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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封印》:人们是如此害怕死亡,以至于错过了真实的生活!

《第七封印》:人们是如此害怕死亡,以至于错过了真实的生活!

作者: 巴黎夜玫瑰 | 来源:发表于2020-03-26 21:17 被阅读0次

    伯格曼的电影《第七封印》,被认为是世界电影史的经典之作,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之一。它奠定了伯格曼作为世界著名导演的地位,构建了现代电影中的哲学语境,和批判性思考场景。

    但也因为如此,这是一部被影迷称之为,看第一遍和看第一百遍之后,依然看不懂的电影。

    其实觉得晦涩也很正常,因为伯格曼电影令人钦佩的地方在于,不是纯故事和视觉意义上的取悦,而是导演用镜头去表达和思索很多哲学命题,如果你单纯从电影的角度,来欣赏他的电影,不仅疲惫还会觉得不知所云。

    但是,如果你将之视为在读一本哲学小说,那么你就会明白,只要掌握伯格曼的个人哲学主张,就拿到了叩开他电影世界的密码,一切不仅变得清晰,还充满了美感和深刻性。

    就拿电影的标题来说吧,《第七封印》源于《启示录》中的一段话:当羔羊打开第七封印时,天堂在寂静中沉默了半小时。这里的沉默,指的是:上帝的沉默。

    在电影中,布洛克跟着十字军东征,经历了信仰的坍塌之后,又眼见整个瑞典村庄,黑死病肆虐,人间水深火热,灾难没有尽头。布洛克陷入了怀疑:上帝真的存在吗?如果上帝存在,他为何保持沉默?是否神迹本就不存在?如果神迹不存在,上帝是否就是虚无?

    所以,《第七封印》,是上帝的沉默,也寓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在这真空般的寂静里,在上帝的冷眼旁观里,人间经历着痛苦和死亡,个人经历着信仰的狂热和坍塌,怀疑和困惑,最后,当主人公终于经历了自我和解,想明白死的问题,也理解生的意义之后,在平静的载歌载舞中,死神带走了他们。

    活下来的人,揭示了伯格曼给予的答案:我们都是和死神下棋的人,注定没有人可以赢,但有些人,用自己的方式,输的不那么惨!

    我们必须构筑一个对抗恐惧的偶像,而那个偶像我们称之为上帝。

    骑士布洛克和乔恩,随着疲倦的十字军东征回来,发现人间瘟疫横行,民不聊生。

    这两个最初因为宗教信仰,怀着拯救欧洲而加入十字军东征的人,在眼见整个军队的杀戮和残酷,狂热和荒谬之后,两个人在痛苦中,发生了信仰坍塌。

    乔恩坍塌的很彻底,他根本就不相信这虚伪的一切,只凭借自己的天性和本能生存,野蛮而直接,坦荡而现实。

    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乔恩救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女孩,使她免遭神父拉瓦尔的强奸,而拉瓦尔,就是十年前热情洋溢,说服乔恩加入十字军东征的人,所以乔恩再次见到他,并亲眼看到神父的虚伪和罪行,意味着他心中的信仰,已经彻彻底底坍塌,他从此毫无困惑。

    而他的朋友布洛克,却和他不一样,虽然也眼见了很多人间惨剧,但他是理想主义者,当经历理想的破灭之后,他充满了困惑,渴望得到解答。

    布洛克怀疑上帝是否存在,同时感到个人和上帝的脱节,毫无疑问,他在整个战争期间,所目睹的恐怖景象,已经动摇了他的信仰和信念。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死神,死神告诉他,他寿命将尽。

    于是骑士布洛克提出,要在临死前和死神下一盘棋,如果赢了死神,他就可以继续生存下去,如果输了,他就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奇怪的是,死神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两个人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对弈。并且,在和死神的对弈中,他不断追问关于上帝的问题,他希冀于死神能够回答他,上帝是否存在。

