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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妈告诉我外婆去世了的时候，我正上班，她先是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有接到，然后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萍萍，你姥娘老了。
在我们老家，说老人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到悲伤，甚至没有任何感觉，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和领导请假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应该装作很悲伤的样子。
也许是我太过于理性了吧，我觉得外婆也该走了，她已经九十岁高龄，十分长寿，去年的时候因为半夜上厕所从床上跌了下来，这一年来她过得十分艰难并且没有尊严，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拉屎拉尿都需要别人帮她，她是个干净利索的老太太，却变得脏并且臭。
请好假之后，我给表哥打了电话，问他是否知道外婆去世的消息，他说他知道，并且问我什么时候回家，顺道捎我，就这样，我和表哥表嫂还有我的小泰迪狗一起回了老家。
路上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闭口不谈外婆去世的事情，只是闲聊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甚至我表哥还问我找对象了没有，什么时候找，想找什么样的，我们看起来都没有悲伤。
回到老家，表哥先把我送回我家一趟，因为要把小狗给我爸爸照顾，临走的时候我爸爸抱着狗嘱咐我，萍萍，知道怎么哭吗？
我有些懵逼。
我爸爸继续说，进了村就要哭，哭的越大声越好。
我不明所以。
表哥说，我怎么哭你就怎么哭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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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到外婆家又是一段路程，这一路我在酝酿情绪，酝酿一进村就大声哭的情绪。
到了村口我们都下了车，表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顶白色的孝帽戴到头上，然后低头弯腰手扶膝盖，放声大哭，我滴姥娘啊，我滴姥娘啊！！！
我被他逗笑了，酝酿好的情绪全都没有了。
表嫂似乎也懵了一下，随后掏出来一条白色手帕捂住半张脸，我见状也拿出白色手帕，但是没有，只能将就着用白色卫生纸捂住脸，就这样，在表哥的哭声中，我们三个人进了外婆家的大门。
外婆家有人接应我们，我妈妈，大姨小姨，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男女老少，他们帮我披上孝衣带上孝帽，我妈的眼睛肿的像核桃，我问我妈我姥娘的尸体呢，真得死了吗，是不是只是昏迷了，再去叫叫试试能不能醒过来。
我妈说，哪里还有什么尸体啊，已经拉去火化了。
这时候有人吊着嗓子吆喝了一声，我看到我大舅抱着骨灰盒从门外进来，骨灰盒上有我外婆的遗像。
外婆真得去世了，变成了一盒骨灰。
现如今，真是什么都讲究高效率，丧仪也不例外，上午咽气下午就埋，但凡是离家远那么一点点，都不能见上亲人最后一面。
大舅把骨灰盒摆到了棺材前头，我妈、大姨小姨、我舅妈，还有姐姐们赶紧排成一列，捂着手帕对着外婆的骨灰盒哭，哭声像唱歌、像念诗，悠扬婉转、抑扬顿挫，十分整齐，然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停，她们就立马不哭了。
我想起了一个词，收放自如。
看她们哭成这样，我是真的一点儿也哭不出来了，甚至还想笑，牙齿使劲咬着下唇，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笑出来了。
3
又哭了几通之后，外婆的棺材被人抬进了灵棚里，周围的人都夸我表哥孝顺，给我外婆买了这么大的棺材，我们把外婆的骨灰盒放进棺材里，衣服鞋子还有一些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放进棺材里。
这个时候附近的邻居们都端来了水饺，这是一种礼仪，我不知道是什么礼仪，反正这些饺子是给我外婆吃的，送她上路，等大家再哭一通之后，这些饺子就被邻居们收回去了，还有人直接不要了，给我吃，说吃了长寿。
我们这些披麻戴孝的子孙该围着村子哭上一圈了，我大姨说我不用去，让我守着我外婆的棺材和她聊聊天，不用去了挺好的，反正我也不会哭，我守着我外婆，跟她说说话！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坐在棺材边儿上陪着我外婆，我跟她说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幸福生活一辈子，我吃一口饺子，我说姥娘你也吃啊。
我觉得我外婆就在我身边儿，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因为上个月的时候，我妈说我外婆经常看到我姥爷，还有那些死去多年的老朋友，我外婆告诉我妈，他们来接她了。
