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事
他是一个有心事的人。
这一次,他被自己的心事吓坏了。
心脏嘭嘭地撞击胸膛打算逃出去,而血液刷刷刷地已经从脸上逃走,脸色瞬间苍白见底。攥枪的手心浸泡在汗水里。他迅速瞥了一眼车厢顶部的摄像头,晃晃身子,挪挪屁股,换换手势,捆绑情绪的绳子略微松了松。
对面的收款员老万正襟危坐,干巴巴的脸上斧劈刀削一样立着几根骨头,眼睛像是悬崖下两洼陈水。三个收款箱静静地靠在老万身边,他一再用眼光掂量箱子的份量。车长老范坐在副驾驶位,钢帽浮在老范大大的脑袋上,手里的台子呜啦呜啦地响着。
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
昨天晚上,跑完五公里回到宿舍,像种马一样在水龙头下,把浑身腱子肉冲洗光亮,刚要躺下,队长进来,短小肥厚的手指,指他,他和他,几个人明天出任务。作为新一批银行武装押运人员,经过两个月军事化封闭训练,他们要出关了。而他,退伍不久,这些训练就像吃零食一样,远不足让他产生满足感。这批人员之前多是泥瓦工,健康年轻,他就像一个经过烧制的完整瓷器,被裹挟在碎石碎瓦砾中间。
所以他有足够的资本傲视,也有足够的时间培育自己的心事。自从队长指着他的时候,他就开始为一件心事紧张起来。
坐在车厢里,想起原来马路上见过的押运车的样子,就能看到自己这辆车如何咆哮着。
按照要求,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押运车要尽可能地快,把人们的关注降到最低,尽量减少刺激,不勾起潜藏在人们心底的蛔虫苏醒过来。所以押运车驾驶员如果不能够把瑞风开成过山车,是不会被聘用的。
两个月前,他来到这个城市。
外环路一个废弃的立交桥下,自发形成一个劳务市场。画满原始欲望的冰冷的混凝土桥墩,残肢一样伸向天空的钢筋,呼呼疾驶而过无情碾过、扬起、抛洒尘土的车辆,蜷缩着坐在地上冻得鼻涕满地的农民工兄弟。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一辆嗡嗡响的小面包车“嘎吱”停下来,农民工兄弟见到了香饽饽一样围上来,工头模样的人轰的一声拉开车门,粗短的手指乱弹,大黄牙咬着牙签,急啥急啥,谁会瓦工,要仨。于是,提留三人连同他们厚厚的尼龙袋子,摔上小面包嗡嗡嗡地离开。
然后,剩下的人,一边眼馋着面包车,一边撂下紧抓的行李袋,重新开始等待饭主的到来。
这是他对那个地方刀劈斧削般深刻的印象。
以后的日子,每次路过,或者路过模样相似的桥下,即使疾驰而过,他也会隔着窗户,张望那提着背着拽着大大小小尼龙袋的人,看那皴黑的脸如微光闪过,在他们中间尽力寻找那个黯然神伤的自己,依稀看见当时自卑无奈委屈嘲弄各种心情和着机油粘土做成的冰冷的面汤,一碗碗塞进他紧闭的牙关。
复员半年,一样走这条糊口的路。
断桥是他在这个城市的开始。跟人在建筑工地做了一个半月小工,完活了,又回到了桥下。百无聊赖地抽出垫在屁股底下的一张报纸翻看。一则招聘押运员的启事,仿佛是一根火柴,要把马路上所有灰尘点燃。
于是他来了,于是他隐秘的心事也来了。
今天一早,他们四人组到齐,老范把一只冲锋枪和五颗子弹交给他,子弹装夹但是保险关闭。老范是一个宽厚的人,肩膀托着脑袋,脑袋托着钢帽,厚厚的眼镜片里一片神秘莫测,声音低沉而威严。
老范把厚厚的眼镜片钉他眼前,似乎要穿透他的眼球。
老范说,“兄弟,打起精神,保持警惕,对任何人,包括对咱们自己!”
但是老范马上把眼镜片取下,拿衣摆去擦,蒙着雾的眼睛霎时投了降。他松了口气。
金库门口。他和老范持枪巡视,其实院里除了空气就是空气。城市各种声音逐渐长大,对大院形成合围之势,空气被加热膨胀,看老范那样,好像四面八方满是赶来抢劫银行的人。
站在门口,他的眼睛被一个巨大的诱惑牵引着,时不时地投向金库门里,这是第一次距离传说中的金库这么接近。他怎么也想像不到,就这大门内一个黑暗深邃的的地方,居然会藏着那么多钱。有多少呢?怎么摆放的呢?是不是电影里那样子呢?
