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姐之死

作者: 杜笃 | 来源:发表于2024-12-20 12:02 被阅读0次

1

大姐出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父亲是这个村的村长,对于这个家庭,很多人羡慕,这是一个有温度的家庭。

大姐只读过几天书,父亲说,大姐去学校读书只会嗷嗷嗷地乱喊,听不进老师讲的话,不会动脑筋,不是读书的料。我看大姐生性皮气怪,父亲对大姐的评价,我深信无疑。

父亲曾经教过书,算是个文化人。村里读过书的人很少,大家需要个有文化的人带头,与大家抓生产。父亲为人正直,不偏不倚,深得大家的信任。

父亲开始不干,教书虽然清贫,但有可能传正,成了公家人,生活自然好。但大家一次又一次要求,父亲也动摇了,我们家姊妹多,需要公分养活,还可以在家帮母亲做些家务活,更加实惠。思前想后,父亲同意了,从此,父亲就离开教了教书岗位。

我的爷爷奶奶死得早,父亲带着小叔过日子,家庭条件不好,再加上我们姊妹几个,吃喝拉撒什么都要开支,没钱供这么多人读书,大姐最大,又读不书,自然就回家干活了。为此时,后来的生活中,大姐多少次抱怨父亲不供她读书。

小时候,爸爸妈妈去干活挣公分,没有人照顾我,大姐就背上我去赶奶(就是背婴儿去找母亲吃奶),吃饱喝足又背着我回家,我的心里自然对大姐感激的。

我读小学时,大姐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姑娘。虽然不识字,那苗条的身材,红润的脸蛋,加上眼羡的家庭,是多少男人喜欢的对象。在我家村北头有个大叔,就希望和我家连姻,父亲不同意,父亲认为我们与他家门不当户不对。

大姐与村里一群姑娘们邀约在村里跳舞,我听见消息,好奇地奔跑去看,到我到那里时,已经演完了。我很失望,也不知道跳舞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大姐已经订婚,是村北头的李姓人家,订婚后,母亲叫我喊姐夫,我难以启齿。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熟悉起来,也顺其自然了,就这样我就有了姐夫。

订婚后不久,我家有一台缝纫机,大姐经常用缝纫机补衣服,我小姐姐有时也用,那东西真先进,一下就把衣服缝补好了。用长了,大姐可不乐意了,那是她的陪嫁品,不希望大家用。

有一天,大姐和小姐姐为使用缝纫机发生了矛盾,大姐说:“那缝纫机是她的,再用会坏的,而且旧得快了。”小姐姐很不服气,觉得大姐小气,使一下不至于这样!两人为这事吵了嘴。母亲告诉小姐姐,不准动大姐的东西,要使自己奋斗,小姐姐从此不理大姐,认为大姐自私。

大姐出嫁那天哭了,我看着很难过,其实那时假哭,我却信以为真。那只是出嫁时必须做的样子,当时我很还舍不得,幸好大姐就嫁在村里,不然,我真要哭着把她喊回来。

大姐出嫁那天,带走她的所有物品,还把不是陪嫁品也带走了,可谓女大不中留。父母看到这些,没有说话一句话,也许这是欠亏欠,她要什么,随便了。

2

在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岸上杨柳婀娜,山坡上树木发着新芽,整个村子在绿色包裹着,显得更加美丽。

姐夫家姊妹很多,姐夫是家里老小,母亲已逝,父亲高龄,不能帮助姐夫成家立业。父亲是个度的人,看问题很全面,无论是女儿,还是女婿,一视同仁。父亲帮大姐家放牛,有什么犁活儿,父亲都帮忙处理,每天放牛,都是两家一起放。母亲和大姐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互相帮助,干起活来也赶趟,大家看着,这家人真团结。

“今天帮我家干,我家烟再不采就枯了。”母亲说。

“干完活在我家吃,晚上我回来煮。”姐姐说。

母亲和大姐都是强人,她们干起活来不要命,男人们都比不上她们。我的母亲经过饥荒年,她饿怕惯了,她想:只要有一双勤劳双手,没有饿得到我们的。父亲嘲笑大姐笨,看不起她,大姐想通过自己努力,证明给父亲看,这是大姐的原动力。

五年后,大姐家就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比那些村里那些同龄人日子好过多了,大家都投来赞美的目光。

大姐性格古怪,经常发脾气,和姐夫合不来。母亲说:“他们一个属鸡,一个属狗,属相就不对。”后来大姐生病,我和大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大姐是“红桃心”,我总觉得大姐脾气怪与她是“红桃心”有关,因为我见过几个是“红桃心”的,脾气都怪。

父亲很包容姐夫,家和万事兴,父亲总是夸姑爷好,什么事都认为大姐不对,姐夫表面上和善,背地里对大姐不好,经常欺负大姐,这是我长期相处中感觉到的。

有一次,夜间十二点左右,我的外侄女冲到我家,大声地哭喊:“我爸爸妈妈——打架了,我爸爸妈妈——打架了,……哇啊……”她哭得斯心裂肺,更有惊慌失措让人发麻,那是多么凄惨的哭声呀,至今我仍然不寒而栗。我真不相信姐夫会如此打大姐,我相信那种打是往死里打,他们不是夫妻,人生怎么是这样?

