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1

20岁玫瑰站在领奖台上。

闪烁的镁光灯像沙漠里的太阳，疯狂地掠夺她赖以生存的水分。

“下面请玫瑰发表获奖感言！”掌声响起，夏夜惊雷一样。

她的嗓子是一眼枯竭的泉，内心深处没有任何热情涌动。

“嗯……我很感谢组委会给我颁发这个最佳新人奖，嗯……我要感谢导演，感谢我的经纪人，我的粉丝朋友……”玫瑰机械地说着感谢，她是一个为今天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一炮而红的今天，明明只是个开始，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她感谢了很多人，唯独对家人只字不提。

台下有一道比镁光灯还要刺眼的目光，她知道这来自于母亲。

颁奖会结束，玫瑰的化妆间，穿戴华贵妆容完整的中年女人坐在镜前，霜白的脸有冰封的怒气。

“女儿真是长大了，“她的话也冷冰冰的，”也不知是谁把你养你这么大的。

压抑的沉默。

“你哑巴了！连句话都不会说！”母亲猛地站起来，冲着玫瑰吼。

“你别吼她啦，今天应该开开心心的……”坐在角落的里的父亲制止道。

“你别说话！”母亲打断了父亲，父亲顺从地闭上了嘴。

“你别吼我爸。“玫瑰的声音轻轻的。

“哼，您的嘴巴真是金贵呀，上台发言的时候，感谢这个感谢那个，一手把你带大的人，却连个‘谢’字都落不着。”母亲鲜艳的嘴角轻蔑地扯着，从镜子里睨着她的玫瑰。

镜子里的玫瑰，眼角眉梢天然一段脆弱的风情。在中国最高的影视学府求学，学校林荫路上，风吹落一阵枯叶，她的回眸彷佛能定格时间，来学校选角的导演一眼便相中了，于是她便成为备受瞩目的电影女主角，在电影中本色出演了一个敏感脆弱的少女，一举斩获了分量颇重的最佳新人奖。

她终于舍得从放空的状态里回神看一眼母亲，用漆黑眸子沉沉地盯住母亲，

“妈，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道歉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问句点燃了母亲。原本紧绷着身体的母亲，像炸毛的猫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说什么？你这个没良心的，是我生你养你，是我从小培养你学艺术，是我一步一步推你上领奖台的，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没有我你现在不知道是什么鬼样子！”尖锐的叫喊声一字一句砸向玫瑰。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她，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照亮了她浑浑噩噩的来时路，她从小就学习艺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前行，但也就这样走到了今天。

“我就是恨你把我变成这样。”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句话。

2  

在玫瑰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她不一定会成长成一束玫瑰，她可以长成百合、牡丹、满天星，或者小草。

但早在种子时代，她就已经被规划好了成长的轨道。英语，舞蹈，朗诵，钢琴……妈妈把能报的兴趣班统统安排上，还非要跟着她一起上。

母亲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认认真真地听课、记笔记，像是要给自己的过去补上一课。老师们都说，没见过这么关心孩子成长的家长。母亲会把这些话转述给玫瑰，然后叮嘱她：“妈妈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可一定得好好学呀，以后得当个大明星。”

玫瑰扬起稚嫩的小脸，“玫瑰最听妈妈的话了。”

到了可以上小学的年纪，母亲要把玫瑰送到省会城市的寄宿制学校里，理由是为了更好的教育。

得知消息的玫瑰紧紧地抱住母亲的手臂，“妈妈，你不要我了吗？玫瑰最听妈妈话了呀！”

母亲看着玫瑰的哭脸，心有不忍，但是她是个拿定了主意便没有讨价余地的人，硬着心肠把孩子送走了。

刚来到寄宿制学校的玫瑰，几乎每天都哭，闹着要给母亲打电话。接到电话的母亲在电话里吼她：“妈妈都是为你好，这点苦都不能吃，以后怎么做人上人，怎么做大明星……”

后来的玫瑰学乖了不再哭闹，在每周一次的通话中，听到老师表扬了玫瑰，母亲的声音就会温柔；听到玫瑰成绩落后了，母亲的声音就会冷峻，电话那头母亲的变化的音调成为训练玫瑰的机制。她必须要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才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柔，才能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在班级里，玫瑰是最小的。在集体中，总会有一两个另类是落单的。玫瑰所在的学校出了名的严格，在高压的环境里，落单的人便成为压抑情绪的宣泄出口，有段时间，玫瑰的作文本总是被撕掉。

某天，年轻的班主任把玫瑰叫到办公室，她进来的时候看到到母亲坐在班主任对面，听到进门声音的母亲转头，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大夏天里，玫瑰吓出了一身冷汗。

“玫瑰平时很内向，有事不喜欢跟老师讲，交空白作业这事一定是有原因的，希望你跟孩子好好沟通一下，需要我这边配合的，我一定尽力。”老师说。

“好的，我会跟玫瑰好好谈谈，以后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不过您说的留级的事情我们是不会考虑的。”

