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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又在发疯，他嘶吼着，把简易书架抡倒在地，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训练有素地将他压制地上，小护士掏出镇定剂，果断地打下一针。
罗生被抬出去之前，打针的小护士安抚地看了我一眼，我读她的唇语：别怕。
我坐在上铺，用床单遮住大部分身体，有个男的在往上爬，我盯着他，不敢动。
他上了两阶，无意间看到我，突然露出一个憨笑：姐姐，你的叶子掉下来了。
我尖叫着用脚踹他：滚啊！滚下去！
他嘻嘻笑着，想抓我的腿。
我使劲往床头爬，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
姐姐，你别动了，叶子快掉光了，光秃秃的不好看。
再次醒来的时候，罗生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依然坐在上铺，从高处往下看，底下三四个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罗生向我看了过来，我连忙错开目光，避免与他的对视。
枕头边有一本书，是郝景芳的《孤独深处》，我抓起来潦草翻了几页，努力忽视那道灼热的视线。
我想起幼时在小区里发病的那个精神病患者，他一个人说着无厘头的话，大喊大叫，我站在车库里，玻璃门大开着，我不敢关，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在摇摇晃晃走路的中途往我这边拐了一下，哐当一声，把木桌踹翻在地。
嗓子像是被人掐住，在极致的恐惧里，我不敢叫，也不敢动。
妈妈说，神经病杀人不用偿命。
姐姐，你的叶子又掉了。
那男的又出现在两阶的地方，他堪堪比上铺的床高出一个头，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一堆精神病人中间，被他们的疯癫吓得心惊胆战。
露在床铺上的头突然掉下去，我的心脏骤停一秒，强忍恐惧往下看，才发现是罗生把他从爬架上扯离。
你别靠近她，她害怕。我听见罗生对那男的说道。
哥哥，姐姐的叶子掉得好厉害。
嗯，她身上还有多少叶子。
我数数。
那脑袋又升上来一小半。
一、二、三、四、五……
好了别数了。
罗生把他拉回去，脑袋又消失了。
这里的医生护士很少说话，反而是那些个疯疯癫癫的，喜欢来找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罗生把那男的拎走，我不仅不感激他，反而从心底生出新的恐惧。
罗生发病的时候很可怕，但我直觉他清醒的时候才会威胁到我的安危。
果不其然，他把人支走后，又回到我床边。
余洁，我不会伤害你。
我努力把视线挪回到手中的书上，忍不住思考：余洁是谁，他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
你不要怕。
我攥紧书，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一个发病的站你床边说话，你不怕试试？
可能看我不理他，他也就没再说话。我不敢抬头看他有没有离开，只把目光放在书上三寸地，努力把注意力往字上面引。
刚开始有些艰难，后面却还真看进去了。
你在看什么？
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
我下意识回答了一半，才陡然想起面前的罗生，但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后半句补上。
只有用挽歌才能挣一曲刚烈。
是开篇的《弦歌》，外星人入侵后，无法抵御的地球人选择学习乐器来逃过屠杀，而主角几人开始谋划用月球来奏响宇宙的计划。
罗生又不说话了，被他打断了一次，这下我再没办法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故事里。
低头等了两分钟，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罗生已不在床边，以我为圆心被隔离出一块空地。
我用目光搜寻了一下，两个在阳台晒太阳，两个在聊天，剩下的聚在角落玩闹。
罗生也在其中，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恰好扭头，堪堪与我的目光碰撞。
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我立马低头，不敢再看。
这个世界千奇百怪的缘分盘根错节般纠缠，我以前总喜欢把每一段经历当做财富去提升自我，但我没想到现在的经历可能让我死在这里。
一个正常人该怎么向医生证明自己是正常的？
在护士让我吃药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反反复复强调自己没有问题。
护士尖叫了一声，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根棒子，电击的感觉绞住每一根神经。
战栗，不安，痛苦，抽搐。
那个安抚我说别怕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我不敢了。
别这样对我。
我疼。
好疼。
恍惚间听见罗生的怒吼。他又发病了吗？
姐姐，你的身上只有三片叶子了。
那个男的说。他爬上我的床，盘腿坐到我的对面。
你要秃了哦。
是冬天到了吗？
我瑟缩在角落，全身肌肉补不可抑制地颤抖，抖到说不出话，更不能阻止他上来，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半天。
罗生不在，他这次发病，送出去的时间有点久了。
这个医院的人都有病，护士医生似乎也不正常。
听到我可以去见我父母的消息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惊恐。
我怕父母是被绑来的，是鲜血淋漓的。
见到他们的第一眼，我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们好苍老，白发占了大半。
像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好几年。
我问身边那个护士：现在是几几年。
她没回我，见怪不怪得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易地见到我的父母，他们眼神里满是痛苦，我急切地问我妈：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们是要钱还是有什么目的？
妈，我该怎么出去？
要钱的话你跟他们说，我可以写稿子，写稿子挣钱给她们，我还会画画，我还可以帮他们带孩子，我什么都可以学，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啊……
