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風飛過薔薇

因風飛過薔薇

谷雨时节，已至暮春。读辛波斯卡《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夜晚》，“同样的事不会发生两次。/因此，很遗憾的/我们未经演练便出生，/也将无机会排练死亡。”又送春去，此刻窗外叽叽啾啾的鸟鸣，是从榕树上传来的。它们欢叫着，羽毛已丰，蓝天和夏日并不遥远。

昨天回外婆家送二舅最后一程。外婆生养了两男两女，我妈是老大，然后是两个舅舅，最小的小姨。二舅走了，年仅六十。六十岁在今天是个不算老的年龄，但死生有命，亲人们心痛却无可奈何。二舅是当兵的人，依稀记得他那些穿军装帅气的照片，隔着漫长的时光，保存在童年的记忆里。二舅妈是个裁缝，在九十年代，她做的衣服远近闻名，我刚毕业也在二舅妈那儿做过几件裙子。小时候最喜欢外婆家了，外婆家几百米外就是海了。长大工作后忙于生活忙于自己的小家，回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去年国庆长假，听说二舅生病，打车过去，二舅自建的房子离老宅有一点距离，滴滴师傅没有把我送到目的地，下车后，我几番询问，路痴的我终于好不容易才找到家门。二舅和平常一样，瘦削却有精神，招呼我喝茶吃饭，表弟刚好从外省回来，二舅妈做了一桌菜，大海螺、螃蟹，我记得秋风渐起的暮色小院里的气息，外婆，二舅，家里的宝贝们……

小半年的时光飞逝，春节遇上疫情，一直宅家。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几天前，父亲的电话让我愣了半天，你二舅走了。昨天早上我先回了家，父亲用他的老本田载着我到二舅家。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修好的公路那么宽敞，父亲不忘介绍，这里还要建湿地公园，泉州芯谷的开发建设，让我的小乡村不再寂静偏僻。中年的女儿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我仍可以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父亲依然如山一样的高大巍峨。

外婆斜躺在床上，更苍老了。九十一岁的老外婆，时隔半年，竟一下子认不出我来了。她的心痛和不舍️一定不亚于任何人。外公去世时，我母亲是长女，年仅十一二岁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难以想象外婆是如何撑起这个家的。

虽说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从二舅生病后，大家的心里也慢慢有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揭晓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我想起张文质老师的一首诗《死亡有自己的博物馆》：“他的运命就是天空，水和树神/仿佛前世他就看着这些言语/仿佛苦难才是他的良心/他亲手把自己的骨灰变成/无法言尽的谦卑……”

由此我想到，死亡有自己的博物馆，至今已收容了我爷爷、外公、奶奶、五叔、婆婆，还有二舅的魂灵，我深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现在我们看不到摸不着，但终有一天还会在那个维度里相逢。《寻梦环游记》里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我会记得你。在蒸腾缭绕的烟火里，我想说的是，二舅，我会记得你。你看到这个笨拙的外甥女和她慌乱的跪拜了吗？即使半生已过，承蒙父母长辈的厚爱，她仍然可以保持孩子一样的心性，至纯至真。昨天母亲叮嘱我说，做法事的人说这一天不要哭。虽然很不理解，但我终是隐忍着，平静地参加了这场送别仪式，祖祠前的大埕安然沉静，阳光灿烂的春末正午，此生又有亲人先行离开，我想，二舅正温和地与我们微笑告别。

今天语文课的内容是黄庭坚《清平乐》，莫名喜欢。“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春天即将过去，它会到哪里去呢？四季轮回，渐渐老去的那个女子也时常怔忡，那么多的时光过去，那么多春天过去，明年的春天还会再来再去，但是正如“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夜晚”一样，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光阴都去了哪里？不必追寻，一切不过“因风飞过蔷薇”。告别了沉重的人世，解脱了这些俗世因缘，灵魂必然也轻盈了起来，因风飞过。

此生与任何一人的缘分有深有浅，有纠缠亦有放手。也许这一场告别仪式，不仅仅是与二舅的告别，也是与旧我的告别。一个旧的春天要过去了，你也将迎来一个新的夏季。

春天不再了，但离人还在。而隐忍的泪水，终于缓缓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