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我离开家踏上了返程。
坐在去往市区的大巴上，我斜靠着座椅，紧贴着玻璃车窗，窗外不停变换的建筑，在清晨里裹上了一层白霜。
当大巴经过曾经就读的高中时，我透过窗户看见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小情侣，男孩的脖颈上挂着一只头戴式耳机，和女孩隔着一小段距离，并肩走着。我看着他们的手碰了又碰，但始终不敢牵在一起，男孩只好不时地把手凑到嘴边，哈着热气儿。
大巴停在了学校的斑马线前，我看着他们走过斑马线，女孩忽然脱下了手上的棉手套，递到男孩面前，男孩摆着手没有接受。于是女孩气鼓鼓地重新戴上手套，一把握住男孩的手，任由男孩紧张地左顾右盼，仍是不肯放手。
最后，我看着他俩牵着手走过了斑马线。
不禁感慨道：“学生时代那些小心翼翼的喜欢，大概会让彼此怀念一辈子吧。”
于是，在逐渐被呼出的热气蒙上一层白雾的车窗里，我想起了曾经见证过的一段青涩的校园爱情。
大川是我学生时代的同班同学，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抠”。在移动支付还没有普及的时候，我们这些住宿生的日常开销还是得靠兜里的生活费。据我观察，大川的家境不算差，但我猜测，大川口袋里的现金从来不超过三十元。
有一次在中午下课之前，我趁老师背过身板书的时机，回头对大川说，早上出来的急，身上没带钱，借哥们二十块钱吃顿好的吧。
大川听了我这话，本来因为上数学课而呆滞的眼神顿时变得警惕起来，问道，你打算啥时候还？
我说，大家都是兄弟，还能欠你的不成？我待会回宿舍马上给你。
大川犹豫了一会，对着他的同桌说，老吴你帮忙做个公证。
老吴随口答应了。
于是，大川毫不情愿地掏掏口袋，我听见了硬币碰撞的“叮当”声。
我等了好一会，大川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
“好家伙！川老板开始倒腾零钱生意了？这五毛一块的，备得够齐全啊。”
“嘿嘿，嫌麻烦的话，我就收回去了。”
“哎，别着急呀，蚊子虽小也是肉，大不了多吃几只，我借了！”
看着我把桌上的零钱尽数收起，大川刚才还乐呵呵的脸上顿时笑得有些勉强。
隔壁班的许茉，是我妈同事的女儿，我们在大人聚会的饭局上见过几次。
那天晚自习下课，我和大川靠在班级外面的栏杆上，看着来往的人群。
我说，大川你看，虽然我们班级在厕所的旁边，但每天下课只要往这一站，所有经过此地的美女都能尽收眼底。
大川说，你也就只有看看的份儿了，平常就属你最会说，也没见你脱单啊。
这时，许茉从隔壁班的后门朝我们这儿走来，可能很多与女生交流较少的男生和我一样，总感觉有些女生周围存在着一股气场。
大川刚才还一脸嘲讽地看着我，此时却突然背过身朝教学楼外望去，拇指和食指不停互相摩挲着。大川这个人，紧张的时候就会不停地摆弄着手指。
我见状，也转过身去，凑到大川面前说，别瞧不起哥们，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生我可认识哦。
大川转过那泛红的脸，有些欣喜地看着我，但很快变成了怀疑的神色。
“待会她回去的时候，我和她打声招呼，她要是答应了你请我吃个烧饼，加两个鸡蛋！怎么样？”
“两个鸡蛋啊？好......我答应你！”
我们再次转过身面对着走廊，看见许茉从洗手池边走向我们。当她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向她招手问好，许茉见我向她打招呼，笑着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在这期间，大川的眼神始终都朝向地板，不敢抬头看一眼许茉。
