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向日葵地》是李娟的一部散文集,是她近两年写作别发表在《文汇报》笔会的专栏——“遥远的向日葵地”的最新文字集结。
虽是散文,但对于初读李娟作品的我来说,就像是在读一部小说,虽然貌似有些零散支离,实际上却又异常的完整。作品里的母亲,外婆,李娟本人,名为“丑丑”和“赛虎”的两只狗狗,若干鸡鸭兔子等等,皆是这部小说的主角。他们个个形象鲜明,性格各异,一同与广袤的阿勒泰戈壁保持着相依,又与之对抗,为之敬畏。他们只是亿万人类中最普通的的星星点点,接近于尘土的颜色,却完美的诠释了孤独的凄美与悲壮——李娟用她朴实的几乎看不到光泽的文字,传递出一种直指人心的落寞、灿烂和喧哗。
这是一种文字的力量。
这种力量将原本孤独到骨子里的生活竟也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不,那岂止是孤独,更有劳累,困顿,煎熬,沮丧——冬冷夏热的地窝子,缺水缺电的戈壁滩,粗粝贫瘠看不到尽头的茫茫大地,仅仅二三个人以传统手工的方式伺候着几百亩的向日葵地,相信我,那绝不是恬适的世外桃源。
我不止一次的想象着作者该有多乐观,才能拥有这种力量,将这生活的苦转化成她笔下的温柔,调侃,自嘲,以及看似漫不经心的隐忍。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的极好!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她的行军床上,一边解外套扣子,一边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下次)再也不出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就望着窗外蓝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没出去了......”
——《外婆的世界》
......追悼会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妈也一个都不认识。
若棺材里的外婆这会儿做起来,保证她更惊奇。她也统统都不认识。
——《外婆的葬礼》
......我妈是资深裁缝,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她不但给鸡做衣服,还给我家狗缝过裤衩(避孕),给我家牛缝过胸罩(给小牛断奶)。
由于职位避蚊防寒,衣服做的不甚考究。穿上后,比光屁股体面不到哪儿去。
——《鸡》
......它从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行动,但每当丑丑英姿飒爽投入战斗,它一定会声援。
真的是“声”援——就站在家门口,冲着远方卖力的吼。
吼的比丑丑还凶。事后,比丑丑还累。
——《丑丑和赛虎》
然而这种乐观又让我感到不安,因为这乐观终究掩盖不住作者的孤独和无助。对,就是这两点,它们在整部作品中隐隐约约,忽明忽暗,却无处不在。
表面有多欢快,内心就有多悲伤,甚至加倍的悲伤。
李娟的文字是真诚的,她本就不想炫技一般的将这孤独全然消解在看似无懈可击的欢快里,深埋在深不可测的落寞里。她尝试着小心翼翼,但那盈的满满的孤独仍会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流淌出来。
......我便大声呼唤赛虎和丑丑。喊啊喊啊,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又像在大声的恳求,大声的应许。孤独而自由的站在那里,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狗带稻种》
......而我只能在这边孤独的回答:“可以的,我能听到,你说,你接着说......”——像是冲着宇宙深处光年之外的事物孤独的回答。——《打电话》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外婆的世界》
......我无数遍讲述自己的孤独,又讲述千万人的千万种孤独。越讲越尴尬,独自站在地球上,无法收场。------《我的无知和无能》
......我想大声呼喊,又生怕暴露这一切似的苦苦压抑。又想哭诉,又想辩解,又想致歉。但最后开口的,却只有赞美。------《美景》
......
只是在真正写《孤独》这篇的时候,作者却通篇上下不再提任何“孤独”的字眼。仿佛是在刻意回避,却又更像是孤独到极致的隐忍。
就像一个悲伤到极点的人,到了最后却失去了眼泪。
她的《孤独》,就这么嵌在整部作品的一个不起眼的一条缝隙里,就像一粒最饱满的葵花隐在浩如烟黑的花盘中,一口最动人的金黄被万千蜜蜂中的一只裹衔着。安静却又信心满满的立在那儿,等着人们去发现,然后,报以一个最温暖却满含力量的微笑。
在那遥远的看不到边际,听的最多的只是自己的呼吸的向日葵地——阿勒泰戈壁,李娟的乐观不是真实的,她并没有快乐,有的只是孤独,困顿,无助。如果说孤独还不至于让人绝望,那么无助一定让人痛彻心扉——对母亲,对外婆,对被过度掠夺的土地。
这些,本来就是她以生命去深爱的一切。
而她文字的力量又让我恍惚——那乐观明亮耀眼,似乎可以逼退所有的不安,然后在平静之后,对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那么感同身受。这让我想到了某些喜剧,那些我认为的好的喜剧。它们都是骗人的,它们根本就不是要你笑,而是让你哭,只是在哭之前必定让你没心没肺的笑上一场,好让随之而来的悲伤更加的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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