原始的好奇紧紧地攫住他的心。
业务员老万手里的银白色收款箱银光一道划过他的脸颊。
老范上车,拽拽老万锁好的保险门和装卸门锁,下车,推他一把:“上车!”然后坐在副驾驶位置,向指挥中心报告,“一切准备就绪,正式出车。”
他机械地爬进车厢。
他们服务的银行是个村镇银行。押运线路长网点多。路长难走,坑坑洼洼,颠簸就像刀子一样划破各种噪音直抵肺腑,把体内绷紧的绳子震荡松懈下来。但是马路上清晰的三轮车腾腾的声音,一遍遍地把农村生活记忆唤醒,那个心事在自卑和冲动中模糊地成长。
这首趟押运会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吗?
一直有个丑陋的虫子在心里冲他媚笑,挑逗他,来呀,来呀,捉我呀。
会遇到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吗?这问题不是这辆车、车上的枪、车上的人、车上的钱打成的一个结,一个可能解开也可能解不开的一个结,而只是从他心底打的一口井,喷涌的井水泛滥了他整个思维空间。
他正襟危坐,看上去像泥塑的菩萨,泥衣下面,却有无数小船争抢渡江。瞳孔扩大巡视范围,已经把汽车车厢扫描净尽。
对细节的计较,是当兵时的日常功课。
人:4人。司机薄得像棉被,老万和老范,只需左右手各出一拳。
枪:97式防暴枪,属于霰弹枪。使用技能:幼儿园水平。
车:可抛。
摄像头:一个难以捣碎的马蜂窝。马蜂全时飞舞,但不是没有机会。就像夏天正午忽然路过的一丝凉风,机会只在于老万上车,走到车厢深处,放下箱子,转身要坐下,后脑勺盖住摄像头的那瞬间。
钱:从老万手提箱子时手背上的血管紧绷的样子、上臂下臂的夹角,目测箱子十公斤左右,自重不知道。银行用的箱子,就像村长家大门口挂的没鸟用的大锁头,里面肯定有铺的有盖的,但是,里面放置的东西的斤两呢,大手一抓有几攥?床上能铺多厚?散在空中能开多大的花?这些斤两的纸张能转换成多大的份量?绑在腰间走在马路上能爆开多大的当量,是不是意味着永远离开断桥?而那些浮浮囔囔的塑料袋、尼龙袋、编织袋将变为一个一个精致小巧的行李箱。
然后?然后呢?
车厢里压抑的氛围直抵胸口,把他放在热火中烤炙。
司机稳稳地驱赶着车子前行。老范搂着防暴枪坐在副驾驶上,依然竖着耳朵张着眼睛。老万做会计多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开口说话。况且老万是任务的核心,他们是外围,是为老万而存在的。
隆隆的噪音掩盖了他热火朝天的心事。
不知道摄像头会不会摄取人的心理,他没有拿眼睛看蛇眼一样的摄像头。
村镇银行看来名符其实。它叫银行,因为它有钱,它设在村镇,所以银行就像村镇里的小卖部,只不过买卖的是钞票。
第一个网点设在一个居民楼底商。
负责人是个黑胖子,睡眼惺忪,眼白的宽窄就像豆腐丝,手里的蒲扇如果是婴儿的话早晕倒了,白底青道的制服显示出村镇银行的乡村本色。
胖子从里面打开铁门,老万提着一个箱子跟胖子走进去,又走进里面一道铁门,也许是习惯也许是疏忽,此刻,两道铁门敞开,空气来去自如,两个柜台服务员在旁边的服务厅里说笑。
这里就是一个小卖部。
他和老范提着枪站在门口。
老范眼睛像一条直线洞穿两道铁门。
他有机会很快地把地形收入眼底,一条马路横贯南北,镇子仿佛系在绳子上的一个单薄蓬松的结,没有什么纵深,几排房屋之后就是稻田和山脉。网点门前电线杆上有一个摄像头对准大门,摄像头的电源线却像是从网点引过去的。
他想,太容易了。嘴角轻蔑地一撇。
公司对他们的教育首先是法制教育,要拿刀子先剜掉他们心里的蛔虫。
他把虫子移放到脑后,如今这些虫子自己醒来。
想法本身充满刺激和挑战,也可以说,想法就是想象。就像在部队军演时,墙后房后山后,都藏着未知,建构在推演基础上的想象,才是解牛的刀。这个网点房体简单,人少,可能存货不多,但处于军事上的“死地”,一顿快餐,也是饭呢。不过,也许只是幻像呢?从没进过银行网点内部,所有的知识来自于直白痛快简单粗糙的电影故事,真实吗?真是吗?