“玫瑰妈妈，这件事……”

“我是绝对不会考虑的。”母亲强硬地打断了老师。

说完，母亲便拉着玫瑰出了办公室。母亲的力气很大，把玫瑰拽得很疼，对于玫瑰来说，手臂上的疼痛比起母亲沉默的怒意要更容易忍受，她害怕地哭着，“妈妈，妈妈你别拽我好吗，妈妈。”

课堂上昏昏欲睡的学生们被走廊上这气势汹汹的阵仗吸引，纷纷向她们投以好奇的目光。虽然恐惧占据了玫瑰极大的注意，但是她仍能敏感地感受到投向她的每一束目光和每一声低声的议论。她的痛苦被示众，耻辱感像灭顶的潮水令她窒息。

从办公室到走廊尽头，这短短一段路程，漫长得彷佛没有尽头。她多想挣脱母亲，但是她太弱小了，只能被那只彷佛掌握了自己命运的手，拽向任何未知的地方。

“你作业是怎么回事？”走廊尽头，母亲把身后的玫瑰甩到面前。

玫瑰哭到无法说出一段连贯的言语，“有人……把……我……我的作业……撕掉了。”

“怎么不撕别人的就撕你的！”母亲的斥责马上堵住了玫瑰的口。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用更大的哭声回应。

“不许哭！”母亲指着玫瑰，“你要是再哭，我马上就走，你一个人在这里哭吧！”

“妈妈不要！”玫瑰试图抱住母亲，却被推开。

“我说，不许哭。”母亲的眼神再次陌生起来，看着玫瑰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完全能不认识的人。“我数三声。”这是母亲百试百灵的撒手锏，彷佛这三声倒数计时就是玫瑰情绪的阀门一样。但母亲不知道的是，这三声数对玫瑰来讲有多恐惧。

“一！”

玫瑰想要止住哭泣。

“二！”

玫瑰瞪大了双眼，却发现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三！”

玫瑰紧紧闭起双眼，眼前是庞大的黑暗。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俯视着一对母女，母亲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刚才你老师说要你留级，说你融不进集体，你就不能跟别人一起玩吗？你就这么特别吗……”

而女儿满脸泪痕，木然地承受着，灵魂出窍一样。

漂浮在她们上空的玫瑰，脱离了肉体桎梏的玫瑰，不用再承受无法回应的斥责，不用再感受恐怖的窒息感，逃离了施加在肉体上的痛苦，内心平静的感觉，没有任何情绪感觉，竟如此安全。

这是玫瑰第一次灵魂出窍。

3  

“我就是恨你把我变成这样。”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句话。

母亲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眼底闪现出一丝迷茫和无助，但马上强硬起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玫瑰平静地转身离开，留下惊愕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怒气使母亲的脸变得丑陋狰狞。其实母亲年轻的时候很美。

年轻时的母亲像一朵热烈的玫瑰，喜欢涂鲜艳的红唇，穿最新款式的裙子，在人群里笑得大声，对偷瞄的男人们抛去媚眼。

见到母亲都夸她好看，说她可以做大明星，她在夸赞中飘飘然，做起了明星梦，主动寻找机会拍戏，但是在她20岁那年，父亲离世了。临终前，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女儿出嫁，于是她便随便地嫁了。

在外人眼里，她嫁给了稳妥可靠的男人，在她心里，这男人正是她的囚笼。她经常发一些没来由的气，想逼丈夫生气，想让他对自己不好，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离婚，继续做自己的明星梦。但丈夫只会沉默，她蓄起全力舞出的每一拳，都落在棉花上。时间长了，她连无理取闹也没了力气。

结婚不到一年，她怀了孩子，这让她的明星梦更加飘渺。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她看着这个小小的肉身，竟能溢出怨来。“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内心的念头让她着了魔的时刻，突然被哭声唤醒，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婴儿的脖颈处。

她看到镜子里憔悴浮肿的自己，彷佛看见了一朵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玫瑰。

有时候母爱的光芒也会笼罩她，她觉得自己应该爱它，这是自己孕育出的果实，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做错了什么呢？

从某个时刻起，她心里开始渐渐萌生出要把它变成玫瑰的念头。

她怀着这样的希望把这个小小的种子，变成了今天的玫瑰。

4

成名之后，广告代言影视邀约铺天盖地地朝玫瑰涌来。她常常在一个城市入眠，在另一个城市醒来。这种被架着向前走的感觉太熟悉了，这本应是她极力想要摆脱状态，但是在没有母亲掌控的日子里，她居然有些依恋。

在城市间飞来飞去的时候，玫瑰觉得自己跟阿飞很像，不过她是一只没能长出脚的鸟，只能不停地飞来飞去，在风里栖息。

“如果停下来我要做什么呢？我想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经常浮现在脑海，但是她并不知道答案，没有一点头绪。

