地的诗人。

                                         一位伟大的诗人

    老范50多岁,浙江人,为人刚勇彪憾,一点没有南方人的含蓄内敛。在艺术家村里算是年纪最大的艺术家。也许因为年纪比较大,所以他总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想把身边这帮艺术家组织起来。可艺术家的职业特点就是组织不起来。这让老范很迷茫也很无奈。对于老范,这些艺术家们还是有一些看法的,虽然没一个人能说明白老范是搞啥艺术的,但老范对艺术的热忱还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大家对他的评价是比较高的,态度也是诚恳的。

    老范是因为在家乡官司打输了才进城来上访的,理论上讲是纯盲流。老范搬进艺术家村的原因,是因为在这里租房子比较便宜,交通方便,离法院近.之前他也不知道这地方是艺术家村,他以为这地方叫西村。

    开始的时候老范也不习惯,这地方早上看不到人,下午的时候才能看到几个打扮的流里流气的人青年人坐院子里晒太阳。老范觉得这些人和老家那些懒汉一样。个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屋里也没家具,也不怕被偷,每家每户从不关门.白天死一样安静,一到晚上就人声鼎沸。还经常能看到打扮入时,气质较好的女青年出入。关于这些女青年,老范很困惑。

    西村有只叫大黄的狗,每天中午才起来晃荡。这狗以前肯定也是早睡早起,后来发现起来太早找不到人玩,也就堕落了。变的跟艺术家一样.老范是一个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用高尔基的话说:生来就是不妥协的,是要与社会上的不公正斗争的.周围邻居的生活状态他不怎么关心,他也觉得不该去关心,他觉得把门锁锁好就行了。

    才来的时候,老范活的很激情,早睡早起,白天进城上访打官司。晚上在屋里苦读法律书籍。这让他很充实。不过上访是一件很复杂繁琐的工作。而且政府各个部门协调起来也是需要时间。这样的协调让再顽强的战士都能感到疲惫不堪。老范有点意志消沉,气质也变的忧郁起来。

    再刚勇彪捍的人也是要过日子的。所以老范后来经常去邻居家串串门,喝酒聊天。通过这些接触,他发现这些看上去气质忧郁,神态疲惫,穷的要死的年青人其实都是艺术家,以前老范一直以为他们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农民。

    准确的说,老范和他们是一类人,有理想,有追求.同样生活在一个主观美好的愿望里。而这个美好的愿望也不是不能实现,就是过程过于艰难。他们在这个社会的身份是一致的:盲流。对于生活都是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

    老范在这个城市边缘,找到了归属感。

    每个周末,西村都很热闹。附近的居民会拉家带口的来参观艺术家。经常有艺术家在画架前,激情忘我的创作时,冷不丁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带着孩子的陌生人。陌生人还指着他对孩子说:看!艺术家!然后发现艺术家正在用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他们。赶紧上前打招呼

    ”艺术家?”

    ”恩!”

    ”画着呢?”

    ”恩!”

    ”你画你的,我就随便看看”

    ”哦!”

    艺术家扭过脸继续创作。

    据说有位艺术家的亲戚从家乡赶到城里看他,因为赶了几天的车,实在太累了,就在炕上闷头大睡,别人来参观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还在睡。这让参观的人情绪波动的很厉害,以为躺床上脸色苍白的男人是一个生病快死的艺术家,人性中的善被激发出来,拿了一百块钱放在床头,悄然离去。那兄弟醒来以后看见床头的钱很困惑,对艺术家感慨道:你们搞艺术的挣钱是容易。后来,每次那位艺术家提起这事,总笑着说他那亲戚。算是搞行为艺术里为数不多能挣到钱的,属于天赋很好。

    实话说西村的艺术家对被参观这件事还是宽容平和的,他们会在周末来临之前,会把房间收拾一下。干净整洁关乎人的尊严,毕竟这里不是动物园。艺术家是需要被社会关注的,特别是盲流艺术家,再说了被歧视总比被无视的好。

