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跟我讲了他的父亲即我的爷爷的故事。
那一年年底,我的媳妇十月怀胎已到了一朝分娩的时候,可是她却出现了难产的现象,羊水早就破了,可孩子还是迟迟没有生下来。村子里专门负责接生的女医生刘亚芹也是束手无策,她吩咐我把我媳妇赶紧送到离我们苏北平原的江家村有三十里路的戴南镇医院去生产。
我的父亲听了后,赶紧去帮我叫来了一艘机帆船。刘亚芹跟我和我的大嫂搀扶着我媳妇到了船上。那一天,正是数九隆冬的一天,天上彤云密布,朔风砭人肌骨,船在龙潭河里开了还没多远,天上就搓棉撕絮般地卷下一天大雪来。正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偏遇顶头浪。
我们都在船舱中,可父亲依然屹立在船头,父亲站立的姿势是标准的军人站岗的姿势,不愧是当过兵的。父亲说他要指挥机帆船航行,怕遇上浅滩,怕船儿不能顺利地到达戴南镇,他生怕由此一来会让他的儿媳不能安然无恙地生下孩子。不一会儿,他的头发上就洒满了白雪,他的眉毛上也凝结上了雪粉,他的身上粉妆玉琢的一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把他塑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雪人。
凝视着风雪中的父亲,我仿佛看见了父亲当年参加新四军队伍,他在抗日的战场上,冲风冒雪,叱诧风云。他和他的战友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父亲高喊着,小日本鬼子,我让你杀戮我同胞!父亲端着一挺机关枪,向敌人射出了暴风骤雨般的子弹。父亲头戴着新四军的军帽,身穿新四军的军装,父亲身材魁梧,虎臂熊腰,浓眉大眼,气壮山河。小日本鬼子看着杀红了眼睛的父亲和他的战友,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鼠蹿而去。
凝视着风雪中的父亲,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父亲在新四军改编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部队里后,在辽沈战场上,在淮海战役中,在攻打平津的战斗的行列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像钢铁的洪流一样向蒋匪军碾压过去,一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在渡江战役中,父亲在一个船夫倒下了的时候,他勇敢地冲了上去,跟后来成为了我的母亲的一个姑娘一同使劲摇着橹,船儿向江南挺进,挺进。长江江面上,炮弹炸起的浪峰冲天而起,在阳光中像璀璨晶莹的玉柱一般。船儿就在枪林弹雨中向江南长驱直入。
后来,父亲跨过鸭绿江去了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在一次守卫阵地的战斗中,全连打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仍然顽强不屈地坚守着阵地,他把敌人的枪支和战友们的枪支都拿到了自己的跟前。
对天上的敌机,他把机枪仰举起来狂射;对地面上黑压压的敌人,他甩出了一颗又一颗手榴弹。当敌人蜂拥而至时,他站起身端起重机枪狂扫,色厉内荏的美国鬼子和美国的傀儡军被父亲打得嗷嗷叫,一片鬼哭狼嚎。
后续部队赶上来时,看到打成了血人的父亲,无不对父亲的刚毅勇敢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走到船头,我说,爸爸,您快进船舱吧,您会被冻坏的!父亲说,不行,不能轻易下火线。再说了,我如果进去了,船不能按航线走怎么办?这条航线,这个开船的小伙子不太熟悉呢。还有,儿媳在那儿躺着呢,我进去不好的。我说没事的,她身上盖着棉被呢。我不由分说地把父亲拥进了船舱里。
我替父亲掸掉了身上的雪粉,我给父亲拂掉了头上的雪花。我凝视着父亲,我感到父亲老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发现,这么多年,我竟然对父亲熟视无睹,我竟然没有发现父亲老得这么快,父亲当年的豪气干云英气逼人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岁月无情,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我还记得父亲当年在无锡老干部速成中学读书时的形象,父亲的一张漂亮的照片贴在他的毕业证上。父亲头上戴着咱人民子弟兵的军帽,军帽上镶嵌的红五星闪闪发光,父亲身着一身军黄的戎装,他的军装的衣领子上是两面鲜红的五星红旗,他的军装的肩章上有他的军衔的标志,他的胸前戴着他的军功章啊,让小小的我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形象是那样巍峨挺拔。
父亲不无骄傲又略显羞涩地对我们兄弟五人说,可惜没有照全身照片,那个时候,我腰里还别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呢,那手枪真漂亮啊,那手枪真漂亮!父亲说着,说着,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过去的戎马倥偬的岁月,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和他的战友们驰骋沙场英勇杀敌的情景。
父亲对小日本鬼子说,我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的战士,缴枪不杀!
