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鸟日志

假鸟日志

一

今天是个特別的日子，我想写点东西，虽然沒人看，但假如你也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岛上呆了39年，每天的工作只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也会想找点乐子的。伟大的上帝创造了碧海兰天，创造了能把我都晒蜕皮的南半球日光，创造了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却能自由翱翔的鸟儿，以及一个没用的我。其实准确的说是人类造出了我，他们的高智商让他们以为世上其余生物都是些傻冒，我就是这种思想的典型受害者。生活如此无聊且看不到头，想死还死不了，真是笑话。可今天不知怎地，慈悲的上帝显灵，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当那个小点在海天相接处出现时，我正好沒打瞌睡，于是便目睹了他被遍布全岛的扩音器播放的鸟语一路勾来的全过程。实话说，以往这么来的鸟儿实在不少，但当他们发现我们只会一动不动傻叫，就全都逃走了。今儿来的这只比较笨，转悠了老久，落在了我这处悬崖上。定是一眼就被我冷艳的背影迷住了，他恭敬的叫了几声，我没应，当然也应不了，他挪过来又叫，还想戳我，却又縮了回去，开始小心翼翼绕着我转圈，转啊转，最终转到了我面前，然后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美丽的大眼睛，倒影在他亮闪闪的黑眼睛里。

莫非这小子看上我啦？

二

我终于明白了这小子长得不错却离群索居的原因，他又笨又烦，当然，我对自己的美貌有足夠的信心，但再美也不能变成会吃喝拉撒会交配的活物吧！可是这笨瓜貌似认定了我是他的女王，来回折騰，张大嘴唱歌，嘀咕一大串我听不懂的鸟語。我自然不可能为之所动，他便换个策略，变着花样飞来飞去，俯冲转折白羽乘风，倒不难看。但沒人爱看別人在自己面前疯狂地装逼，更何况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表演的还是你永远都达不到的技艺。唉，兄弟，我说你能不能停一下，你晃得我直眼暈。咦，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心里話，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去找吃的了。这种鸟超能吃，但他在水下呆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吧，不会是淹死或撑死了吧？天呐，我看見他了，体积比平时大了将近一倍，都飞不起来了，当他跌回我面前，从喉囊中吐出一大堆鱼时，我惊呆了。吐就吐吧，还把鱼摆成一个规整的圆，又把一朵酷似鲜花的小珊瑚放在中央，搞什么名堂？好吧，好像是来纳贡……我才不吃。他也不吃，黑眼睛就那么亮亮的盯着我，像两汪海，平静又汹涌，汹涌又平静。當然，他是永远熬不過我的，星斗满天时，他头一歪睡觉了。大海的手掌轻柔地拍打礁石，今夜的星月格外亮，银色的鱼圈就像一串星星，围绕着那株珊瑚跳着闪烁的舞蹈。他的脑袋埋在羽毛里，睡得正香，或许正梦见我与他双宿双飞。哎，我叹了口气，上帝，请给这傻鸟加点脑子吧，最好让他一觉醒来赶紧滚蛋，最好。

三

十天了，上帝还是没让他聪敏明哪怕一丁点儿，相反，他笨得感到危险都不会躲。来岛的志愿者在发现了他和他这几天辛辛苦苦寻来筑巢的树枝碎石之后，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当下搬出了长枪短炮。我的追求者被我的泰然自若所感染，刚开始只是警惕地挡在前面。但当那些黑洞洞的圆筒对准这边时，他后颈上的鹅黄绒毛突然钢针一般根根竖起，双翅啪地弹开，将我捂得严严实实。笨死了笨死了，我比你还要强硬好吗？真想一嘴巴把这傻子怼到海里去。可我终究只能看着他边怒鸣边挥舞双翅，直到把那群惊讶的人们和他们可怜的照相机都赶下了海，然后昂着那颗骄傲的头颅凯旋。不过说实话，他炸毛的样子……挺好看的，披著一身霞光得瑟的样子……也挺好看的。日头在西沉，那个家伙在筑巢，乐呵呵傻干。我不帮忙，我看着我的海，日落总要比日出美，是因为柔和的旖旎胜过灿烂的孤寂吗？我不知道为何要想这些，可能是受了身边不知何时也趴着看夕阳的某个家伙的影响吧，哎，反正我也赶不走他，他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不管啦。