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哭得很伤心，我爸红了眼眶，他没说话。
我又觉得我不是个好女儿，于是我偷偷把眼泪抹在衣服上。
爸妈，没事，其实我在这也过得挺好，你们别急，我自己可以想办法出来。
我几乎是急切地，把他们赶了出去。
不能拖累他们，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能拖累他们了。
我爸走之前说：余洁，你要好好的。
余洁是谁？
我，又是谁？
姐姐。
我很冷静地跟这个脑子不太清醒的傻子相对而坐，在罗生过来之前问他：怎么了？
你的叶子真的要秃了诶。他说。
是吗？
他很认真地点头，咬着手指回道：只有一片叶子了。
很丑吗？
不丑，就是秃了而已。
罗生站在床边看我俩聊天，忍不住插话：不秃，头发还是很茂密的。
有隐隐约约的画面闪过，面目模糊的人说：哟，发量不错嘛，你们学数学的怎么不脱发？
有人回答：哪有，我室友秃了，我不脱发是因为我牛逼！
那人无奈道：行行行，你牛逼。
是我和罗生的声音。
幻想吗？
罗生把那男的支走了。
我试探问他：你……为什么进了这？
吃错了药，神经损伤。
他指了指脑子。
我们以前认识吗？
认识。
很熟吗？
他这次没有一下子回答我，眉头挤出了一个川。
我怕他突然发病，往后退开了点。
护士打开门的动静打破了他短暂的思索，他像是突然被惊醒，半晌，讷讷回道：很熟。
很熟。
这句话像死刑一样，在我梦里反复出现。
记忆里消失的夜晚，都开始以梦境的形式到来。
罗生的再一次发病给了我藏药的机会，那个晚上，我的梦境复杂多变，始末纠葛是缠在一起的线团，我解不开，也听不清。
我主动去找了罗生，问他我们俩是如何相识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罗生刚被送回来，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他麻木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罗生，我不记得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罗生，我们是同学还是朋友，相识于网上还是现实？
罗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的，对不对？
……
罗生，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罗生的目光突然转向我，那里面的凶狠让我下意识闭上嘴。
我不叫罗生。
那么，罗生是谁，你又是谁？
我为什么会觉得你叫罗生呢？
迷题似乎要解开了，惶恐如荆棘蔓延，将我封在牢笼里。
姐姐，你的最后一片叶子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大树。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大树。
我和罗生，谁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姐姐，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光秃秃的，是不是不好看？
不会不会，姐姐怎么都好看的，而且哥哥说过，遒劲的枝干里面生机勃勃，那里面蓄藏了一个春天。
枯木逢春，叶子会长回来的。
对对对，会长回来的。
大树兴奋点头。
你说的哥哥，是不是他？
我指了指罗生。
对！
他也叫大树吗？
大树奇怪地看我：不是啊。
他叫什么？
周盛。
我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论文还没有写完，再不回去，我的人生就会被拖累。
罗生，也就是周盛，是唯一的突破口。
周盛？
周盛眼里有满满的绝望，他半倚在病床上，问我：记起来了？
记起什么。
他告诉你的我叫周盛？
他指了指大树。
我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是什么关系？
恋人。
啊？
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恋人。
那……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杀了人。
你也杀了人。
消失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林老师……林伟彦这个变态用论文威胁我，用周盛的人身安全威胁我，他胁迫我跟周盛分手，又在我的身上装窃听器，最后甚至把我囚禁在房间里。
我藏了一把刀，藏了好久好久。
我本来只是想弄死他的，却误杀了他的妻子。
记忆突然中断，再然后，就是法庭上。
……不承担刑事责任……强制治疗。
我终于记起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我有病。
姐姐，姐姐，那群大树在干什么？
大树指了指角落里围在一起的人。
他说我们都是大树，周盛不是。
周盛，你杀了谁？
林伟彦。
所有荒诞的，光怪陆离的，重新围了过来。
周盛的呼唤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余洁！余洁！
谁在叫我？
等等，我是谁？
余洁，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记忆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护士，她把电击棒对准我，痉挛，恐惧，麻木。
那时候似乎也有人发病了，是罗生。
罗生在怒吼，他挣脱护士的压制跑过来抱住我，将我紧紧勒在怀里。
余洁，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滚开啊，神经病！
我喊不出来。
幻化的嘈杂喧嚣中，我捕捉到另一个声音。
他说：哇，姐姐又长出叶子来了！
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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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荐文编辑：红耳兔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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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创办：林柳青儿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专题编辑：红耳兔小姐姐、零点壹弋一、沐恩佳音、城外的阳光sun、阿斌bin、七月默涵、猫小巫E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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