    老范是就是被参观成艺术家的。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范气质忧郁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闲晃进来,上下打量着老范。老范眼皮都没抬,这种人他见的多了,现实生活的困顿,让老范实在是懒着搭理他.那中年男子用一种热情的富于感染力的声音激动的说:老艺术家~您是老艺术家啊。说着紧紧的握住老范的手,老范实在是没劲和他纠缠,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口里敷衍着:恩恩是老艺术家。那人继续用崇拜的语气继续着自己的叙述。具体说了啥,老范总是闭口不谈,反正当天晚上老范情绪很饱满,还拿钱出来请大家喝酒,这是一件很难得事,所以这帮艺术家后来记得非常清晰。

    西村的艺术家聚会喝酒,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平常人喝酒你喝死也没人管。这帮艺术家不太一样,都是在意识形态领域混的,缺乏管束,思想奔放自由,毫无顾忌,再加上生活状态实在太差,个个牢骚满肚,麻烦的是还经常邀请一些外国艺术爱好者参加。一喝酒就能喝成文化活动,从诗歌到摇滚再到行为艺术,个个都有表态的方式。而且都很激烈,有一些肯定是触及体制和反映社会阴暗面的。这很容易被外国反动势力利用,经常这边活动完,第二天国外的报纸上就登出来了。本来没事的事就被弄成文化事件了。当地派出所别的不怕,就怕这帮孙子聚会喝酒,跟外国人胡说八道。从西村住进艺术家以后,派出所同志们的奖金就没拿全过。西村周围小卖部的店主都被打过招呼:只要一看见长头发或光头大量买酒,就报警。

    当天晚上的酒会进行的出奇顺利,虽然没有外国艺术爱好者参加,但也进行了诗歌朗诵,摇滚,行为艺术。老范情绪相当饱满,站在炕头上,面对着一地的艺术家,屋里没椅子,大部分坐地上,把白瓷缸举过头顶,大喊:以艺术的名义自由的生活。艺术家们也激动的把酒杯举过头顶回敬他:以法律的名义自由的生活。那天老范喝醉了,艺术家们也喝的的很到位。

    第二天,大家酒醒了以后,对昨晚的顺利都感觉很奇怪。就去问小店老板,昨天为啥没报警,小店老板说:报了啊~派出所电话没人接。

    老范的生活从此以后不再困顿,官司照打,上访依旧,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当艺术家。整天嘻皮笑脸过的很愉快。老范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对于生活的态度太认真,他发现这帮艺术家的生活态度有问题,太消极。

    西村在一个巨大繁华的城市边上,这城市里生活着工作很多外国人。外国人也是人,他们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巨大文化的差异让他们日常生活中,被防御,被控制,被抵触,被愚弄,甚至被围观。这让他们很孤独.精神上的空虚是必然的。虽然这城市里的社会女青年已经前赴后继的上去安慰了不少寂寞的外国灵魂。但精神上的空虚是一个很宽泛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欲望就能添满的。所以他们定期会组织一些酒会,让这些人能够有互相交流互相安慰的机会。在这样的聚会上,常常邀请一些文化团体来表演,京剧,皮影,各种形式的当代艺术展。当然不是每个外国人都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但当代艺术展这种文化形式是符合他们文化习惯,而且最关键是能迎合他们的欣赏能力,所以非常的受欢迎。

    他们会经常联系一些艺术画廊,邀请一些艺术家去办个画展,顺便请艺术家本人也去陪着聊聊天。因为给的费用不多,请成功艺术家就别想了,那就盲流艺术家吧。而且这两帮人在精神境界上还真是算向通的,这是西村艺术家们唯一的希望,当然只有极其少数的艺术家能够成功被认可。

    西村曾经有一位画家,参与了这样的活动,被国外一位做文化交流的看中,安排在国外举办了一次画展,外国的艺术品市场化操作非常的专业,从艺术家本人的包装宣传,再到收藏家邀请,评论家评论,一气呵成,滴水不漏。画展大获成功,带去的作品被抢购,这帮艺术爱好者肯定都以为碰到当代梵高了,其实梵高式的艺术家西村有一堆。