他看着黑乎乎的门洞,看着金字塔一样的老范,手臂突然感觉到冲锋枪的份量。他深吸一口机油味十足的空气。
顺着肆意的说笑,他瞥见一个瘦瘦的营业员正抬起头了望,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脸上酒窝里还有涟漪荡漾。对视之下,风平浪静,戛然而止,低头不语。
老万出来,瑞风汽车大喝一声,往身后吐口浓痰,冲出镇子,沿着公路奔向下一个网点。
任务顺利进行。路上,老范拿着台子一板一眼地和公司后台联系方位。老万依然板着脸,脑袋里仿佛装满了钱,一张嘴钱就会跑掉。摄像头对他们的极度不信任依然展露无遗。
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入行教育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个人掏耳朵一样。刚开始,忐忑紧张,然后痛快安心,最后无聊无趣。教官是老复员军人。打斗、越野长跑、使枪,无非三年部队生活延续出来的尾巴,他是看不上别的学员的。
押运中逼仄的职责分工,也无非扛枪放哨,刺激和压力不足以唤醒大脑中沉睡的储备。
声色俱厉的公司领导,亮着脑门,腆着肚子,大讲特讲武装押运的重要性。他旁边坐着的两个学员,低着脑袋说话。
“这都跟我们有屁关系,还不是挣那点钱!”
“听说外省最近有自己人劫车的。抢了好几百万呢。”
“人呢?”
“跑了,没找到。”
“靠!”
他不参与。但是他的耳朵把屋子都笼着,什么声音都没跑出去。
银行不是诱惑,故事才是诱惑。那种心事是不是别人强加给自己的?20岁,还没跟女孩子约过呢!
他轻轻闭上眼睛,小姑娘的酒窝出现了。但是酒窝站在一个深崖对岸。
他几乎是绝望地叹口气。喉咙里霹雳一声雷响。
作为押运员,终归还是保安。只不过小区保安坐在屋里,自己坐在车上,还有每天晚上11点前睡觉,每周休息一天,休息时才可以去打游戏。打游戏时还得计算好时间,以防自己每月挣的仨瓜俩枣被游戏全都吸走了。
自己站在银行大门外,而小姑娘却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人家是银行的人呀。他每月挣的十几张老人头,还不够人家擦皮鞋吧。
他又叹一口气,小姑娘却突然纵身一跃,越过悬崖轻飘飘站在他面前,一个转身,一盘子的酒杯在手,里面盛满透明的液体散发着老家的汾酒酒香,但比自己喝过的那种酒清冽得多。
一天时光就这么晃荡在公路上。下车。上车。送款。接款。
心事一遍遍地睡去,又一遍遍地醒来。车里的氛围还是一样。摄像头越看越不是马蜂窝也不是花蛇,点点的灯光反倒显得井水不犯河水。
他大大方方完善自己的心事。呼吸顺溜得很。
小姑娘反反复复端着酒杯对他说,“来,我敬你。”
他喝一个,小姑娘端给他一个。喝着喝着,小姑娘拿出一块纱巾蒙在他眼睛上,他分不清哪是小姑娘的酒窝,哪是酒杯。也许是酒劲做威,他突然站起来想抱那小姑娘,一个踉跄,搂住了老万。老万啊地一声把他惊醒。
汽车的刹车片吱吱吱吱地叫。车体猛然向右倾斜,他撞到了老万身上。胶皮味儿蹿鼻,车歪歪扭扭几十米,咣当撞上什么东西,随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妈呀”传进来。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押运车漆得黑糊糊的,像棺材一样神秘,但车况却跟纸盒差不多。公司一向认为神秘的黑车、和物以稀为怕的霰弹枪,足为押运穿上安全的外套,所以不把路人放在眼里。没想到车真的就是薄薄的软肋,黑漆美化了公司的财务报表,却挡不住皇帝的肚腩暴露给风雨。
不是所有的破车都适合跑乡村公路。司机也没想到,这不是过山车。
车爆胎了。老范的台子摔出去,把挡风玻璃顶开了花,整个人晕倒在中控台上。司机颤抖着喊快下车快下车。
他几乎是瞬间把所有的思绪清零,拨开旋绕在头顶的金星,紧抓住枪,大声对老万说:“走!”
