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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记得跟他第一次握手,是在某个超市里。
好像年纪越小,记忆里的夏天就越阴暗。
夏天好像刚开始热,风扇还用着那种老式摆头风扇,扇叶黏着一层厚重油污。
超市老板只舍得用一档,风扇轻微转动,里面卷着腥臭的风。
连着好几天都是阴的,久久积攒着未曾下雨,保安亭里播放阿富汗的新闻。
我们惊喜着互相是邻居,又学着大人郑重握手。
他随着到我家,认了我家的门牌,回去时,我们又认真握手告别。
那天晚上,闷了数日的大雨摔在城市中。
夏天后我们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我一直认为离开的人不会马上就离开,而是会在某个午后的鼾声里,忽然遗忘。
悄无声息。
过年的时候,我妈说某人来过家里,带了两箱牛奶,坐了没一会就走了,待会又要来家里吃饭。
某人是谁?
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许多年前的要好。
但却记不起为何不再相交,只是在某个午后就再没见面。
十分平常,就像在纸上轻勾一笔的痕迹。
如果知道当时会许多年不见,想必会告别得郑重点。
只是不知会告别,所以没声张。
岁月裂开了轻微的缝隙,当时没有察觉。
却是回忆时无法联通的巨大峡谷。
“他妈也要来,你快去楼下接一下,今晚要来家里吃饭。”
他依然干腊的皮肤,嘴角处粘着没刮干净的胡子,我还记得他的眼镜。
戴了很久没换。
闽南的冬天很热,阳光斜拉在他的背上,我们大人模样地握了握手。
好像是一零年的时候,我们在工地发现一只死鸽子。
“书上说死了得埋起来。”
“所以我们要把他埋起来。”
那块工地的沙堆堆得很高,大概有三米。
我们躺在上面,能看到很多鸽子在海关大楼上飞出飞入。
“五年后我在读初中,再过五年就是大学,然后还有五年我就结婚,到时候你做我的伴郎。”
还有许多个五年,五年后的我会怎样呢。
当时我们不知道,当时我们见到的鸽子也都死了。
我们以为会有许多个五年,我们也以为哪里都会有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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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山散文集《岭南一片月》
童年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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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叫他老黄。
不过出于对文学的考究,我还是称呼他为黄生。
很小时候,我们就被很多东西绑定。
要顺从,老实,学习良好,出了社会还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才能称之为一个好孩子。
如果是好孩子,哪怕带点狡黠都是可以原谅。
好孩子的恶可以称为聪慧,笨孩子的善则称为愚昧。
不过我和黄生并没有被社会的恶意所困扰。
我们的童年在课室外的走廊渡过。
老师曾说我俩以后只能扫大街。
全班轰然大笑。
黄生憋红脸辩驳:
“老师我想的是当保安。”
他说得对,我也想当保安。
黄生很早熟,大概四五年级嘴角就黏上胡须,裤裆处经常鼓鼓的。
干蜡的皮肤,戴着一副蓝框的高度近视眼镜。
有时他看别人,迷愣着眼镜盯许久,突然噗嗤笑了一下,整排牙龈爆了出来。
跟黄鼠狼一样。
转过头比着手势跟我说道:
“她好大呀。”
说完止不住的尖笑,像犯了哮喘一样,把肺里的空气压出来的那种笑。
他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每天送完货就坐在屋檐下发呆,他母亲则极为刻薄。
我们不写作业,老师就罚我们去课堂外站着。
后来索性不写,也乐于天天待在外面。
那时候的夏天很闷热,他身上的汗味不臭,但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某个部位被夏天闷着腐烂。
我说你身上有腐烂的味道诶。
他嗅了嗅腋下,皱下眉,无所谓说道:
“确实,跟我的人生一样。”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哲学家。
我想起他的母亲,极其尖酸刻薄的妇人。
眯着眼睛,颧骨高高的,一脸雀斑,下巴凸出来跟鼻尖平行。
开口便极为尖酸,小时候黄生给家里的茶叶装罐。
寻常店铺都会装上多点茶碎,这样便多点毛利。
黄生实诚,都挑着好茶叶装罐,装满时还不满意,又用力压实。
黄妇人知道后暴跳如雷,抡圆就给黄生脸上扇去。
紧接着咳一口厚厚的痰往黄生脸上吐去。
黄生不管耷拉在脸上的痰,只是愣愣盯着黄妇人。
夕阳,放学的人,痴呆的眼光和垂在镜框下的浓痰。
街坊都举着大拇指夸赞黄妇人。
说黄妇人会持家,黄生却又笨又傻。