3

那晚上,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大姐也跑来我家,哭得同样惨烈,大姐一边哭一边对父亲喊:“你怎么能——这样?还叫他打——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的父亲——会这样叫他——打我——”我们疑惑起来。

原来父亲感觉大姐脾气很怪,就对对姐夫说:“她只有这点脑筋,不会和别人相处,你只管让她去干,让她去苦,你乐得个轻闲。怎么会是这样脑袋?干脆打她一回,看她会不会改。”姐夫得到命令,好像没人管理的野马,把平时所有不满都发泄在大姐身上,那种打,是仇怨到了极点,不是正常的夫妻吵架。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家会这样?为什么很多事情到了好的边沿,就会向相反方向发展?姐夫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怨恨?他为什么不说出来?父亲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时间应该会给我答案。

从此以后,大姐变了一个人,她不再上进了,得过且过,毫无斗志,感觉人生没有意义。我认为,大姐那样就是抑郁症,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而已。

4

还有一件事,加剧了大姐的变化。

大姐去镇上赶集,看到街上一群用蚕豆骗人,那些人一个有一个猜对了点数,拿着钱走了。她很想赢钱,也把自己的钱压上,几个回合下来,她的500元全输光了。那伙人是骗子,是联合起来骗人的,他不知道,还想借钱赢回来,结果可想而知。九几年五百元,相当于我一个月工资,大姐是一个农村妇女,好骗。幸好周围熟悉的人没借钱给她,不然她会骗得更惨。

丈夫打她,父亲看不起她,我们姊妹几个也感觉她不讲道理,这么多不如意,成了压倒骆驼的稻草。大姐变了,她变得疯疯癫癫,胡话连篇。她经常说心情不好,她要找一个地方调整心情。

我无数次与她沟通,试着理解她,带她去看病,她的心情时好时坏,可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积极的大姐了。几年以后,大姐疯了,大姐出了名,村里都说大姐是疯子;甚至镇里人,也知道一些。

大姐想出走,她要到外闯荡,她说:“我的病只有在外面才能调节好,我要出去。”一个半疯半癫的人,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可能适应新的环境呢?我们劝她不要走,可她执意要去,远方才能获得重生。我有时想,也许真是她说得对,外面没有那么多人看不起她,她到可以随心而活。

父亲说:“我们是一个不同的家庭,我们这个家庭一团和气,都是相亲相爱的,每一代人都不分家。”这是我研究家庭结构的基础。看着家里出现如此的大姐,我真怀疑父亲的话。我们的家庭好真好吗?好的背后姐夫为什么这样?父亲为什么要极力塑造我们这家人的形象?父亲想创造一个和谐、美丽大家庭,一心认为与众不同,结果内部总是出问题。

父亲说:“我们这一家人是和谐的,父亲们没分家,我们这辈没分家,到你们这一辈也不分家,我们家是有良好传统,有良好德行的一家人。”虽然大爹与我们家是两家人,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是互相帮助。小叔去招亲,也是没和我们分家,现在同样是一家人。到了我们这一代,我和哥哥两人也不分家,哥哥在家里,我有工作,大家也是团结和谐的一家人。

大妈出殡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可是出殡时,突然乌云密布,下起雨来,老天好像也为大妈流泪,这真是太神奇了。我看到父亲、小叔在大妈棺椁抬出来时,他们自然而然地暗自抹眼泪。大妈棺椁出门时,门很窄,下面又有台阶,抬的人不小心闪动一下,他们的心也在闪在随棺椁闪动,父亲和小叔连忙伸过手接住,生怕大妈在里面移位。当棺椁平稳后,他们才把手放开,然后又在一旁抹眼泪。那种哭,是真真心实意,没有一丁点尘埃,你很难见到,他们中间,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紧紧地抱在一团。

大姐也在做孝的人群里,哭得稀里哗啦,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只是在人群里跟着别人,别人在哭,她也就哭,别人笑,她也在笑。这就是我的疯大姐,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么惨,还为别人哭泣。

5

大姐出走在大妈逝世前几年,她冲破重重阻碍,固执地去远方,她与姐夫的感情以不存在,两个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又有什么能过下去的理由呢?父亲想开了,母亲也想开了,我们也想开了。

大姐就这样消失在视野中,我们不再找她,凭天所断。我们的生活也恢复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岁月在沙漏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现在我也记不清楚了,大家好像淡忘了这件事。姐夫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确实是苦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姐夫要另找老婆,我们也同样。

有个女子,与姐夫情况相仿,他们以前认识,如果当时没有和大姐好,也许他们会是一对,真是同命相连。我们没有见过,他们的事,更不便认识。

我有一部手机,大姐在出走前记得号码。一天,我的电话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我就接起来,那边人言语说大姐在他们那里。我好像见到了重生的姐姐,她还活着,我在心里叨念,我很高兴,问:“她现在怎样?”你是谁?”那人告诉我大姐很好。我与大姐接通了电话,和她聊到了这几年来的生活状况,她告诉我,她在远方,现在很好,就是想家了。我安慰她,既然到了那里,感觉也不错,那就在那里生活吧,她答应了。