    因为对于布洛克来说,如果上帝不存在,他的前半生,岂不是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

    与其说,布洛克不能接受上帝不存在,不如说,在这个阶段的布洛克,还无法承受自己前半生的溃败,如果上帝不存在,他前半生的所有努力,都将归于愚弄和虚无。

    但是,死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又回答了他的问题。

    布洛克回到瑞典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个教会,寻找自己渴求的答案。

    这个场景,可以说是整个电影中,最深刻,最诗意,也最奇特的存在。

    在这里,一个乡绅在墙上画上各种让人心惊的图案。

    死神的舞蹈,瘟疫之下,惨死的人,以及那些可怜的群众,以为瘟疫是上帝的惩罚,因此一边鞭笞自己一边前进,血肉模糊,场面吓人。

    乔恩问乡绅为何画这些恐怖的图案,是否会因此惹怒众人。而乡绅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们对头骨比对裸女还感兴趣,人们不会因为恐怖而生气,反而会因为恐惧,而寻求上帝的庇护。

    所以,这里其实埋下了一个伏笔,在伯格曼看来,宗教存在的意义,是因为解答了关于死的问题,是因为宗教是人们对抗死亡恐惧的工具,所以,人们一日害怕死亡,宗教就一日存在。人们一日恐惧死后的世界,宗教就一日拥有存在的意义。

    并且,这种意义一旦被瓦解,人也会随之崩溃。

    后面,这种观点得到了印证。

    因为布洛克去找牧师忏悔时,非常坦诚的说:我想向您忏悔,但我的内心很空虚…这份空虚像镜子一样映照着我的脸, 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充满憎恶和恐惧。我的冷漠使我与众人格格不入,现在的我活在幽灵的世界中,成为了自己梦境的阶下之囚。

    为什么我无法杀死心中的上帝?为什么他以这种令我痛苦和屈辱的方式活在我的内心?

    当假扮成牧师的死神质问他: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死,是吗?

    布洛克则回答:当我们缺乏信仰的时候,又如何守信呢?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诺,而是真理。

    我们必须构筑一个对抗恐惧的偶像,而那个偶像我们称之为上帝。

    可以说,从耶路撒冷的杀戮场,到瘟疫肆虐的瑞典城镇,从饱受折磨的人间景象,到自始至终沉默的上帝,布洛克陷入了怀疑,他想知道,是否真的有上帝,如果有,为什么他保持沉默,为何他任由这些发生,如果上帝保持沉默,那么信奉上帝的意义在哪里?

    最后,假扮成牧师的死神则回答他:也许最终可能没有上帝,没有魔鬼,没有天使,没有圣徒,最终,可能只有死寂的坟墓,尽头后面永恒的寂静。

    布洛克最终知道了,他所忏悔的对象,和他谈论的对象,不是牧师,而是死神。

    死神,也一早知道布洛克在对弈中,耍了些小聪明,布洛克作弊了,所以死神和他约定,之后再次对弈。

    显然,每个看电影的人,都期望他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哪怕是作弊,也要赢了死神,但遗憾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和死神对弈的人,每个人都心存侥幸,但我们很清楚,迎接每个人的结局是必然的,无人例外。

    但是对弈的过程中,有人想通了死的问题,从而知道了怎么活下去,而有些可悲的人,终其一生,都怀着侥幸,以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难。

    布洛克最初是第一种,但随着和死神的相处,以及所遇到的人,所经历的一切,他和自己和解了,一旦他超越了对死的恐惧,明白上帝存在的意义,他就从一切困惑中解脱出来,明白该怎么活着了。

    尼采曾说,哲学不是一种知识,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其实,宗教也是如此,宗教也不是一门知识,而是构建了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每个人都求助于信仰才能生存,更多人求助于宗教,不是因为宗教致力于教我们怎么生活,而是因为宗教也好,信仰也好,它都用自己的一套体系,解读了死的问题,以及死后的世界,于是,我们因为明白了死,才会知道怎么生。

    布洛克也是如此,一旦他在见证了太多苦难,经历了信仰的坍塌之后,他对死亡也好,上帝也好,都充满了怀疑,基督教所解释的死后世界,也充满了虚无,在这种情况下,他越是无法解释死,就越是无法好好活,只能迷茫和困惑,痛苦和焦灼。

