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症

1

微子永远都记得6月1日，那天是和木桀交往的第47天。天空中挂着一轮永远出现在正头顶的太阳，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永远像裹了一层保鲜膜一样气闷。可是那天他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影无踪，连让她找个和她有共同记忆的人都找不到。

5月20日，情侣的狂欢，单身狗的受难。木桀和她的学校相离很远，需要倒两班公交车，但是那天他刚好没课就跑到学校来找她。临走的时候她陪他等末班车，一边等一边不安地看着手机上的电子时间。车站处有一间简易棚，里面有一个值班的大叔坐在椅子上吹着空调喝茶，微子和木桀相拥站在上车处，微子面对木桀，眼睛刚好和大叔对视，大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装在水杯里的茶。大叔呷一口茶就抬头看他们一眼，微子就很配合的和木桀亲热一下。微子看着木桀上车，木桀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子站在车下，木桀伸出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脑袋上，“走了啊，有空给你打电话。”

现在微子还记得那个晚上木桀环抱着她的肢体的力度，还记得公交车启动时嗡嗡的声音，还记得公交车离开时闪亮的车灯在路上投下一道阴影。但是微子的手里只剩下冰冷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是和木桀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5月20日23：58，是他说的“晚安”，后面一排按照时间顺序只有清一色的微子的头像的气泡，时间频率由一天十几条递减到一天只有一条像晒干的腊肉一样混合了寂寞和空虚的时间的“晚安”。从20日到31日，她每天都在不停地翻着木桀的qq空间，个人资料，朋友圈，她一条一条地留言，发出去一条一条信息，却石沉大海。木桀的头像很有默契地一直灰色，永远显示不在线。

微子不知道自己会被冷冻到什么时候，甚至做好了失恋后大哭一场的准备。她有了事情总是憋在心里，可是今天她实在是憋不住了，想要找个人说自己心里好难受。上课的时候闺密坐在她身边，她戳戳闺密的胳膊，“我想给你说个秘密。”

“说吧。”

“我男朋友已经十天没有理过我了，他不回我信息，也不接我电话，留言他也不回复，怎么办啊？”

“呦，微子，你够可以的啊，什么时候背着我谈了一个男朋友啊？”闺密一脸戏谑。

“你别逗我了，他和我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你还和其他舍友一起装作来买饭的呢，你怎么可能没见过？”

“没有啊，我怎么不记得，你不是一直单身吗？”

“他还经常周五下午来陪我听最后两节课，你也没有印象？”

“没有啊，微子，到底怎么回事，快点招来。”

微子怔怔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的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个木桀，你真的没有见过吗？可是他来找我的时候，你们都和他见过面的。”

“微子，我真的可以给你发誓，你说的什么木桀我真的没有见过，而且我还可以跟你保证，每个周五周六周日你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周五逛街，周六睡觉打游戏，周日泡图书馆，没有一天你是不和我呆在一起的，而且没有一天我们是打乱了计划的。”

“这样子啊。”

微子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像她的心撕裂般痛苦，时间的流逝在她的世界里仿佛出现了静止，

2

微子坐在站牌那里的休息椅上犹豫了好久，看着公交车像断代似的一辆接一辆地离开，她要坐的公交车在面前停下，车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扬长而去。

她还是在犹豫，她不知道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其他人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她问过了身边的所有人，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她的男朋友。她翻看宿舍小群的聊天记录，发现所有快要涉及到她们讨论微子的男朋友的时候记录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她还一个个地私戳辩论队的队员们，她记得每次和木桀在校园里约会都可以遇到辩论队里的几个八卦，还有人拍下他们两个放到群里。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见过她的男朋友，她只好打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言语无比诚恳地说“回来带你们看我男朋友哈”。她还翻了辩论队的聊天记录，发现所有的聊天图片都消失了。

一切和木桀有可能发生关系的联系都在一个地方被生生掐断了。一切都在显示着有问题，但是微子又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龙族》，书中男主发现自己的兄弟被所有人遗忘，这个兄弟所有在人世间的记录全部被代替。但是这是生活啊，这不是小说啊，哪有这种烂俗的情节。小说里他们的生活就是打怪谈恋爱，但是在生活里就算你失恋到绝望也还要打起精神去上课去考试，没有你想像中的霸道总裁来拍板子让你直接通过考试。