我把消息告诉父亲母亲,他们也和我一样激动,又打电话,说了很多事,母亲叹道:“你妈呢!好好地在家,偏偏跑那么远!”想想现在的大姐,只要她能反转过来,谢天谢地,也是好事。

既然大姐有了新生活,那就让她好好过吧。姐夫找他的妻子,带着孩子过也就行了,人生哪有完美。有了通信方式,那边也就会来电话,聊聊生活状况。父亲交代,既然选择了那里,就在那里好好生活,不要再想家。

大姐在那边很开心,感觉她不像以前。大姐随时说一句话:太想家,太想孩子,她想回来。回来?那是万万不能的,这样又要回复原样。我们安抚着她,希望她忘了一切,安心过好现在的日子。

6

日复一日,大姐经常打来电话,不断地搅扰大家的生活,说她想回来见孩子。一段时间,大家烦了,不想和她通电话,果断拒绝,希望她能在那边安心生活,别再胡思乱想。

后来,那边没电话,在那边稳定下来了。再后来,那边来了只来了一个电话,说大姐走了。无语,远山还是远山,那就随她去吧,就这样,又和我们断联了。

有一天,在小镇上出现了大姐的身影,有人告诉我,大姐回来了,好家伙,这么远,她还是找回来了。一个比以前稍胖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大姐,她可能是太想孩子了,这是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想法,见完孩子,她肯定会返回那里去。见完孩子,她想带孩子走,姐夫不让,我们也不同意,见不到孩子,她不走。就这样,她留下来了。

北风呼呼地吹,下起了雪,山村死一样沉寂。大姐不走,该怎么办?是在娘家?还是去姐夫家?这真是个难题,这让父亲头疼。好是不可能,破了的镜子怎么重圆,大姐根本没有离婚,不能把大姐就这样往娘家塞,还得姐夫对大姐负责任。现在想来,父亲的想法过于极端,她想让大姐再与姐夫再过下去,这明显是往火坑里推。

一天晚上,父亲带着大姐、哥哥、和我,来到姐夫家,当然也是大姐的家,和姐夫谈起此事。姐夫像发了疯的豹子跳了起来,咆哮着。大姐就像乒乓球,推来推去。那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大姐留下了,我不知道大姐是怎样熬过那个夜晚,当然还有之后无数个夜晚。痛苦不是一两天,而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相撞将撞出怎样火化。

风吹过白桦林,我心很难过,但还是要继续写下去。几天后,不知道几天,也许是一个月或两个月,姐夫走了,从此,那个家留给了大姐。大姐成了一个幽灵,没有主见,行尸走肉活在人世间,大姐创造的不是财富,而是许多许多问题,成了累赘,一种难以言说的负担。

7

我不知道大姐能活多久,在我们大家的眼里,大姐真的不应该活在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在管她了,任她怎么样了,就是死亡。

我相信父亲母亲的煎熬,小时候没有好的家庭,忍饥挨饿,长大后肩负众多子女,还要受如此多折磨,一生操碎了心,蓦然回首,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天,父亲来电话,说大姐死了。我赶紧回到家,看见了大姐。她吊在房梁上,她脸色灰白,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没有一点血色,像只死猫。此时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语言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既希望她死,又希望她能正常活在人世间。我就失去了大姐,失去了我第一个亲人,生命应该得到尊重,生命不应该这样卑微,她怎么活成这样?我不明白!后来转念又想,她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我转身看到小姐姐,她正在抹眼泪。

父亲母亲怎样,那种心情我无法理解,磨难让他们变得更加从容,他们必须正视生活,处理眼前所发生的事。“谁言父母心,报得三春晖”,父母禁受的苦难是我们无法明白的,在为大姐哭泣同时,我也为父亲母亲哭泣。

父亲打电话给姐夫,叫他回来,我们一起上手,把大姐装进棺材。请了人,把大姐送到山上,安葬了。大姐的墓井开得很浅,侄儿、侄女在坟前跪拜,烧了纸钱,回家。风吹过桉树林,大姐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8

一个月后,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大姐。她好像在叫我,想和我说说心里话,我在梦中又一次哭了。

我几次到她坟前,站在那矮矮的土堆面前,我欲言又止,后来变成了无话可说,但我始终对大姐的死进行反思,是什么推着大姐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大姐的死,有她自己的不争气,也有家庭中的因素,我们处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我始终认为大姐不应该嫁在村里,应该远嫁他方,父亲不应该管得太多,这样适得其反。那小山村,无论做什么事,都与这个大家庭有关,都与父亲有关,父亲处在大家庭中间。父亲爱管闲事,哪家有事,都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很要面子,他随时说,我们家与别家不同,我们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大家庭,我们家不存在分家,也许父亲处在大家庭中央,不知道其他事。

现在我看来,这个家庭都在父亲所掌握着,这是一个有着中国传统色彩的封建大家庭,要跳开这些束缚,才能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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