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作者: 响山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24-03-26 18:16 被阅读0次
    以为会有许多个五年,以为会有许多个夏天

    我依然记得跟他第一次握手,是在某个超市里。

    好像年纪越小,记忆里的夏天就越阴暗。

    夏天好像刚开始热,风扇还用着那种老式摆头风扇,扇叶黏着一层厚重油污。

    超市老板只舍得用一档,风扇轻微转动,里面卷着腥臭的风。

    连着好几天都是阴的,久久积攒着未曾下雨,保安亭里播放阿富汗的新闻。

    我们惊喜着互相是邻居,又学着大人郑重握手。

    他随着到我家,认了我家的门牌,回去时,我们又认真握手告别。

    那天晚上,闷了数日的大雨摔在城市中。

    夏天后我们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我一直认为离开的人不会马上就离开,而是会在某个午后的鼾声里,忽然遗忘。

    悄无声息。

    过年的时候,我妈说某人来过家里,带了两箱牛奶,坐了没一会就走了,待会又要来家里吃饭。

    某人是谁?

    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许多年前的要好。

    但却记不起为何不再相交,只是在某个午后就再没见面。

    十分平常,就像在纸上轻勾一笔的痕迹。

    如果知道当时会许多年不见,想必会告别得郑重点。

    只是不知会告别,所以没声张。

    岁月裂开了轻微的缝隙,当时没有察觉。

    却是回忆时无法联通的巨大峡谷。

    “他妈也要来,你快去楼下接一下,今晚要来家里吃饭。”

    他依然干腊的皮肤,嘴角处粘着没刮干净的胡子,我还记得他的眼镜。

    戴了很久没换。

    闽南的冬天很热,阳光斜拉在他的背上,我们大人模样地握了握手。

    好像是一零年的时候,我们在工地发现一只死鸽子。

    “书上说死了得埋起来。”

    “所以我们要把他埋起来。”

    那块工地的沙堆堆得很高,大概有三米。

    我们躺在上面,能看到很多鸽子在海关大楼上飞出飞入。

    “五年后我在读初中,再过五年就是大学,然后还有五年我就结婚,到时候你做我的伴郎。”

    还有许多个五年,五年后的我会怎样呢。

    当时我们不知道,当时我们见到的鸽子也都死了。

    我们以为会有许多个五年,我们也以为哪里都会有鸽子。

    ————

    响山散文集《岭南一片月》

    童年往事·一

    如果是好孩子的话,一定会被原谅的吧

    我一直叫他老黄。

    不过出于对文学的考究,我还是称呼他为黄生。

    很小时候,我们就被很多东西绑定。

    要顺从,老实,学习良好,出了社会还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才能称之为一个好孩子。

    如果是好孩子,哪怕带点狡黠都是可以原谅。

    好孩子的恶可以称为聪慧,笨孩子的善则称为愚昧。

    不过我和黄生并没有被社会的恶意所困扰。

    我们的童年在课室外的走廊渡过。

    老师曾说我俩以后只能扫大街。

    全班轰然大笑。

    黄生憋红脸辩驳:

    “老师我想的是当保安。”  

    他说得对,我也想当保安。

    黄生很早熟,大概四五年级嘴角就黏上胡须,裤裆处经常鼓鼓的。

    干蜡的皮肤,戴着一副蓝框的高度近视眼镜。

    有时他看别人,迷愣着眼镜盯许久,突然噗嗤笑了一下,整排牙龈爆了出来。

    跟黄鼠狼一样。

    转过头比着手势跟我说道:

    “她好大呀。”

    说完止不住的尖笑,像犯了哮喘一样,把肺里的空气压出来的那种笑。

    他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每天送完货就坐在屋檐下发呆,他母亲则极为刻薄。

    我们不写作业,老师就罚我们去课堂外站着。

    后来索性不写,也乐于天天待在外面。

    那时候的夏天很闷热,他身上的汗味不臭,但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某个部位被夏天闷着腐烂。

    我说你身上有腐烂的味道诶。

    他嗅了嗅腋下,皱下眉,无所谓说道:

    “确实,跟我的人生一样。”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哲学家。

    我想起他的母亲,极其尖酸刻薄的妇人。

    眯着眼睛,颧骨高高的,一脸雀斑,下巴凸出来跟鼻尖平行。

    开口便极为尖酸,小时候黄生给家里的茶叶装罐。

    寻常店铺都会装上多点茶碎,这样便多点毛利。

    黄生实诚,都挑着好茶叶装罐,装满时还不满意,又用力压实。

    黄妇人知道后暴跳如雷,抡圆就给黄生脸上扇去。

    紧接着咳一口厚厚的痰往黄生脸上吐去。

    黄生不管耷拉在脸上的痰,只是愣愣盯着黄妇人。

    夕阳,放学的人,痴呆的眼光和垂在镜框下的浓痰。

    街坊都举着大拇指夸赞黄妇人。

    说黄妇人会持家,黄生却又笨又傻。

    笨孩子黄生,无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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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南一片月,童年往事 二  