微子在三辆公交车经过之后终于站了起来，走在沥青路上都感觉像是踩在烤热的铁板上，她像一张湿透的纸一样飘上散发着冷气的公车，车厢上的空调吸附了她身上的大部分暑气。下午一点多的车上并没有多少人，她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靠在窗户上感受着车子的颠簸，她的头在玻璃上小幅度地晃动。透过蓝色的窗帘，她看到车外的道路上是燃燃升起的热潮。

以前她坐公交车来，他总是会在终点站等她，然后骑摩托车带她去他的学校。可是今天，她睁大了眼睛盯着冰冷冷的站牌，下面只有阳光照射下的树的影子。她曾无数次在终点站和他吻别，可是今天看来这些记忆全部像泡沫一样在阳光下蒸发。如果那些人说的是对的，那么她一定生了一场很大的臆想症。

终点站到了，她像是被一条绳子牵引着下车，眼睛四处地张望，她自己在心里都知道他不会来等她。

微子下车后沿着路又向前走了一段，阳光将她的影子剪辑成又短又小的阴影，将她撑起的伞拼凑成圆形。她举着伞独自一人走在下午两点的空无一人的路上，每走一步就觉得自己快要像一颗原子正在朝太阳飞去。她看到了要转车的站牌，她只有在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搭过那辆公交车，之后再也没有搭过。

微子等着车，双臂环胸，尽可能的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躲藏在这把小小的遮阳伞下。168，168，她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着公交车的号码，生怕待会公交车来了自己忘记了。现在她不担心他是那个被遗忘的人，她担心的是自己才是那个被遗忘的人。有一次他们聊天，微子开玩笑说，自己的名字这么拗口，将来有一天他忘记了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站牌下只有她一个人，路上的车都少的可怜，能在大中午坚持出门的必将是真正的勇士。

168来了，车门正好在她的面前打开，迎面扑来车上的空调冷气。这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她像一缕烟飘上寂寥无人的车，只有摇摆的投币箱的挡板可以证明她上了车。她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盯着第一次和他乘坐公交车站着的地方。那天他们和他的乐队的人一起唱歌回来搭上了公交车，车上很多人，他们就站在一起，当时的他连牵一下她的小手都紧张得要死，整整一路，他的手就一直搭在离她的手指有一段距离的栏杆上部。

公交车的路线曾经是她搭摩托车的路线，当时坐在他的摩托车的后座上她只是专注地看他，从没有注意道路上的景色。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这条路上有三所大学，有一排饭店，有许多卖衣服的店，还有一家加油站。

公交车上的语音提示响起，车门哗啦一声打开，微子拿着伞下车。下车后她站在站牌那里愣了一下，她发现这周围的环境好陌生。之前她见过白天的他的学校，见过下午的，见过晚上的，那时她以为她已经很熟悉这所不是自己的大学了，现在才发现她居然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她只认得那个大门，至于经常吃饭的饭馆在哪里她不知道，他经常带她去的咖啡厅在哪里她也不知道，甚至每次带她去的排练室的路线她都不记得。没办法，一个谈了恋爱的路痴智商只会创造历史新低。

她只能按照模模糊糊的印象，记得那家饭馆是在一家医院旁边，那家店的老板娘的丈夫是他的体育老师，所以他总是喜欢去那里吃饭。不过更重要的是那家饭馆很好吃。她想自己应该还是记得路的，她撑起那把伞，只是刚从车上下来，伞上所包围的冷气在太阳的炽烤下全部转化为热浪。她沿着那条横穿他学校门口的路走着，连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家饭馆。

3

如果再让微子选择一次，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他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王子。

她撑着伞走在路上，路边的小树投下的阴影只有圆圆一点，整条路都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这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切事物都像被热气稀释的虚幻的景象。偶尔会有一辆摩托车或是助力车从路上驶过，发动机发出嘈杂的声音。木桀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冲着后座的她显摆自己的车买得很值，嫌弃别人的车声音都很大。她出奇地发现在木桀的熏陶下她居然可以听声音就可以听出摩托车的好坏。

微子继续向前走着，路的一侧是他的学校的围栏，通过围栏她看到了那一幢撞刷成朱红色的教学楼，还有绿色的在阳光下反光的草地。整条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出现，经过大门的时候她看到保安大叔坐在门房里打盹。她向大门走去。

“师傅，我想跟您打听个事。”