    当这位艺术家回国之后,就成为享誉世界的华人艺术家了。为国争光了,把外国艺术界给办了,一觉睡醒变主流了,国内的收藏家迅速跟进了,那艺术家从此搬出了西村,去另外一个世界里生活了。据说他挣了钱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开了一家川菜馆,可见当年的饥寒交泊,还是非常让他形象深刻的。

    这样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但缺德的是确实发生过几次。西村的艺术家们都生活这个梦里。

    老范总觉得大家应该组织起来,减去画廊这一中间环节,直接面对消费者。搞成他家乡那种前店后厂的境界。把大家的生活都改善起来,他也反复表态愿意去跑业务,反正经常要进城,顺便把业务也跑了。

    艺术家们都觉得把西村弄成乡镇企业,这事实在是太骇人听闻。而且传出去实在是怕同行笑话。但面对热情澎湃的老范实在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年纪大了。

    老范开始以艺术家村村长自居了。经常给周末参观团当导游。一家一家的转,这让艺术家们很恼火,莫名其妙的多个领导出来,但艺术家们也只能私下里骂几句。连派出所都拿盲流没办法,他们又能怎么样?

    后来老范真的成了被所有艺术家承认的村长而且还兼任了精神领袖。

    老范每次进城都会坐304区间公交车,那车永远人很多。就在快到西村站的时候,老范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售票员同志给碰了一下,那售票员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对于老范这样衣衫破烂的盲流是不可能和颜悦色的,当时就火了,伸手就拿手中的卖票匣子砸老范,老范下意识的用手一挡,卖票匣子就飞了出去,里面的零钱散了一地,那中年妇女尖声大叫起来,说有人抢劫。司机在前面一听,想都不想直接把车开派出所了。

    派出所的同志看到老范,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西村老艺术家啊。

    长年被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你们这帮孙子终于犯我手里了。

    本着人人动手的原则,就开始对老范进行专政手段。艺术家实话说都不抗打,没打一会,老范就被打的急中生智了。

    “停!停!不要打,不要打。”

    警察很奇怪的停住了手“为什么?”

    老范很诚恳的说:“因为再打我就要死了。”

    警察也很幽默。“放心!我们不会打死你的。”

    又打了一会。

    老范又开始喊。:“停!停!你们不能打我!”

    警察又停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大代表…………”

    警察一下子被他说楞了。

    这艺术家和普通犯罪分子是不一样,也太狡猾了。这让警察同志们感到被愚弄了。都非常的气愤。

    根据一位艺术家的回忆,那天半夜,他饿的在院里转圈,突然听到门外有一辆车经过,还有掉东西下来的声音,艺术家是浪漫,想这不是运钞车扔了一麻袋钱下来吧,赶紧出去看看,一出门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老范。

    警察同志们的想法很简单,你一个外地盲流,在这无权无势的打了不就打吗?再说了就是有事陪点医药费还不就行了吗?

    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次是真的打错人了。

    老范真的是人大代表。

    这是真麻烦了,按照我国的法律,人大是权利监督机关。人大代表别说你不能打,你连讯问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人大代表犯法,必须又公安机关向人大打报告申请,人大批准你才能执法。

    老范是一个乡镇企业家,后来当选县人大代表。然后因为和人打官司打输了,才进的城。县人大代表也是人大代表。反正西村的派出所是惹了大麻烦了。

    老范身体好了以后,写了一封信给家乡的人大。

    第四天,西村就来了一个车队,家乡人大和乡镇企业家代表来慰问了。

    人大代表与企业家代表们怀着浓厚的兴趣视察了艺术村的建设,并亲切的与艺术家交谈,在听取了艺术家们的工作汇报之后,人大代表们表示,推进社区文化建设工作是一项长期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目前已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下一步,还要积极稳妥地推进此项工作,扎实有效地完成阶段性工作目标。