四

真是痴了，在一个冰坨子旁转悠了两年多还没放弃，或许他早就习惯了我的不食人间烟火，就像我也习惯了他的唧唧歪歪。时光的风掠过这小小悬崖，头顶的云每天都不重样。我不清楚也不去想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但我敢肯定，几天前从海上飞来并定居在我们对面的那三只鸟儿，给我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兴奋，尤其是那只很漂亮且时不时瞟我家傻鸟的雌鸟。但那傻子表现得很高冷，除了日常寒暄之外，对那姑娘的媚眼视而不见，真是傻得无可挑剔。骂他吧，我骂不出来，暗喜吧，我咋会这么自私？正纠结，那姑娘却忍不住了，趁他不在，找上门来对我一阵乱砸。的确，难道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还比不上一块水泥？我不怨，只期望他赶快回来 。

他回来了，一翅膀将她扇得老远，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要发生。果然，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开了口。我想那定是一番能让世界天崩地裂的话，因为我的傻鸟突然不动了，真正的一动不动，仿佛那血肉之躯正凝结成一条冰柱，顶住天不让它塌下来，自身却难承其重发出胆寒的碎裂声。当颤抖的星辰在惨白的晨光里完全熄灭时，他转过身来，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因为逆光，还是因为那里面没有光？梦醒，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我望着越滚越厚的积雨云，风大了，记忆中从未如此凛冽过，仿佛能把我吹走。是的，没开玩笑，或许是年深日久，或许是那姑娘折腾太厉害，我确定我的底座松动了。脚下泥沙被风一点点抽走，我感觉自己在向前滑去，很快便会滑下悬崖，滑进那一片黑暗里，摔个稀巴烂，然后我就会化为乌有，挺好，不用相思不用愁……

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东西，一个我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了的东西，像一道漂浮的光，紧紧地坚决地抵住了我沉重下滑的身体。

暴雨狂飙而下，流进我的眼眶，干涸的，湿润了，漫天的水，是上帝终于帮我哭了出来。我想推开他想大喊，傻子，滚开！你还能坚持多久？要么被我辗死要么力竭而死，你懂不懂？我讨厌你，别在我面前晃，你给我滚给我滚！

回应的只有更暴烈的雨，雷电在天地间炸开一串串火花，那是他最先出现的地方，雪亮的，耀眼的，自然伟大的力量磅礴地涤荡天海间一圈又一圈。

五

“……很遗憾告诉大家，奈吉尔去世了。2015年到来的他是继上世纪70年代之后，玛纳岛上首只定居的新西兰塘鹅。这都是因为他爱上了我们放置在岛上用以吸引鸟群的80只混凝土假鸟中的一只，从此守护，不再离开，只是终究等错了人。上周我们发现他躺在心上人身旁，永远闭上了眼睛。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再等久一些，事情会有转机。1月份已有三只塘鹅被他吸引在此定居，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新西兰塘鹅在玛纳岛上的大量回归，其中必有他的良人。只是他再也看不到这个奇迹……”

我不想听面前女记者的喋喋不休，人类的智慧真的能度量一切吗？在他们的世界里，付出都必须有回报，否则便是不值，便该怨恨。他们不明白，这世上有的感情与时间无关，与功利无关，不需要他人来同情怜悯，因为这不是地上的尘埃，而是宽阔的大海，孕育着一切的可能性，因存在本身而伟大。也许有人认为我这么想，只是因为我是那个被爱者，随便怎么评价吧。无论如何，我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我，我现在的工作只是守护，他长眠于我脚下的土地，我就是他的碑。

太阳又要落了，他陪我看过无数个这样的黄昏，好美，瑰丽的红色，从天上扑到海里，我又看见他了，正领着一大群鸟从那一片红色里飞出来，源源不断的向着岛上而来……

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如果在我体内的不再是单纯的意识，而是完整的灵魂，那也是因为你爱我。

PS：奈吉尔的故事是个真实的故事，2018年2月3号我看到关于他逝世的新闻，感动，推算了一下，大概这两天便是他一周年忌日，写篇小文，纪念一下这个傻蛋的爱情。还是那首被玩得土了的词最能概括这种情感：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