    等到最后,他终于想明白死的问题了,那么哲学也好,宗教也好,上帝也好,都不再是他的负担,因为死的问题解决了,人就自然明白该如何生了。

    这其实是伯格曼的用心之所在,整部电影一直在探讨上帝是否存在,但从头至尾解答这个问题的,都是死神。

    所以,与其说说是死亡解读了上帝,不如说是上帝通过解读死亡,拥有了存在的意义。

    死,藏着生的玄秘。

    因为对死的恐惧,人们才会寄希望于上帝。

    信仰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就像爱上黑暗里的人,任凭你如何呼喊,他都不会出现…

    电影充满了不可知论,而布洛克,无疑是一个饱受忧郁和折磨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堂·吉诃德一样的骑士,用孜孜不倦的探索,去寻找人类永远求而不得的答案。

    在这场瘟疫里,很多人为了求得上帝是原谅,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用鞭子狠狠的抽打自己,场面狂热而可怕。

    不仅如此,布洛克不久之后,遇到了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女孩,她将要被处以火刑,因为她与魔鬼同睡,只有杀了她,才能减轻瘟疫。

    布洛克于是向女孩询问关于魔鬼的事情,因为他觉得,如果魔鬼存在,那么上帝就存在。如果魔鬼是上帝的敌人,那么他一定知道一些关于上帝的事情。

    但是他最终失望了,虽然最初女孩表现的毫无畏惧,但是当大火点燃时,布洛克在她的眼睛中,只看到了恐惧。

    布洛克眼见的一切,似乎都在质问:为什么上帝让如此可怕的痛苦席卷整个大地?为什么上帝对他子民的恳求充耳不闻?为什么他看到自己心爱的孩子们互相施加痛苦,却不出面制止?

    可以说,一定程度上,《第七封印》是对宗教冲动和残酷的研究和思索,布洛克生命中的精神困境,也是伯格曼自身的精神困境。

    伯格曼的父亲,是基督教路德教会的牧师,伯格曼从小在严格的基督教义中生活,他熟悉祭坛,祭坛柜,耶稣受难的情景,以及彩绘的窗户和壁画,但由于童年时期,父母对他过分严苛的教育,不近人情的体罚,让伯格曼在长大后,对于这种严苛的教义,产生了抗拒。

    小时候,伯格曼经常因为尿床或其他小事情,而被当牧师的父亲殴打,甚至关在壁橱里。年轻时的伯格曼进一步承认,他八岁时失去了信仰,这无疑是因为做牧师的父亲,并没有对他心存仁慈,而使得他对上帝的仁慈,产生了早期最朴素的怀疑。

    所以,在《第七封印》里,伯格曼展现了上帝的沉默,同时通过信徒的狂热,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上帝,不是福音的仁慈,个人和慈爱的创造者,而是接近盲目和亢奋,非人格化的木塑般的存在。

    他曾在传记里一次又一次表示:对我来说,那个时候的最大问题是:上帝存在吗?还是上帝不存在?如果上帝不存在,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试图清除宗教习俗和迫害的丑陋方面,但由于这种信仰上帝的习性,从小被培养,堪称根深蒂固,又使他难免陷入自我怀疑,所以,正如标题《第七封印》所暗示的那样:当第七次封印破裂之后,生命的奥秘是,上帝的神秘,都将会被揭示出来。

    上帝在沉默,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伯格曼在求索。

    如果上帝开口了,上帝显示神迹了,那么伯格曼的质问则没有立足之地。

    而伯格曼也好,布洛克也好,一遍一遍的在追问,上帝却依然沉默着,那么,上帝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布洛克的角色,很容易让人想到英雄主义的堂吉诃德,尽管布洛克在精神上完全趋于困惑和黑暗,堂吉诃德却是乐观和坚信的,但是他们都有一种骑士的执拗和坚持,在死亡的检索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寻求灵魂的救赎。

    在这个过程中,布洛克遇到了一个杂技表演的团队,一个头脑愚笨的铁匠和他惯常出轨的妻子,一个认为是女巫并被处以火刑的女孩,一群传教的落魄的十字军东征部队,以及一个乐观的杂技表演者,和他善良的妻子,可爱的女儿……

    所有这些,都营造出一个神秘而百态的人间景象,让观众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中,陷入对宗教存在与否的思考。