等许茉走远后，大川立刻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眼神，说道，阿凌老师，刚才是我错怪你了，你快和我说说是怎么认识她的呗？
我朝他坏笑一声，说道，别呀，我只会耍耍嘴皮子，怕说出来误导你。说完，我咂咂嘴，准备回教室。
大川一把握住我的手，说道，待会的烧饼，我给你加三个鸡蛋！
我说，等我看见了烧饼，再告诉你。
晚自习结束后，大川兴致勃勃地催促我来到校门口的煎饼摊前。
“老板，来份烧饼，加俩.......”大川的眼神往我这瞟了一眼，发现我正皱着眉头看着他。
“加三个鸡蛋！”
“哟，小同学营养不错呀。好嘞，三个鸡蛋的烧饼马上就好哈！”
我们站在冒着热气儿的烧饼摊前，等待着我的烧饼。
“小同学拿好啊，一共十二块钱。”
大川把手伸进口袋掏了掏，又拿出一把零钱数了数，抽出两张五块的，一张一块的，两张五毛的，递给了老板。
我拿着豪华版的烧饼，正准备一口咬下去。
大川突然捂住我的嘴，说道，烧饼你已经拿在手上了，先告诉我才能吃啊。
我说，这有啥难的，我妈和许茉妈是同事，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不是特别熟。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手里的烧饼已经被大川抢了回去，他拿着烧饼对老板说，老板，帮我切成两份，他一个人吃不完。
我从大川手里接过半张烧饼，说道，李大川，你就这么辜负我对你的信任啊？
大川说，我说了请你吃三个鸡蛋的烧饼，又没说是一张还是半张。喏，这不在你手上了吗？
我自知占了大川的便宜，朝烧饼咬了一口，说道，谢谢川老板，祝老板早日抱得美人归！
大川听了我这话，红色从耳根一直漫上了额头，自顾地往宿舍楼走去。
我笑着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经过一个在路边乞讨的大爷身旁。大爷趴在自制的木头小车上，颤巍巍地朝他伸出一个凹陷的铁碗，晃了晃。
我原以为大川会直接无视那个大爷，没想到大川停住了脚步，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了大爷的碗里，对着大爷笑了笑，接着又迈开步子走了。
过了几周后，天气逐渐开始降温，我在宿舍盖着单薄的被子，好几次在夜里被冻醒。
这一天，学校的青年志愿者组织发起了一场捐款活动，准备把筹来的钱用于购置棉衣，送给城市里的流浪汉。
当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抱着捐款箱来到我的面前，我朝箱子里放了二十块钱，之后女生便往后走去。
几秒钟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惨叫声，我靠，完蛋了！
我转过身去看见大川脸上有些泛白，问道，怎么了这是？
大川说，我刚才光顾着写题，随手从口袋里掏了一张钞票扔了进去。
我说，川老板你口袋里不都是零钱吗？不至于这么大惊失色吧？
大川说，我往箱子里放了一百块，那是我用来买冬天衣服的钱，准备待会去店里看看，所以就顺手带在身上了。
我说，那还愣着干啥，那个女生已经从门口走出去了。
于是，我和大川跑着追上那个女生。
大川焦急地说道，同学请等一下，刚刚我放错钱了。
女孩说，啊？学长刚才放了多少钱呀？我帮你查查登记表。
大川说，刚才我没注意，不小心放了......