    因为你不是城里的小孩,所以你是笨小孩。

    好孩子黄生,无变啦

    后来我见过黄生一次,大概是前年。

    他剃了光头,皮肤更加干腊,不过像涂了层油,太阳光底下微微反着油光。

    戴着个红色安全帽,骑着辆积满灰尘的踏板摩托。

    脚边堆着几袋茶叶,远远看像只怀孕的瘦袋鼠。

    黄生的头发是他妈剃的,不平整,像狗啃一样。

    有次他在街上,被几个大学生拉着照相,说黄生在摇滚。

    我们童年一直形影不离,当时我们被称作有缺陷的人。

    “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才被叫有缺陷,而是因为有缺陷,所以我们才成绩不好”

    黄生吐着眼睛,嘟着嘴,认真地说明着。

    黄生一直不会反抗,别人说他是,他就是。

    他只会木讷接受一切。

    我后来跟黄生不来往好像是因为一句话,当时学校突然有谣言。

    说黄生猥亵女同学。

    黄生经常在校门检别人丢掉的传单,打包成捆拿去卖掉。

    有次他捡了张性病的传单,刚好又撞到个女生。

    黄生带着特有的笑容对女生笑笑,把女生吓得哇哇大哭。

    大家看见他,拿着性病的传单对女生猥琐笑着。

    后来又说黄生想强奸某某。

    又有些同学连忙拉着我分明立场。

    跟母亲说黄生如何如何。

    当时不懂,只能辩驳黄生跟我一样,只系不会说话而已。

    同学连忙说道:“他是山里来的,你怎么能跟他比?”

    母亲吃了一惊,连忙对我说道:

    “对啊老狗,你怎么能和山里的野孩子比?以后不许跟他来往。”

    黄生,我知道了,因为你不是城里的孩子,所以你有缺陷。

    我跟黄生已经许久不见面,或许是因为那件事。

    又或许只是在某个午后的告别。

    当时我们不知道会告别,所以没声张。

    只是岁月轻轻割开轨迹。

    黄生,因为你不是城里的小孩,所以你是笨小孩。

    后来他去读技校,有一年他想去广州打工。

    那晚黄妇人一边哭一边骂黄生:“你去了广州,我还有什么前途?”

    说完怎么也不让黄生出去,拿着刀就想寻死。

    黄生没讲话,沉默地看着黄妇人。

    后来呢?

    黄生安安生生的待在黄妇人身边,每天骑着摩托车送茶。

    街坊都说黄妇人命好,又会做生意,孩子又乖。

    好孩子黄生,只要听话,就会变成好孩子。

    好孩子黄生,无变啦

    岭南一片月 响山 童年往事三

    黄生,大人真奇怪,总是随意定义我们。

    以往的人不会离开,只会在记忆里慢慢消散。

    后来在岁月里认识了很多人,不过从未离开。

    他们成了雪地里的脚印。

    岁月里大雪磅礴,掩盖着所有轨迹。

    越来越淡。

    黄生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岁月只是给他做了个微创手术。

    他不再会露着牙龈大笑,眼睛也不敢去看别人,变成四处飘忽。

    最后一次见他时,在路上,他开着摩托。

    我们猛然相交,各自一激灵,连忙掉头确认。

    他低着头,趴进汽车窗户,小心问道:

    “是你吧,你记得我吧,你现在一定赚了大钱吧,这车真大。”

    车是借的,但我不敢说明。

    我的求学花了数十万,最后却兜兜转转回到这里,跟他并无两样。

    “差点认不出你来。”

    他一惊,不知怎么接话,低头说:

    “不怪你,你走得远,自然记不清。”

    以前小区后面有个废工地,我们经常在上面。

    我们把沙坑挖得大,大到足够埋藏过往。

    那长满了芦草,秋天,很热,到了黄昏又马上冷下来。

    “那天我一直叫你,你没回头。”

    “沙堆上都是你的脚印,芦草被你压得都倒下去了。”

    黄生认真地回忆着,很突然,我们就没联系了。

    沙堆还在,过往早已腐烂。

    他想了想。

    “之前说要开保龄球馆,后来又说建住宅楼,总归没建成。”

    或许脚印还在。

    芦草已经大片大片枯死,不过在那个夏天还很茂盛。

    远远看,里面藏着些许秘密。

    “黄生,大人们都说不能跟你玩,因为你是山里来的。”

    “成绩不好,都是和你一起玩的。”

    黄生坐在沙堆上,整个校服瘪下去。

    那个午后,云淡淡的,天渗着健康的蓝色。

    日光打在他脸上,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抬头看看日光,想了一会说道:

    “这个夏天好像那个夏天。”

    这个夏天,黄生跟母亲来家里吃饭。

    黄妇人说:“以后你跟黄生得多走动,以前关系多好。”

    母亲马上说道:

    “是啊,你们得跟以前一样好。”

    黄生,大人真奇怪,总是随意定义我们。

    响山 岭南一片月 童年往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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