    电影几乎是沉默的,这种沉默伴随着沉思的威胁,顽强的思考,以及绝望般的困惑,似乎在等待一个迷茫的人,从令人窒息的阴影中爬出来,在美感和绝对的抑郁中,构建电影的叙事格调,也展现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在宗教中的困境和求索。

    可以说,想要解读电影的答案,就需要解读伯格曼对于宗教的思考。

    伯格曼在前期,几乎处于一种精神困境之中,疯狂的,残酷的研究宗教,这个时候,他认为:基督教神的思想具有破坏性和极高的危险性,对人类充满了风险,并在人的体内带来黑暗的破坏性力量,而不是相反的博爱和仁慈。比如十字军东征,以爱为名义的屠戮,残酷而畸形。

    但是,当了1960年之后,伯格曼显然采取了一种,更人文主义的立场,他对宗教的研究变得轻松,潜意识里,他开始接纳宗教,而不是过分的抵制和质疑。他开始理解宗教存在的价值,他开始和他早期排斥的信仰之间,产生了某种共存与和解,就像一个被原生家庭伤害的孩子,最终只能在和家庭的和解中,完成自我的和解。

    造成这种转变的是,伯格曼个人生活的和解,这种趋势,在这部1957年拍的电影中,已经得到了预示。

    当布洛克思想复杂,疑虑丛生,痛苦万分时,生活在当下,简单而乐观的杂技演员,和他的妻子以及女儿,却躲避了死神的追踪,成为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而他们可以活下来,是因为乐观?还是希望?又或者是爱?

    也许全部都有,因为自此之后,伯格曼多次表达了,爱也好,希望也好,对于人类社会,是多么必须和重要。

    但在这之前,伯格曼的困惑,不仅是他自己的困惑,还是一个时代的困惑。

    我一生都在寻找,希望能够没有意图和利害关系的交谈,一无所获。我这样说,没有苦闷和自责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如此。

    尽管伯格曼的一生,都在探讨一些晦涩的主题,追求永恒的答案,这些问题的解答,对于每个人都至关重要,更是每个时代需要面对的问题,但是熟悉他的人依然清楚,伯格曼的电影充满了强烈的个人情绪,不仅因为他风格独特,还因为他从始至终,都在驱逐自己的恶魔。

    因为他的电影中,总是敢于在公开场合问我们每个人私下问的,最亲密和最私密的问题,因此让人有一种被触犯和冒犯的不适感,但又能在其中产生强烈的共鸣。

    这是伯格曼的电影,永远不会过时的原因。

    伯格曼的电影,永远在阴沉和无忧无虑,残酷和玩笑之间,做着细致的平衡和拿捏。所以,每次和死神的相遇,都充满了微妙的戏剧性,每次两位骑士之间的对话,都充满了戏谑和幽默。

    伯格曼用这种手法拍电影,不是为了单纯的调和,更是为了在狂暴的欢乐中,突然抓住我们的喉咙,毫无防备的暴露我们的软肋,并进而将我们带入黑暗的中心,成为拷问者,而非观看者。

    伯格曼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不仅依赖他对内心的深刻剖析,抓住了人性的相通之处。

    更是在于,他对时代的叩问,不仅具有时代的独特性,还有每个时代的共通性,典型性。

    十四世纪,一场延续百年的黑死病,在欧洲的大地上肆虐,让大地上的生灵,无时无刻不体味着恐惧和威胁。

    一场持续数十年的十字军东征,最终以黯然的方式,惨烈的方式收尾,似乎是对这场灾难的某种注解和注脚。

    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从整体上来看,14世纪晚期是一个阴郁的时期,黑死病,饥荒,女巫迫害,法国和英国之间的百年战争,十字军东征的溃败,教皇分裂等灾难性事件,都加剧了时代的黑暗性。

    伯格曼无疑将各种事件,做了一些杂糅,比如十字军东征要发生在更早的时候,而大规模的女巫迫害,则发生在15世纪,但是伯格曼将它放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呈现,则就放大了时代的悲剧。

    当这种奇怪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时,一种世纪末的黑暗,颓废,神秘,虔诚,全部用一种混合的方式呈现出来,让人困惑而迷茫。