没等大川说完，我们就看见许茉从她的班上走了出来，对这女孩说，清清，隔壁班捐献的善款都收齐了吗？
女孩说，许茉学姐，都收齐了。不过这两位学长有点困难需要帮助。
许茉看了看我，又看看大川，笑着说，我是校志愿者协会的负责人，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知道那钱对大川来说非常重要，于是说道，许茉原来是你负责的呀，太好了。我这朋友刚才沉迷学习，往口袋掏钱的时候看都没看就扔进去了。
许茉对大川说，同学，你是不小心多捐了钱吗？放心，我们不会强迫大家捐款的，多捐了多少？我们退给你呀。
面对许茉的询问，大川杵在那儿，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又开始不停地摩挲着。
许茉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大川开口。
“呃......其实没有多捐钱啦，平时我在路边看见那些生活不便的人，也会捐一点钱的。但总是担心那些钱不能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今天正好遇上你们这个活动，所以我打算多捐一些。”
说着，大川又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一并放进了捐款箱。
“原来是这样，那就谢谢同学啦。我们一定会把棉服送到那些需要的人手中。”许茉看着红着脸的大川，笑着和我们说再见。
后来的几天里气温突然大幅下降，我穿上了从家里带来的羽绒服外套。
一天上午我们在上音乐课，老师正给我们分享一首摇滚风的音乐。
我听着歌，饶有兴致地靠在身后的桌沿上，却感觉身后的桌子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
我转过身对大川说，没想到你还喜欢摇滚乐，都跟着摇起来了？
大川说，摇个头啊，我快要冷疯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这个不请自来的大冷天里，大川只穿着一件夏天的外套，里面是一件薄衬衣。
我看着牙齿不停打颤的大川，说道，你这是为了参加冬泳提前“预冷”吗？
大川说，没钱买厚衣服了，等这周回家拿旧衣服穿。
我说，你是冤大头啊？做个好事反倒把自己搭上了？
大川说，这钱我捐得乐意！
我说，现在你也算是半个“流浪汉”了，看这几天谁来帮你。
大川打了个喷嚏，说道，无私献爱心，温暖驻我心。
我无奈地看着他，身上只有一件羽绒服的我对大川爱莫能助。
那天下午我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许茉忽然出现在我身边，说道，上次我统计了一下捐款的金额，没想到你那位朋友这么有爱心啊，捐了好多钱。
我说，我那哥们帮助别人的时候就特大方。这不，把自己买衣服的钱都给捐了。
许茉说，啊，他怎么当时不告诉我呢？现在善款已经全部交付给厂商了。
我说，没事儿，他上午还和我说，无私献爱心，温暖驻人心。
许茉被大川说的那句话给逗乐了，说道，这句话听起来还挺温暖的。
在回家的前一天，大川病倒了，我向老师请了假，在宿舍照顾大川。
大川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不停地用纸巾擦流下来的鼻涕。我在一旁叹了口气，打开书本看了起来。
第一节课下课后不久，我听见了敲门声。这个时候谁会来啊？我想着，打开了宿舍门。
看着面前站着的许茉，我愣了一会，问道，你怎么来啦？
许茉踮起脚，有些担心地朝我身后看了看，说道，上次听你说起你朋友捐款的钱原本是打算用来买衣服的，所以我总觉得怪不好意思。刚好最近在练习针织，这条围巾就当作感谢他对这次活动的支持吧。刚才你们班上的同学说你们在宿舍，我就过来啦。
说着，许茉将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了我。
我接过围巾，替大川向她表示感谢，然后许茉就急匆匆地赶回教室上课了。
后来的日子里，大川由于许茉的推荐，成为了青年志愿者协会的一员，他们经常一起策划和组织各种献爱心的活动。
在我参加过几次他们组织的活动后才知道，原来大川在帮助他人时，是这么温柔细腻的一个人。
毕业之后，同学们纷纷去往全国各地上了大学，而我则留在了省内的一所学校，渐渐和大家断了联系。
再次见到大川，是在去年的同乡会上。
在饭后闲聊的过程中，坐在我身旁的老吴打趣地问邻桌的许茉，大川这么“抠”的一个人，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呀？
许茉看了一眼我们桌的大川，大川在众人的起哄之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大川很‘抠’吗？可是他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富有啊。因为他把自己的温柔和细腻，连同真心一并都送给我了。”
听着许茉说的话，大川的脸红了。
我们一生中的许多付出，不求对错，只为了“值得”二字。
就像生活中节俭的大川，却毫不吝啬地给予别人帮助，也因此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愿生活里那些善良的人们，也能够被同样的温柔好好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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