笨孩子黄生,无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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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一片月,童年往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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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黄生,无变啦
后来我见过黄生一次,大概是前年。
他剃了光头,皮肤更加干腊,不过像涂了层油,太阳光底下微微反着油光。
戴着个红色安全帽,骑着辆积满灰尘的踏板摩托。
脚边堆着几袋茶叶,远远看像只怀孕的瘦袋鼠。
黄生的头发是他妈剃的,不平整,像狗啃一样。
有次他在街上,被几个大学生拉着照相,说黄生在摇滚。
我们童年一直形影不离,当时我们被称作有缺陷的人。
“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才被叫有缺陷,而是因为有缺陷,所以我们才成绩不好”
黄生吐着眼睛,嘟着嘴,认真地说明着。
黄生一直不会反抗,别人说他是,他就是。
他只会木讷接受一切。
我后来跟黄生不来往好像是因为一句话,当时学校突然有谣言。
说黄生猥亵女同学。
黄生经常在校门检别人丢掉的传单,打包成捆拿去卖掉。
有次他捡了张性病的传单,刚好又撞到个女生。
黄生带着特有的笑容对女生笑笑,把女生吓得哇哇大哭。
大家看见他,拿着性病的传单对女生猥琐笑着。
后来又说黄生想强奸某某。
又有些同学连忙拉着我分明立场。
跟母亲说黄生如何如何。
当时不懂,只能辩驳黄生跟我一样,只系不会说话而已。
同学连忙说道:“他是山里来的,你怎么能跟他比?”
母亲吃了一惊,连忙对我说道:
“对啊老狗,你怎么能和山里的野孩子比?以后不许跟他来往。”
黄生,我知道了,因为你不是城里的孩子,所以你有缺陷。
我跟黄生已经许久不见面,或许是因为那件事。
又或许只是在某个午后的告别。
当时我们不知道会告别,所以没声张。
只是岁月轻轻割开轨迹。
黄生,因为你不是城里的小孩,所以你是笨小孩。
后来他去读技校,有一年他想去广州打工。
那晚黄妇人一边哭一边骂黄生:“你去了广州,我还有什么前途?”
说完怎么也不让黄生出去,拿着刀就想寻死。
黄生没讲话,沉默地看着黄妇人。
后来呢?
黄生安安生生的待在黄妇人身边,每天骑着摩托车送茶。
街坊都说黄妇人命好,又会做生意,孩子又乖。
好孩子黄生,只要听话,就会变成好孩子。
好孩子黄生,无变啦
岭南一片月 响山 童年往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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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的人不会离开,只会在记忆里慢慢消散。
后来在岁月里认识了很多人,不过从未离开。
他们成了雪地里的脚印。
岁月里大雪磅礴,掩盖着所有轨迹。
越来越淡。
黄生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岁月只是给他做了个微创手术。
他不再会露着牙龈大笑,眼睛也不敢去看别人,变成四处飘忽。
最后一次见他时,在路上,他开着摩托。
我们猛然相交,各自一激灵,连忙掉头确认。
他低着头,趴进汽车窗户,小心问道:
“是你吧,你记得我吧,你现在一定赚了大钱吧,这车真大。”
车是借的,但我不敢说明。
我的求学花了数十万,最后却兜兜转转回到这里,跟他并无两样。
“差点认不出你来。”
他一惊,不知怎么接话,低头说:
“不怪你,你走得远,自然记不清。”
以前小区后面有个废工地,我们经常在上面。
我们把沙坑挖得大,大到足够埋藏过往。
那长满了芦草,秋天,很热,到了黄昏又马上冷下来。
“那天我一直叫你,你没回头。”
“沙堆上都是你的脚印,芦草被你压得都倒下去了。”
黄生认真地回忆着,很突然,我们就没联系了。
沙堆还在,过往早已腐烂。
他想了想。
“之前说要开保龄球馆,后来又说建住宅楼,总归没建成。”
或许脚印还在。
芦草已经大片大片枯死,不过在那个夏天还很茂盛。
远远看,里面藏着些许秘密。
“黄生,大人们都说不能跟你玩,因为你是山里来的。”
“成绩不好,都是和你一起玩的。”
黄生坐在沙堆上,整个校服瘪下去。
那个午后,云淡淡的,天渗着健康的蓝色。
日光打在他脸上,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抬头看看日光,想了一会说道:
“这个夏天好像那个夏天。”
这个夏天,黄生跟母亲来家里吃饭。
黄妇人说:“以后你跟黄生得多走动,以前关系多好。”
母亲马上说道:
“是啊,你们得跟以前一样好。”
黄生,大人真奇怪,总是随意定义我们。
响山 岭南一片月 童年往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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