他揪住老万下车。
汽车撞倒了一辆农用三轮车。三个轮子还在空中忙碌着,一个农妇躺在尘土里,捂着粗壮的小腿,喊着哭着。一个农夫拖带着灰尘张牙舞爪敲打着驾驶室车门。应季的西瓜破肠裂肚,英烈满地。
出事地点:横穿村子的公路边。
地球上的空气最喜欢传播气味,尤其是喜欢传播血腥暴力悬疑事件的气味。
一台运钞车出事了!
这是五月的黄昏。舒缓的大提琴曲响彻北方平原,太阳裹着红黄轻纱细碎地踱步,树木房屋影子长短落下,根根炊烟袅袅升起。
突然闻一声弦断,惊破彻天的平静。
也许人们时刻准备着冲出家门满足嗜血的好奇心,而运钞车发生车祸撞人足以占据人们最满意社会新闻的整个版面。
很快,他们已经处于乌压压人群包围之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发出各种声音表达着轻度的同情、漠然的焦灼、试探的兴奋,嘈杂的声浪一阵一阵扑过来。几只黑亮的大狗无声地穿梭在人群之中。炊烟散乱。太阳把人们的影子从房屋树林里抽出来,麇集在事故现场,拉长了在风中摇晃。
声浪没有把他卷走。他稳稳站住。
倾倒的汽车。破碎的玻璃。冒烟的轮胎。刺鼻的汽油味。流血的伤者。游走的围观者。现场景象刷刷刷地不断塞进眼眶里。
心事也许真的只是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一个幻像。浮躁。浮夸。肤浅。线钢勾勒的五官侧影,结实硬朗的身体,静得沉到水底一样的心思,才应该是真实的自己。
军营无数实战训练凝结的能量,迅疾从储备库中调出。他的大脑里很快浮现出几条绳索,准备把事件捆绑解决。
他站在后车厢门口,把车门锁上,贴身靠着,枪放胸口,手指把保险轻轻拉开,眼睛喷火一样扫射围上来的人群。
他轻声坚定地对眼窝里满是恐惧的老万说,“快去把老范的枪拿过来!看看隔离门有没有破损?”
司机已经被农夫捶打在地。农夫已经打上了瘾,理智都顺便打出去了,不停不顾。司机鼻血涌出,脸的样子已经快跟西瓜一样了。
老万回来,抱着枪跟他并排站着,宽大的裤管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他快刀斩乱麻般看一眼老万,马上又把视线调校到人群方向,送给老万一句话,“老范没事吧?”
老万说,“已经醒了,动不了了。”
“隔离门呢?”
“没事!”
“好!”
略松一口气。现在只要守住后门就可以了。
“老万,台子还能用吗?”
“没音了,估计用不了了。”
“估计?快去试一下!”
老万抖着裤管回来,“真用不了了。”
他把自己打开保险的枪跟老万换枪过,然后裂着胸肌厉声喊,“都别过来,谁敢上前我就开枪!”
眼神密集地扫射人群。
农夫还在继续。他边扫视着人群边箭步跨到农夫跟前,一把把农夫揪起来,脸上挤着笑说,“别打了,我们不走。”
农夫别不过他的手劲儿,一口唾沫呲到他鼻子上,五官愤怒得东倒西歪,口喷白沫,黄牙舞动,骂个不停。
他看出来农夫显然不是这个村的,因为没什么人上去怂恿帮衬。他心里有根了。抹下鼻上的唾沫啪地摔农夫衣服上,绷着声音说,“我告诉你,死了人也有你的份儿。”
农夫有点儿醒了,赶忙挣脱他的手去灰土里拨弄他老婆。农妇显然骨折了。
他对围观的人说,“哪位有手机借用一下,或者替我拨打120、110,谢谢啦!大家散了啊!”
还好,一个老头拿出手机拨打了电话。按规定,他们不能带电话出任务。
他的眼还在押运车上。
围观者开始议论纷纷,声音压得低低地,一阵苍蝇似乎就要轰然而起。一个光裸上身、肩膀刺青、赘肉晃悠的高个子,围着人群转了一圈,然后从人群横了出来。
他顾不得扶司机起身,顶在高个子面前,冷冷地说,“请你离这里远点儿!”