    而伯格曼拍电影的时代,处于五十年代末的冷战时期,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军备竞赛的威胁,迫在眉睫的二元意识对立,应运而生的摇滚,嘻哈,大麻,精神的困顿,年轻群体的燥热和冷漠,使得伯格曼试图通过混杂着复杂气氛的十四世纪,来展现和解答这个时代的困惑和信仰问题。

    伯格曼抓住全世界普遍存在的恐惧,和虚无主义气氛,以哲学探究作为载体,在清除自己内心恶魔的同时,接受死亡的恐惧,同时用电影制作的印章,象征性意象,展现信仰坍塌后的世界。

    奇迹在于,伯格曼的天才使他能够反映冷战时代的恐惧感,同时又超越了它,因此《第七封印》继续通过对宗教,死亡,自我牺牲和痛苦问题的复杂研究,来迷住每一代新生代的人群。

    因为对于每个时代来说,大的灾难性事件,都必将制造迷惘的一代,信仰坍塌的一代,这种充满预言性质的预言者,是链接每个时代的纽带;这种充满悲观情绪的悲观主义者,也是每个时代的幸存者。

    因为当社会瓦解,促使人们团结在一起的信仰,也发生了坍塌时,随后的信仰危机,必将引发认知系统的崩溃,部落主义的盛行,个人和时代的困惑。

    所以,这种相通之处,注定了《第七封印》,必将成为一则永恒的寓言。

    在迅速世俗化商业化的今天,原子弹的威胁,持续的种族主义扩张,人类的精神疲惫,都在昭示着,伯格曼的探索,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从一定程度上来看,伯格曼的个人恶魔,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恶魔;伯格曼时代的困惑,又何尝不是每个时代的共同困惑?

    伯格曼曾写道:在我的影片中,十字军从十字军东征返回,而今天的士兵从战争中返回。在中世纪,人们生活在瘟疫的恐怖之中。今天,他们生活在对原子弹的恐惧中。《第七封印》是一个主题,这是很简单的比喻:人类,对上帝永恒的搜索,以死亡作为他唯一可以肯定的归宿。

    死亡总是在我们身边,但是春天每年都来一次。

    如果,人类永远在寻求上帝和信仰,如果死亡,是我们所唯一能肯定的归宿,那么,人,该如何生活下去,又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生活呢?

    在电影接近尾声时,死神引导着我们之前熟悉的六个角色,整个电影中代表各种形象的角色,代表百态众生的角色,在与死神共舞的状态中,走向了死亡。

    作为剪影的形象存在,意味着他们被剥夺了个人身份,成为整个人类的代表。

    而约夫和米亚,以及她们可爱的女儿,成为了唯一躲避死神狙击的人。

    我在想,最后的一幕也好,最后的结局也好,其实传达了伯格曼的核心思想。

    第一,死亡并不可怕,走向死亡的众人,是在一种平和与虔诚,安详与喜悦中,跟随死神离开的。

    第二,伯格曼试图暗示我们,普通人,应该像约夫和米亚那样生活,才能真正不惧怕死亡,而又真正的享有人生。

    对于第一点来说,克服对死亡的恐惧,需要一个人经历很多生活的体验,想通很多事情之后,至少是对死亡有深刻的理解之后,才能拥有的心态。

    而像约夫和米亚那样的生活,则是我们每个人努努力,都可以实践的生活方式。

    与布洛克在信仰和自我追问方面的可怕困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约夫天然简单的生活方式。约夫是一个瘦弱的,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男子汉气概的男人,但是他想象力丰富,内心朴素善良,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非常好,而且他正在尝试写歌。

    可以说,在整个被飓风袭击后的破败世界里,约夫和米亚的生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她们一家三口,即便是在瘟疫肆虐,在颠沛流离中,也不忘记享受天伦之乐,享受阳光和草地,简单食物的美好。

    他们在翠绿的树林里,听小鸟唱歌,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小憩,她们彼此相爱,理解, 她们活在此时此刻,活在当下,活在每一种体验中,所以,她们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在布洛克遇见约夫一家时,米亚用牛奶和采摘的野草莓招待他们,布洛克因此发出了一段充满启发意义的感慨。