“谁呀？”大叔躺在椅子上睁开了半只眼睛。

“您记得一个男生经常开着助力车带着一个女孩从大门出入吗？”

“从我这里出入的情侣多了，我哪记得住啊。”那半只眼睛又闭上了，迷糊中大叔握紧手中的空调遥控器，“滴滴”两声，将温度又调低了一度。

“那你记得这个男生吗？”微子拿出手机翻出木桀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笑的一脸阳光，在这样暑气弥漫的日子里看了只会让人更上火。

“这个男生我不认识，不过我倒是对你印象挺深的，你经常穿裙子吧。”大叔说到这里，眼睛缓缓睁开，慢慢打量着微子，眼睛像一根针扎进了微子的裙摆。

“谢谢了。”微子说完这三个字就转身走了，裙摆随着她的步伐的迈动贴着大腿摩擦。

微子从保安处出来继续沿着她想象中的正确的道路去找那家店。也许那个老板娘会记得有那样一个男生的存在。

已经快四点了，阳光还是和中午十二点的太阳一样刺眼。微子手中的那把伞的伞柄已经变得濡湿，笼罩着她的腿的阳光像一条蟒蛇缠绕着她，吸食着她体内的能量。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大多数都是大学生，一对对的情侣或同乘助力，或勾肩搭背，或眉来眼去，一眼看去，微子可以判断出哪些是刚交往的，哪些是交往一个月的，哪些是交往时间很长的。

路的尽头是一排饭店，其中一家就是微子要找的那家饭店。饭馆的门口撑着遮阳棚，稍晚一点那里会有很多人吃街边大排档，老板娘在门口放着一摞塑料箱子，里面是包装好的一次性餐具。

微子走进饭店，扑面而来的空调冷气紧紧包裹着她。微子决定无论她能不能找到木桀，她都要在老板娘这里吃最后一顿饭。

微子刚迈进饭店，老板娘就笑容满面地走来，她身上围着那条微子见过很多次的红色围裙。

“小妹，吃点什么呀？”

一张过塑的菜单出现在微子的面前，有他们吃过的大盘鸡，他们点过的干锅包菜，他们尝过的河南烩面，他们要过的千页豆腐，她想把所有点过的菜都来一遍。明明这张菜单是她爱情的见证，可是它却毫无反应，像是一张空白的没有记忆的纸。

“阿姨，你记得有一个男生，长得高高大大的，经常带我来这里吃饭吗？”

“每天有很多人来我这里吃饭的，小妹妹，你说具体点嘛。”老板娘将手在围裙上擦去水珠，看着微子。

“他是你的丈夫的学生，叫木桀，经常带我来这里吃饭的。”

“妹妹，我敢发誓你没有来过，我这里客人来个两三次我绝对会有印象的。”

“那你记得我吗？“

“妹妹，我真的没有见过你，你要是真的和男朋友来阿姨这里吃过饭的话，阿姨一定会记住你的，不可能没见过你。而且我丈夫班上的同学，也没有你说的那个木桀的。”

微子就看着阿姨的嘴巴一张一合，手里还拿着那张菜单木讷地点点头，她的眼神看着菜单，心里痛苦地抽搐着，原来那样一个已经嵌入自己生命的男生真的不存在，可是那个人已经在自己的心里藏了好久埋了了好深，现在却要像拔掉墙上的钉子一样生生地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上移除。

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她的舍友没有见过木桀，门口的保安不认识她，阿姨也没有见过木桀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杜撰，可是这一切又是多么得荒唐！她可以说出第一次来这家餐馆的时候他们坐在哪张桌子前吃的烩面，她可以说出第一次和他在哪张桌子喝酒自己醉醺醺地耍着酒疯，她可以说出他们在这里点过的菜，她甚至还可以感到他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的触感，她还记得他的筷子夹菜到她碗里的味道。可是这一切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木桀的存在，也许他们之间的联系真的就那么浅浅一痕，关系真的就是那样吹弹可破。

微子颓然地坐了下来，将菜单铺在桌子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菜单。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串很熟悉的助力车熄火的声音，然后一串脚步声缓缓地滑进这家餐馆，一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炸裂，“阿姨，来点几个菜呗!”

微子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是木桀。她顺着木桀的脸向下看去，目光沿着脸颊，顺着脖颈，溜下手臂，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攥在一只宽厚硕大的手掌中。木桀的声音像是一颗炮弹，打得她遍体鳞伤。

“微子，你是不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