父亲站在坦克上,对被俘的蒋匪军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排长,你们休想顽抗!
父亲站在朝鲜的无名高地上,对蜂拥般地往上爬的美国鬼子及其走狗说,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连长,有我在,你们休想夺去阵地!
父亲挺立在阵地前,身背步话机,他一边向美国鬼子及其走狗投掷手榴弹,一边对志愿军指挥部说,请首长放心,请祖国和人民放心,有我在,阵地就在,有我在,阵地就在!
父亲在受伤倒地前对志愿军指挥部喊道,为了祖国家园的安宁,为了朝鲜人民的美好生活,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父亲气贯长虹,美国鬼子及其走狗在他的英勇不屈的形象面前望而却步,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父亲高大的形象永远屹立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上。
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母亲微笑着说,自恋,又把这些过去的事情拿出来显摆了。父亲像个小孩子似地说,我没说嘛,我只不过说手枪真漂亮,手枪真漂亮!
在我幼小的印象中,父亲确实没说过他的光荣的历史,所有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母亲后来跟我们讲的。
父亲后来从无锡老干部速成中学毕业后不久就转业了,他转业到县供销社上班。后来老干部下放时,他就戴着大红花,被单位上的人敲锣打鼓送回了老家。对此,父亲说他是一颗螺丝钉,党把他拧到哪里,他就在哪里发出光和热。
父亲在江家村当上了一名村支书,后来干了一年,他就不干了,他说这当官的不自在,他在部队里能够指挥千军万马,他在地方上面对父老乡亲,他却感到力不从心。我到今天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但不管为什么,总之,父亲退下来了,新上任的姜支书跟父亲从小光屁股时就一同给地主家放牛,他不可思议地笑了笑,不得不把父亲安排到村粮食仓库里当上了一名粮食保管员。
父亲的青春是战斗的青春,他的战斗的青春一直是在沙场拼杀中度过的,父亲后来的岁月又无私地奉献给了家乡。
我深情地仰望着父亲。父亲该有七十多岁了吧,父亲说过他四二年参军时才只有十五岁,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了,父亲真的老了。父亲,我仰望着您啊。本来您的腰已佝偻了,身材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高大挺拔,但我半跪在您的面前,就不得不仰望着您了。
我的父亲,您的霜染的鬓发是岁月为您写下的醒目的诗行;您的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在您的亲切慈祥的脸庞上镂刻下无尽的沧桑。父亲,我的父亲,我抚摸着您粗糙如松皮似的手,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像长江,像大河,就那样激情澎湃地往外流,往外流。
后来,机帆船准时到达了戴南镇,我媳妇也在医生的助产下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女孩子。我们在医院里待了有六天,这六天里,父亲不时地到街上帮我们买这买那的,他不准我离开我媳妇半步,他说我媳妇刚生了孩子,要人照顾,马虎不得的。
“无情未必真豪杰,爱子为何不丈夫!”父亲,您对儿女的一颗拳拳之心,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
看着父亲又到街上去的远去的背影,我想起我们来戴南前母亲也要来的,但父亲考虑到母亲生了一次小病后刚刚痊愈,父亲把母亲强行按坐到家中的椅子上,说是他去就行了。父亲对母亲的爱,并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但他们一直这样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我带着我媳妇和女儿出院后,我们又雇了一辆机帆船往家赶。我和父亲一起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我们望见,雪霁云散,阳光虽然失去了威烈,但还算灿烂;河两岸,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龙潭河里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冻了,但机帆船对此却毫不畏惧,它碾碎冰块,一路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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