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葬礼

2013年秋天，外婆病重，在寺庙普通宿舍已经住了20年的她，被转移到了寺庙里专门为快要往生的人准备的房间，大家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新的地方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南面是扇木门，平时大门紧闭，外面杂草丛生。东面的房间放了佛菩萨，每天早上会有和尚来打扫供香。北面的房间最大，是专门为往生的故人念佛超度的地方，就是往生堂。西面的房间就是外婆的房间，里面设施一应俱全，堪比医院豪华单间。但是房间再好，没有人希望到这里，因为这里，意味着生命的终点。

外婆一天天的虚弱，医院配的止痛药也起不了作用。还好，她有五个女儿，每个人就守在床边，为她按摩。从一开始的胃痛慢慢地到全身痛，死亡在一天天的吞噬她。从来坚强的她，也忍不住不停地喊：“痛，痛。。。。。。”。五个女儿一边帮她推拿，一边偷偷抹眼泪。庙里师太每天都会来看一遍外婆，看到女儿们哭，就会严厉呵斥：“不准哭，你们是想你们娘舍不得走么，你们再哭就会影响她去西方极乐世界，把眼泪擦干净”。每当这时，她们就赶紧擦干眼泪，连忙说：“不哭不哭”。

过了几天，有天突然接到妈妈电话说：“赶紧来，师太说今天莲花开了，你外婆应该要走了，来见最后一面吧”。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脑袋嗡地一声，觉得心口发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那的，只是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我拼命睁大眼睛却毫无用处。走到房门口，看到妈妈在外面用纸擦着眼泪，她用颤抖地声音对我说：“擦干眼泪，不准哭，进去吧，她在等你”。我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下心情，走了进去。“外婆”我小声地叫着。她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艰难地侧过头看着我，眼泪从她眼角流了下来。“看，还得是外孙女来啊，外孙来了四个，别说回头了，眼睛都没睁开”。四姨强忍着哭声说。一时间，我的眼泪喷涌而出，一边大哭一边喊外婆，我这一哭，把所有人连续几天压抑的情绪一下子释放出来了，大家都泣不成声。外婆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瘦瘦小小的她躺在床上仿佛纸片人，脸上的肉完全没有了，颧骨显得特别突兀，肚子完全凹陷下去，像个泄气的皮球，手脚枯槁。就算这样，她的头发也是吩咐女儿梳得整整齐齐，终究是个体面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我静静地看着她，时光倒回两年前我结婚前几天，她塞给我一个红包，说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又吃素婚宴就不去了，说罢她一脸不舍得看着我，低声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嫁人了”。婚宴虽然没去，第三天回亲酒她居然来了，一直拉着我的手问我小姑子是哪个。小姨问她这么关心人家小姑干嘛。她欲言又止地说：“看看，就看看”。我知道她就是想看看小姑子，确认这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以后会不会被欺负。终究还是放不下我。

学生时代，经常和我妈吵架，一吵架，我就骑车去庙里找外婆评理。她每次都笑盈盈地对我说：“你妈的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来帮你骂她。”我妈知道后，每次都愤愤不平地说：“你总帮她，不要听她一面之词”。她总是严厉地说：“我了解她，更了解你，收收你的脾气，小孩要好好教”。但是私底下，她也会告诉我：“你妈以前也是个爱哭鬼啊，什么事都躲在大姐后面，后来啊，为了赚钱帮家里还债放弃了优秀的学业，她当时脾气就开始有点不好了，再后来嫁给了你爸，放弃了原本安逸的工作，开始做生意，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你也要体谅她的不容易，她以前真的不这样，是我委屈她了。”

小学以前，我都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爸妈一周来看我一次，每周末来会带一堆卤菜，我们方言叫它冷菜。他们不来的时候，我也会对外婆说：“我要吃冷菜”。外婆瞟我一眼：“你看看桌上哪个菜不是冷的？”“不是这种，是我爸妈带来的那种。”“没有，赶紧吃饭”。可是第二天晚上，桌上总会放一只卤菜，可他们总是一口不吃，笑着看我津津有味地吃完。有次吃酒席，不懂事的我夹了一只鸡腿，吃完了了又去夹一只，同桌的村上人直接把我筷子打下去把鸡腿抢过去了，外婆刚开始不在，等她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我被欺负的一幕，那个人赶紧说你外孙女要吃两只鸡腿，她一边生气地骂我没吃过鸡腿啊一边把我拉着回家了。这件事其实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但是在长大成人后她和我提过好多次，她说当时她真的很心疼很难过，因为我被人欺负了她却没保护好。以至于后来她养了好多了鸡，隔一段时间就杀一只给我吃。

上完幼儿园，我爸妈把我接回家。我不肯，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抱住桌子不撒手，“赶紧回去，天天吃我的住我的还不听话”。外婆手一摆，侧过身偷偷抹眼泪。“我不要走，我不要回家”。最后我被爸妈强行拉走了，把我放上了自行车后座。我哭得浑身发抖，可是这一次，外婆没有来抱我。我擦擦眼泪，特地大声地呕气说：“走，我再也不要来了”。车骑出去很远，我回过头，看到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朝我离开的方向，一直伸着脖子看着还时不时抬起手抹眼泪。“外婆，我会回来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2013年10月7号，外婆走了。每个人都忍着不哭，穿着袈裟，在往生堂一圈圈地一边走一边念佛。除了亲人，还有寺庙的和尚，尼姑和周边村庄自发来的一些居士，据说因为外婆人缘好，那次是来的居士最多的一次。大家就这么不间断地连续72小时地念佛，谁累了就出去休息，马上有人补上，这是个体力活，但是圈从来没有缺口过。可以去西方极乐世界，这是佛家人最大的心愿。这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葬礼，没有悲恸大哭，只有默默垂泪，没有锣鼓唢呐，只有佛音缠绕，没有美味佳肴，只有素菜斋饭。

按照外婆的遗愿，她的骨灰撒进了寺庙里的放生池，她的牌位立在了寺庙的安息堂。当时她做这个决定，女儿们坚决反对不留骨灰，但她很坚持。她说：“你们要是想我，可以来庙里来找我”。后来的时间，刚开始我经常去，每去一次，就呆半天，仿佛呆在她的怀里。但是现在我已经很少去了，因为我并没有如她想象的过的幸福，如果真的有轮回，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成为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