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会有多少流星划过。总有几颗,尾巴拖得很长。
小学一年级下半学期的一开学,班里来了一个留级生。班主任并没有给他面向全班做自我介绍的机会,而是领他径直走到我的座位旁边,用手指了指我空着的同桌,示意他就坐那。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不要和他说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就算他跟你说话,也不要理他!”我从命的点头,隐约觉得,老师是为我好。当时,我甚至没敢斜眼看看他具体长什么样子。
由于无法用语言交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好奇心驱使下,我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偷看他的作业本。在“姓名”一栏,很用力的写着——“缴鹏”。一年级的小学生哪里认得“缴”字,于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他告诉我念“饺”,还一笔一划的教我写出来。我俩都很开心。毕竟,坐同桌又不能讲话,确实挺折磨人的。
老师们都很默契的几乎从来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即使他把手举得再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名字不会被叫出来,至少他还需要被呵斥。
有段时间,学校会在下午组织学生们看动画片,印象中看过《黑猫警长》和《大盗贼》。看动画片嘛,气氛总该轻松一些。所以老师做出来最大让步,是“可以不用手背后了”。现在的孩子们应该已经不懂什么叫“手背后”了吧——上课的时候,要把双手放在背后,腰部的位置,这样看上去确实要整齐很多——交头接耳依然是不被允许的。
但这个家伙,却屡屡失控。几乎每集在坏人被好人教训的时候,他都会激动的鼓起掌来、喝起彩来。每次我都会转过去瞪他一眼,他便会知错的尴尬一笑,搔搔头,然后双手放在腿上。
我问他为什么总这样。他对我说,他忍不住,看到坏人罪有应得的时候,就高兴地忘了纪律了。我当时很不理解他的这种情绪失控,因为老师说他根本就是以违反纪律为乐。他的这种屡教不改的结果是,从“坐着看”,到“在教室最后一排站着看”,最后发展到“去教室外边罚站不给看”。我当时觉得他挺可怜的,但也是罪有应得。
“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他问过我不止一次,然后就让我摸他胸口上那块易于常人的凸起。那是一块像护心镜一样的凸起,也许是骨头,也许不是。他在向我展示这块凸起时,显得很自卑。这块凸起带给他的痛苦,不仅是心理上的,还有生理上的,因为他说每次疯跑过后,那里都会疼,而且喘不上气。
跑过以后会有胸疼和窒息感这件事,恰恰是他在代表班级完成了一场校运动会跑步比赛之后告诉我的。每个参赛的小运动员,完成比赛后,不论成绩如何,都会得到一块巧克力。而当我把巧克力递给他的时候,他却只是攥在手里,喘着粗气。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难受。我问他明知难受为什么还要跑。他说,他最大,个子最高,别人都跑不过他。
别人的确跑不过他。他以第一名的身份回到班级的时候,班主任对他笑了笑。
他也的确很高,至少比我高一个头。但也很瘦,装在那件四季不变的衣服里,愈发显瘦。他永远都是那身衣服,蓝色上衣,黑色裤子,已经被洗的泛白了。他肩膀很高,可以把上衣双肩的位置架的很平。但无论如何,看上去都是不合身。很像是一套被衣架挑起来的衣服,空空荡荡。他的身体总是有种佝偻的感觉,手长脚长,整个人却深深的陷下去。一同陷下去的,还有他的双眼。
有一天放学后,我跟着我妈出来买菜。路过校门口的时候,刚好碰见他。还是那套穿着,只是不知从来里蹭了一身土。手臂上还挎着一个菜篮子。他说他要去买菜,说话的声音异常的小,轻而易举的淹没在嘈杂的市声中。他问我妈:“阿姨,哪里能买便宜的土豆?”我妈告诉他要多问几家才知道哪家便宜。他应了一声便跑走了。
事后我妈对我说,这孩子让她心里挺难受的。
时间久了,知道了他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过。也不知道他妈妈是去世了还是离婚了。但从那以后,我便认定他那套衣服,一定是他妈妈留给他的。难怪那么不合身。我很好奇他爸爸长什么样子,但始终不得而知。因为他爸爸从来没给他开过家长会。
后来,他又留级了。
再后来,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一转眼,已经将近三十年光景了,其他小伙伴儿们的样子早已被时光冲淡了,唯有他的形象却在我脑海中日渐清晰起来。
我渐渐体会到了我妈口中的那种难受。那是一种揪心,一种郁结在胸中的苦闷,就像结在他胸口的那块凸起,让人窒息。
我曾为他设计过若干条人生轨迹,但没有一条能让我满意。
真希望,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真希望,所有的老师都爱学生。
不管怎样,愿你一切都好,善良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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