    人大代表与企业家代表走了之后,市公安系统的领导也来了。他们慰问了老范,并对自己工作上的失误做了深刻的检讨。表示要严肃处理此事并予以一定的赔偿。

    艺术家们很激动,跟着后面起了几天哄,都觉得老范这打没白挨,总算出了口恶气。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西村的艺术家们彻底崩溃了。

    老范养好了身体之后,就决定并案处理,两个官司一起打。告西村派出所殴打人大代表。

    这就缺德了,因为这样的官司荒诞的让人无法理解。完全是对整个体制的嘲讽。出了这样的事唯一的结果就是庭外和解。

    所以,法院开始的时候就不受理,老范顺手就把法院也告了。法院没办法就要派出所和他庭外和解。派出所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表示愿意出20万把这事解决掉。

    老范也表了态:俺不缺钱,俺要告。俺就要个说法。

    庭外和解,不欢而散。

    法院就是不开庭,因为一开庭就会留下记录。

    事情就一直拖着。

    这要换别人,估计也就算了,打人的人责任以被追究了还赔钱给你,你还要怎么样?

    坏就坏在老范是个认死理的人。

    其实任何人都能因为任何事成为艺术家,只要在这件事上够纯粹,够勇敢。

    老范在打官司方面是个真正的艺术家。绝对的纯粹,不为名不为利就是要个说法。绝对的勇敢,面对漫长的诉讼毫无畏惧,信念坚定的让人胆寒。

    那段时间,西村的艺术家们,看见警察终于心里不慌了。

    警察同志们只要一看到老范,远远的就立正敬礼。“人大代表好!”

    老范同志优雅的点头示意。

    艺术家村的黄金时代来临了,派出所再也不管这帮孙子了。各种文化活动频繁的举行。经常组织大型通宵黑灯贴面舞会。各地艺术青年们大量的进出。外国文化爱好者,亚文化圈的人各色人等也频频接触。西村出租房价一路飙升。中国艺术领域的延安诞生了。

    老范,艺术家村的村长,真正的精神领袖。他赢得了全体艺术家们的尊重与认可。

    但是,眼前的荣誉与尊重并不能阻止老范的在艺术道路上的摸索。

    他继续和法院交涉但总是毫无结果。

    三个月后,老范在艺术家的帮助下,开始和媒体频频接触,国内一些报纸也如实的报道了这件事。社会舆论反响很大。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事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老范真急了。他在外国艺术爱好者的帮助下开始和国外的媒体接触。

    事情被彻底闹大了。

    老范你再怎么闹也就是算人民内部矛盾,你和国外势力勾结在一起就是敌我矛盾。国外的媒体知道此事之后蜂拥而至。西村附近一家伪星级宾馆,从1楼到6楼全部都住满了外国记者。

    几天以后,国外媒体纷纷开始报道此事,外国这帮人也够孙子的,你如实报道就是了,他不,非他把老范塑造成一个人权斗士,被迫害了。国外反动势力乘机兴风作浪。事情彻底失去了控制。

    老范当时肯定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恶劣的国际影响已经造成了。而且也无法挽回了。

    一星期之后,老范收拾行李离开了西村。再也不闹了。

    关于老范的黯然离开有二个说法:

    一:老范通过和有关部门谈话之后,彻底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给国家造成这样不好的影响感到非常的悔恨。从此不再闹了。回家过日子了。

    二:老范妥协了,庭外和解,派出所提高了赔偿金额。老范拿着钱回家过日子了。

    不过,这只是艺术家们的猜测。

    一个星期以后,全市范围内清理盲流、算命打卦、乞讨人员的行动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西村的艺术家们一个没跑的全被收容遣返回原籍了。

    又过了一个月,一些烤羊肉串的回民人住了进来,慢慢的一些打工回民也住了进来。

    西村后来被人称做回民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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