问题的答案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她找到了坚持工作的动力。

一张经纪公司寄来的支票。

玫瑰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仔细地把数字的个数从头数到尾，“个、十、百、千、万、十万……”最后的数字卡在嗓子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的吸气声。

“天啊……”她马上重新数了一遍。笑容开在脸上，巨大的喜悦让她发泄似的蹦跳起来。跳到脱力，跌坐在沙发里。

玫瑰蜷在拥抱一样的沙发里，兴奋的情绪像烟花一样，很快冷寂下来。

她短暂思索了下，拿起手机，转了一大笔钱给母亲，然后快速地找到通讯录里的母亲，拉进了黑名单里。

像剜去连着血肉的毒疮一样，痛苦与畅快交织，“希望以后我们除了转账之外别再有什么联系了。”

她拿起支票，捂在脸上，发狠似的吸了一口气。

“金钱，真是一口自由的空气。”

还要什么爱呢？还害怕失去什么爱呢？反正也从来没有拥有过。

她笑呀笑，泪便涌了出来。

5

“我说了，我很累，为什么还要继续拍呢？”玫瑰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说。

“我已经不舒服了，怎么再忍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难受可能我得一个月才能缓过来。”

玫瑰刚进到酒店的电梯里，就拽掉了口罩和帽子，露出了妆容精致的脸。她还穿着活动上的衣服，活动还没结束，她是中途跑回来的。一路上都是经纪人疯狂的电话轰炸，在快回到休息的酒店的时候，她才终于接起了电话。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做我就不做！”玫瑰吼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电梯到了，玫瑰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一打开门，便被大力地挽住了手臂。

是三个月没见的母亲。

“我和我的女儿经常会彻夜聊天的，这孩子什么小秘密都不瞒着我……”母亲拉着玫瑰在镜头前表演着。

“这是在干嘛？”玫瑰盯着镜头，眼神里带着威胁。

母亲还在喋喋不休着：“我们直到现在还会互换衣服穿呢！走在路上都没人认出我们是母女……”

“我说，这是在干嘛！”玫瑰甩开缠在她身上的手，怒声吼道。

房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凝滞起来。

父亲出来打圆场：“孩子工作得太累了，节目组的各位同事辛苦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房间很快地空了。

“你让孩子歇歇吧。”父亲的声音小小的。

母亲没有回答。

房间陷入了寂静。静得像只有玫瑰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眼，母亲竟还在原地，正看着自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这才发现，母亲扎着歪辫，穿着电影里的剧服，是自己获最佳新人奖的那部。脸上的粉盖得厚厚的，却遮不住凋零的痕迹。

连日的疲惫与令人迷惑的现实让玫瑰的脑袋开始眩晕，恍惚间，她觉得那人是自己，再仔细看，却是母亲。玫瑰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从一个辅导班赶到另一个辅导班，练琴练到手抖，在陌生的集体被排挤，拍摄电影，领奖台上令人不舒服的灯光……过往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经历这些的人，面容模糊起来，玫瑰于自己过往的二十年来讲，像一缕能被轻易挥散的烟。

轻飘飘的人生。

总是旁观的人生。

灵魂出窍的人生。

母亲眼神突然变得柔和甚至有些讨好，“你帮帮妈妈吧。跟人家节目组商量好了的……”

“我帮帮你，谁帮帮我呀，我从小到大都是为你而活的，你问过我想不想吗？我现在是明星了，你满意了吧，但你问过我开心不开心吗？你现在还想拽着我往上爬了，明天你还想要什么！我干脆把这命给你吧！”

泪水在掉落的瞬间又马上被蓄满，玫瑰身体里好像有一眼悲伤的泉。

玫瑰边说边狠命推搡着母亲。“给你，都给你，世界上不会有一个母亲像你这样的，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你根本就没爱过我，你生下我就是为了拿走我的人生！”

“你是不是有病！”母亲用手挡着玫瑰胡乱的攻击，推搡间，虚弱的玫瑰磕在了桌子上，眼前瞬间被猩红弥漫。

6

再次醒来，耳边医疗仪器声在滴答地响着。

玫瑰的头很痛，吃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打开手机，最新的消息弹进来。

她面无表情地点开标题为“最佳新人——玫瑰殴打母亲”的新闻。

母亲终于站在众人的目光里，视频里的她包扎着手臂，面色素白，眼眶通红。

“我的女儿虽然伤害了我，但是她不是坏孩子，希望媒体朋友不要再继续报道这些事情了，我们自己会好好地处理的……”她说到哽咽，玫瑰的经纪人适时地递上纸巾。

视频被闯进来的电话打断了，电话不知疲倦地停了又响。

玫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串串号码，156……138……157……

这些数字让她想起母亲的倒计时，她第一次体会到灵魂出窍便是在母亲的倒数计中，后来在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也会这样，后来，总是这样。

她重新躺回床上。

“那么，不要再见了，玫瑰。”

她用力地缩成一团，像婴儿在子宫里一样。

“一。”

“二。”

“三。”

这是玫瑰最后一次灵魂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