我在网上搜过为什么老人会看到死去的人，迷信的说法是真的有灵魂，科学的解释是老人小脑萎缩出现了幻觉，我相信迷信的说法，我相信我外婆能在阴间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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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他们哭回来了，我们开始去吃中午饭，我吃了很多饺子所以不饿了，就继续在灵棚里坐着，天雾蒙蒙的阴沉沉的，我感觉很冷，我拿出手机给我外婆的遗像拍照。
等他们吃完了饭，又回来哭，这次的哭是随着棺材地起落哭的，几个同族的壮汉把我外婆的棺材从灵棚里抬到村头上，走几步停一下，然后有个老头给我姥娘念悼词。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个人指着我大舅说，别看他不吱声，他也知道伤心，我转头看到我大舅目光呆滞地跪在地上，他应该是跟我一样哭不出来。
棺材停在了村口，外婆的枕头被点燃了，我表哥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哥哥们开始给我外婆拜殿，拜殿就是在我外婆的棺材前面来回转着圈哭，低头弯腰手扶膝盖，喊着我滴姥娘啊，我滴姥娘啊，我滴奶奶啊，我滴奶奶啊！！！
听到他们的哭声，我又不争气地想笑，我想锤死我自己！
拜完了殿，就该抬着我外婆的棺材去墓地下葬了，我大姨跟我说，萍萍，你快去你姥娘屋里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带过来放进墓里一起埋了。
我得令一溜烟跑回我外婆家，跑进我外婆的屋里，空荡荡的床板，空荡荡的厨子和桌子，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留下的，就是我外婆的气味，她生前在床上拉屎拉尿残留下来的气味。
昨天，她还生活在这间屋子里！
我嚎啕大哭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砸在地上！
5
我跟着丧仪的队伍向着墓地出发，手里拿着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纸钱，一边撒一边念叨，我说姥娘，这是给你的钱，你在下面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别不舍得，鬼大爷们千万不要为难我姥娘，这些钱也给你们，你们一定对我姥娘好点儿。
走在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回忆，都是小时候的事，我爷爷奶奶死得早，爸妈没空照看我的时候就是我外婆看着我。
我想起来小时候儿我外婆给我猜的谜语，一根腿地蹬啊蹬，两根腿地叫天明，三根腿地佛前站，四根腿地钻窟窿。我猜不出来，她笑眯眯地跟我说是蘑菇啊，大公鸡啊，铜钟，还有耗子！
我还想起来夏天的时候我跟我外婆在街上的路灯底下乘凉，我困了她就会抱着我睡觉，我被我表哥揍得时候她会给我煮鸭蛋吃。
我小时候不听话，把足球放到外婆的脚底下试图绊倒她，却怎么也绊不倒。晚上我俩躺在床上睡觉，外婆总会问我这个问我那个，吵得隔壁屋的小舅睡不着。临睡之前外婆会给我吃一颗糖，睡醒之后我总会不知道糖去了哪里，外婆就会告诉我糖化了，我不懂什么是化了。
后来我长大了上学了就不再住外婆家，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会不停地让我吃东西，上个月我回来看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用一只手费力地摸索到床边的蛋黄派扔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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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就到了墓地，壮汉们吆喝着号子把我外婆的棺材抬进坑里，我的大舅小舅拿着铁锨往坑里铲土，我大姨慌张地说遗像呢，遗像还没有放进去！
他们把遗像也放进了坑里，慢慢的泥土把棺材和遗像都掩埋了起来，我本来还想把遗像拿回去作纪念，居然这个也要埋。
坟包堆起来之后，立上墓碑，外婆的新家就建成了，我们跪在坟前烧纸，火很大，纸灰飞得很高，有人说快看啊，老人家很高兴呢。
我感觉挺暖和的，火烧的很旺，烤的脸发烫。
哭完了最后一场，我在外婆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的时候，那种悲伤的情绪突然又消失了，我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跟我妈一起走出墓地。
我妈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我安慰她说你也别太伤心了，我姥娘这么大岁数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再说了她整天躺在床上多难受啊，你不是也觉得她可怜么，她现在可以重新投胎做人了，不用再受苦了，你应该高兴。
我妈没有理我。
那天一整天都是雾蒙蒙的阴沉沉的，冻得我浑身哆嗦，我回头去看我外婆的坟，早就看不见了，我说再见了，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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