高个子高他一头,但显然没有他的身板硬,没有他身前的枪管黑,三角眼闪过一丝狡诡,无声地晃开去。
他又一次大声对老万说,“谁也不许靠近,必要时就开枪!这是法律规定!
高个子肥胖的身躯转过来,嘴角动也不动,瓮声瓮气地说,“有真子弹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扣响了扳机。
“啪!”
清脆结实的一声响,稳稳地站在半空,回音像屠夫剔肉的刀子一样把空气一层层划开。
高个子的三角眼霎时仿佛失明。
人群固定凝结。黑狗嘤嘤轻叫。
各种影子虚虚实实,交织成一幅错落无声的水墨画。
他顺着枪声的余威,再次大声喊道,“大家都散了吧!”
乐曲余味悠长。太阳还在天边逗留,天空、平原、公路重彩刺身,村庄用墨由浅入深。一切,逐渐隐去。
他受到公司通报嘉奖。直愣愣的纸币上,每一个老人都冲他直竖大拇指。公司经理满脸腻腻地笑,肉肉的拳头抚慰他的肩膀,大张旗鼓地说,“小伙子,好样的,公司就需要你这样的人,人才!”
第二天,他调整到了城区银行服务板块,每天在高楼之间的河流里穿梭。路况虽说少了颠簸,但三五步一个的红绿灯,蜂巢一般的车流,让他不得不接着车长话里的石头,当然他经常会在“是”、“是”、“是”的应答里,把石头轻轻放下,化解车长传来的紧张情绪。
也总是在走走停停的倏然之间,从房檐下、电线杆上、树叶间,突然会窜出一个又一个妖娆缤纷的摄像头,他怎么感觉像是盛开的大烟壳呢?!这些背景深厚的花,公然开在城市每个角落。这让他感到一丝不挂的羞耻,不由生出许多惆怅莫名的不安。却又满是好奇,又不由想多看一眼它们的诡异。
时间久了,他也就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习惯摄像头下生活。唱歌跳舞,吃饭喝酒,亲嘴吵架,披金戴银,开车走路,等等。那么自然。
摄像头下的人们就没有心事吗?原来,谁都活在别人眼皮底下。
三个月后,他当上了车长。这么年轻,在公司是第一个。经理依然是满脸腻腻的笑,肉肉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说,“小伙子,好样的,公司没看错你!”
他感觉到手被割破了。趁着经理挥舞双手尽兴演讲,他发现,经理一根手指上有枚硕大的钻戒。
一样的吃住。吃饭睡觉上课学习训练上任务网吧打游戏存钱汇钱。多了几张辛苦钱。
上任务时,他总感觉不知从哪里长出一根弦,逼在他的眼前。
他会让驾驶员伺候老娘一样地保养汽车,检查轮胎检查电瓶,检查摄像头的连接线路,还会站在摄像头的位置,把自己变成摄像头去逡视车厢,从360°里找出哪怕一个1°的死角。
如果自己的肌肉们松松垮垮,这根弦就砰砰地弹他的脑门儿,血液马上四处巡查,肌肉快速起身列队上岗。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会命令五官摄取全息的窗外景象。
有时候,即便自己的神经耽于车水马龙彩灯霓虹,他也要把自己伪装成声色俱厉状,片钢一样的五官冷得掉冰碴子,吓唬得愣头愣脑的90后副押把藏在裤裆里的手机掏出来扔掉,把耳朵支到天上把眼睛撕成360°,保持枪管45°角上翘以防走火,还会认真地配合他掩护业务员,在他检查完保险门下车之后才上车。
否则,他的拳头就会变成一对铁疙瘩,冲他们晃。
这些都是对部队历练的复习。
但是自己心里能坦然吗?
等到任务变成一件机械,而他变成传送带上的一个物件,乏味折磨神经的时候,想起经理的钻戒的时候,想起那个女孩还有自己那一下声震林越的叹息的时候,隐隐地,心事又隔着时空,在漆黑的深夜拨开身上浮土,悄悄地抬头张望,祈求他的怜悯。
那么熟悉,那么诱惑。
无数个辗转反侧里,他想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摁死了它,把它葬在五颜六色的空气里,算是为曾经死去的脑细胞们报仇。可是他下不了手。
心事是倒出去的水。一旦有了,就只好等时间风干。
他想把自己的心事看透。心事真的只是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一个浮躁浮夸肤浅打了鸡血似的幻像吗?
自己到底要什么?
一年后他离职了。据说做私人助理去了。
不知现在的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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