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孙守名:货郎鼓·油梆子·老磨坊

作者: 孙守名 | 来源:发表于2023-10-10 11:10 被阅读0次

           静寂的午后,幽深的小巷外,常常传来货郎鼓慢条斯理的嘭嘭声,或油梆子有条不紊的铛铛声,与老磨坊磨盘转动发出的吱嘠吱嘎的声音相生相和,回荡在古旧乡村的纹理间、灵魂处,穿越亘古时空,一直流淌到马不停蹄、荒草枝蔓缠绕的今天。

           摇货郎鼓走街串巷神色忧郁的是位中年人,姓田,脸形瘦削,双腿细长,穿着粗布上衣,胡子拉碴,好像还是六指……我约略记得的大概只有这些。他有些怕人,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们都这样说。不过,他货担里有红圆形的小糖豆、半生不熟的几小捧花生、北蔡河摸到的煮熟了的小海螺,还有五颜六色的丝线……只要从家里拿些破旧的东西来,都可以换取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物件。所以,后来我们就不再怕他,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从家里偷些不值钱的东西,尾随着他,一直恋恋不舍地看他转出胡同,挑着货担,消失在村口。随之而后,又是一场心旌摇荡的漫长等待。

           老陈油梆子敲得真是叫绝,和他磨出的香油一样远近闻名。小时候出水痘,结果发生意外,老陈落得满脸麻麻点点,娶了个媳妇和他如出一辙,不过,生活却是甜甜美美。老陈磨香油有两大绝活,一是炒芝麻,二是晃油锅。芝麻要炒得出油多,全看火候;油锅要晃得山呼海啸,全看力道。老陈炒芝麻全神贯注,一把木铲将炒锅翻得天花乱坠,风风火火;老陈把油锅晃得气势恢弘,锅中的油波油花跌宕起伏,气韵流动。把油葫芦浸入锅中,右闪右挪,一葫芦很快灌满,他微笑而立,为之四顾,志得意满,令人惊叹!

           老磨坊的主人姓孙,与我同姓,比我晚一辈,磨豆腐已有很多年头,这从黝黑的磨坊屋顶就能看得出来。院内有棵枣树,低调而又半枯,一头四岁半的毛驴拴在根部。大概有那么几年,一放学,我就匆匆忙忙地赶到老磨坊,看捂着眼罩的毛驴声嘶力竭地围着磨盘转,看大汗淋漓的老孙将豆腐脑舀出,然后又倒入制作豆腐皮的网格内,看在豆浆中点卤水一瞬间蓝色的火苗飞快地跳动。我不太欢喜吃老孙做的豆腐,但却渴盼分得半张豆腐皮,咸咸的,香香的,软软的,像极了心里最柔软的那种感觉。到后来,他家的与我同岁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嘴馋的诱惑,总是在家中无人时悄然带出半片豆腐皮,然后我们就躲在僻静无人处,心花怒放般地享受这人间的美味。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过货郎鼓的嘭嘭声,忽然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趁母亲忙中偷闲的空隙顺便询问此事。他入赘了,是北村的一大户人家。母亲像是自言自语,毫不经意地说。货郎老田原来也是个好人家,只不过遇到水旱灾害,变得家徒四壁,媳妇回了娘家,孩子也跟了去。孑然一身的老田从此挑上货担,摇着货郎鼓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老田重组了家庭,不再摇晃他的货郎鼓,我为他祝福,但心中又有些不甘,总想再听听那从巷口传来的嘭嘭声。

           我离开村庄的那年,老陈家的香油正卖得如日中天。敲着梆子行走江湖的老陈只需每天将香油装入瓶瓶罐罐,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客人就会买得精光。老陈两口的小麻脸笑得舒展了又舒展,就像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绸缎。秘方,一定有秘方。那些和他一样做香油生意的外乡人眼中冒火,心急如焚地瞅他越来越春风得意。但这时,胡同口,小巷中,铛铛铛的梆子声却已销声匿迹。

           有一年春天,母亲极度想念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带着一些鸡蛋坐车专程来看我。我惭愧至极,推掉手头所有的琐事陪她。言谈中她提及老磨坊的事,说一场大火,老磨坊尽数焚毁,劳碌半生的老孙葬身火海,他家儿子有幸逃脱,小毛驴烧得少皮无毛。那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料峭的春寒浸透了我的灵魂,在半醒半睡间,我依稀听到老磨坊主人的叹息声,依稀看到小毛驴无助孤寞的眼神。我喜欢听磨盘转动的吱嘎声,喜欢看捂着眼罩的小毛驴围着磨盘转动的傻样子,喜欢闻老磨坊里半张豆腐皮都能飘出的馨香。

           那天我正狂妄地筹谋着未来的计划,忽然接到姐姐的电话,里面传来的却是母亲的声音,她哽哽咽咽地对我说她老了,想见儿子了。我心酸起来,下半晌就坐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和霭的微笑温暖着我,整个清冷的房间也充满着浓浓的温馨气息。正在我冥思苦想之际,久违的遥远的货郎鼓的嘭嘭声又悄然响起。我用眼神询问母亲,她告诉我说那个老田啊,后来被大户人家又赶了出来,重操旧业,可这以后他挑的货担,变成了空的,哎,只会摇货郎鼓了。母亲有气无力地说着,我的心沉入冰窖,静静地坐着,无奈地望着门前生出的碧绿的小草。

           岁月的风刀将春夏秋冬雕琢得千疮百孔,等我度过无数个粗粝的清晨和枯寂的午夜,我忽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谛,但这时却为时已晚。母亲在一个雨声淅沥的暮秋溘然长逝,如飘落的枯叶蝴蝶。有一段时间,我像被抽空了,失魂落魄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毫无灵魂似的东跌西撞。而正是这个时候,老陈的梆子声又铛铛铛地响起来,从巷口村头,晨曦暮霭中,秋禾冬苗间。那声音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找到了灵魂的归属。母亲不在了,但我从来未曾感到她的远离,其实母亲就是家,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微笑着的母亲,都有一个似曾相识而又变得越来越陌生的家。

           老陈不应该在香油中兑水,否则,他也不会再重操旧业,继续敲着油梆子走街串巷卖香油,在这些良知被碾压得透不过气的北方乡村,他还是犯了大忌。当油梆子悠长悠长的声音顺着柔嫩的春风再传到我的耳边时,我悄然扭转身,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惆怅。我好想再看一眼那座古旧的老磨坊,听一听即将逝去的货郎鼓的嘭嘭声和油梆子的铛铛声,可是,杂陈的五味浸润着我的心肺,我似乎已无话可说。

           出了村口,早已满眼新绿,被剥蚀得体无完肤的冬季已从红男绿女的手指间溜滑得无影无踪。阳光如心,醉得你满脸光辉灿烂。货郎鼓,油梆子,还有心中那座沉甸甸的老磨坊,似乎也已从灵魂深处抹去,看前方,清亮透明,是春天,是春天,真的是春天啊……(孙守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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