    骑士布洛克说:当我和你们坐在这里时,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和不真实……

    我会记住这一刻,这祥和的黄昏…还有野草莓和牛奶,你在暮色中的脸庞,米克尔的睡姿,约夫弹着鲁特琴。我会竭力记住我们说的每句话,我会小心地珍藏这段记忆,就像捧着满满一碗牛奶一般小心,这会是我生命中闪光的一刻…

    米亚给布莱克的牛奶和野草莓,象征着人世间最简单的快乐。

    在观看这一段时,我几乎可以听到伯格曼的质问:为何我们在生命的复杂性中,失去了真实的生活,为何我们不能将自己,投入这最简单的快乐之中,在阳光和微风中,在朴素的食物和体验中,享受生命的馈赠。

    正是这所有免费的,造物者最慷慨的馈赠,可以让我们免除精神的疲惫,财富的追逐,心灵的荒芜,生活的泡沫。

    因为,正如电影所展示的那样,布洛克无时无刻的困惑也好,约夫的单纯生活也好,都使我们意识到一件事情:信仰和信念,就像爱一样,注定要受到伤害,这种伤害有时不仅是情感上的,还是更深层次的灵魂上的伤害。当你为一个单一的信念和信仰,而赌注自己的一生时,注定要面对坍塌的绝对性危险,带来生活的崩塌和怀疑。但是,在一个没有意义和真理的世界中,保持内心的爱和希望,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享受造物者慷慨赐予的阳光,是我们唯一可以获得救赎和抚慰的机会。

    可以说,约夫和米亚教会了布洛克:精神上的救赎,不在于试图逃避死亡,以及辨别真理和神是否存在,而在于简单的生活,有意义的爱,善良和人性的举动。

    如果了解伯格曼,你会发现他的作品有一个弧度,代表了他不同时间段的思考。

    年轻时,他思考社会和政治问题,中年时,他拷问信仰和上帝,晚年时,他转向于回忆,通过对人生各个阶段的回忆的摘取,对那些最美好事件的呈现,来展现哪些事情,才是我们的生命中,最值得追寻的东西。

    而在这种思考和展示中,伯格曼使我们意识到:

    尽管上帝永恒沉默,但他已经赐予了最慷慨的馈赠;

    尽管有确定的死亡,但生命仍然值得我们过活;

    尽管死亡总在我们身边徘徊,人生充满了意外,但是春天每年都来一次,希望也无处不在;

    就像伯格曼在自传里所写的那样:我们一生都在想死亡,以及随后发生或未发生的事情。而幸福有时是如此简单,通过音乐,我有时可以找到线索,比如说巴赫。

    美好存在于简单的生活中,也只有在体味简单事物的美好中,人类才能真正体验活着的胜利。

    在拍摄电影《第七封印》时,伯格曼说,他的很多意象来源于童年的记忆。

    小时候,他父亲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的乡村教堂里传教,伯格曼有时会随同父亲一起,虽然他对枯涩的概念不感兴趣,但是教堂低矮的拱门,厚厚的墙壁,永恒的气味,有色的阳光,中世纪画作中奇怪的植被,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雕刻人物,颤抖而神秘的宗教世界,给予了一个孩子丰富的意象世界。

    从那时开始,他的脑海中包纳着一切:天使,圣人,巨龙,先知,魔鬼,人类,天堂里的蛇,约拿的鲸鱼,启示录的鹰……

    正是这些,让他创作了死亡最后带领着人群,走向遥远地平线的场景。

    每当我看伯格曼的电影,读他的传记,我总有一种感觉,生命的体验,从视觉到触觉,从感官到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的延申和衍生。

    原来,匮乏的从来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们自身。

    死亡也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恐惧,所滋生的胆怯和懦弱,局限和狭隘。

    人,一旦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全身心的投入生活之中,就能体味到无处不在的意象,时常涌现的灵性之平和,以及对生活和造物者的感恩。

    如此,即便人生面临至暗时刻,也会体味到活着的温存。

    即便我们都是被死神追逐的人,也会体味到人间的馥郁和芬芳,阳光和美好。

    文 | 巴黎夜玫瑰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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