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节是我写的天地牌位。“天地八方全神之位”八个字我却写了好多遍。你教给我的毛笔字我全扔了。拿笔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像你离开时那样。我想起你虚弱的身体和写“百万雄狮过大江”的苍劲书法，以及问我毛泽东的诗“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模样。你看，我又想起了你，猝不及防。
2014年是第一个没有你的春节。吃年夜饭时，坐在你座位上的是你最小的孙子济源 。他的两颗门牙长了出来，你放心，牙没有歪。昨晚做梦我还梦见了你，我们一起吃火锅。你没和我说话，我也挺规矩，像你还在时那样。醒来了，我也没有害怕，我只是在想，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家。
早上刷牙时，我还在想你。以前这个时候，你早就开始嫌还不去你家帮忙。我又说了“你家” ，你听了又该说我“你家你家，不是咱家么”了。
是，咱家。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一起过年。家里人喝酒都不行，爸爸更夸张，我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吃饭，桌子上十二个人，爸爸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啤酒，自己就开始醉的又哭又笑。我一直觉得他们两兄弟不能喝酒是遗传了你。但是爸爸抽烟，一天三盒。我记起你从来不抽烟，可是有一年突然开始抽，烟把你右手中指熏得黄黄的。但是你抽的不凶。妈妈说，你离开前的一天，让奶奶把烟收起来，你说：“不抽了，再也不抽了。”从那天开始，直到今天，你果然再也没有抽。你一直说话算数。
我一直说你离开。离开，是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来。我一直觉得你还在。 对吧。我在青岛时，妈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回家吧，说你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哭得不成样子。小我好几岁的女孩子问我怎么了，我指着他说他欺负我。其实，我宁愿他欺负我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意你离开。那天晚上，我们俩聊天。他第一次和我说起他去世了的妈妈。我第一次看见他眼里的泪花。我害怕。第二天早上八点，我开机。凌晨一点就有妈妈的未接，一直到凌晨五点。我颤抖着手打回去，听见妈妈疲惫又带着埋怨的的哭声，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我的手机掉在地上。他在睡觉，我自己回家。我第一次自己坐那么远的车回家。那次我和他吵架，我说，我永远不能原谅他的就是这个。其实他有什么错呢，我只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哥哥在日照，我在青岛。在你离开的那天晚上爸爸突然要回家。空着车他也要回家。车上的司机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想回家。 爸爸到家时是十二点。你在凌晨一点离开。哥哥到家时是在中午。只有我，回家时是在下午五点。我走进那个开满紫藤萝的小院，奶奶坐在那里。小院挤满了人，我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多人，你怕闹呀。我穿过人群，我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抬头看着我，笑着说，回来了。我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奶奶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几乎在喊，不哭，哭什么！
给你上香时香灰掉了下来，烧了我的手背，我知道，你还是埋怨我的。我和哥哥给你守灵时，妈妈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怎么会怕。
在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济源问过，你去了哪。回答他说你去了天堂。他问，天堂是不是很好。是，天堂很好。他说，很长时间不见你了呢，有点想你。不光是他，我也在日记里不止一次的问，你到底，去了哪。
你是个，嗯，是个老头。当然是个老头，可你的气质和其他老头不同。你就像，嗯，就像领导。也不对，反正就是不一样。那时你死活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后来家里人和你生了气你才去医院。全家人都告诉你是胃穿孔，可是，我们都忘了，你是医生，怎么能瞒得过你。你还能起来时，奶奶怕我们害怕，就告诉我们，癌症不传染。可她还是把你的筷子单独给你准备好。我不想，我想和你用一样的筷子。我知道癌症不传染。传染我也不怕。妈妈开车带你去医院，你总是保护着你积水的肚子，说，慢点颠，别给我颠破了。 你在床上起不来了，我们去看你，你总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看。我不敢看你，我怕我会哭。你说，凯旋，你的甲状腺肿大啊，和你妈妈一样，注意一点。
你知道么，除了你和妈妈，都没有人注意过我的甲状腺。
你自己选的坟。你说，就建在那儿，哪个小孩经过的时候，你都能看到。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之后的7月24日，下了暴雨。我在咱家，我住的床正对着你的卧室。我怕打雷，奶奶起来叮嘱我不要玩手机。半夜我看见你的卧室门开着，你的卧室全是水，雨还不停地从屋顶往下流。我很想帮你把水从卧室往外泼。可是我做不到。到了天亮我告诉妈妈，妈妈说，下这么大的雨，你的“新家”是会进水的。我也不怕。我只是很想哭。
外面鞭炮声礼花声一阵接一阵。我也没和你在温暖的花棚里写红红的对联。我们家也没有挂年年都令人羡慕的小彩灯。年夜饭的桌子上，只是缺了你，我却觉得，好多东西都不见了。
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们过得很好。我想，这些你应该都是知道的，对吧，爷爷。六十八年，你只是累了。
那年穿着校服的我的头发还是黑的短发。大我二十天的哥哥已经比我高很多。弟弟妹妹还小。奶奶刚刚开始有花白的头发。家里的老房子还没有拆。你还在。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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