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芒山上，有一棵很大的蓝楹树，初夏时节，一簇簇蓝紫色的花缀满树间，远远望去，好似一团蓝紫色的烟霞盘桓在山间。
清晨，树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袭红衣，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凸起的树根上假寐。一阵风吹过，漫天的蓝楹花瓣随风飘落，一片花瓣轻轻落在那少女雪白的脸颊上，她竟丝毫不觉。
“小月牙！”一个声音从树上传来，随即，咚地一声，一个重物闷声着地，“啊！”那团重物直起身子，是一只赤毛黑爪的狐狸，耳间一撮白毛，那狐狸用前爪揉了揉屁股，身形一抖，竟化作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额间一缕白发。
“花十六，你又偷跑出来，不怕花姨打你吗。”树底下的小姑娘睁开眼，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扭头幸灾乐祸地看着少年说道。
“反正天天都挨打”，少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这么早，你跑来这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呀？”说着便笑着向月牙凑了过去，并排坐在月牙旁边。
“你说，对面有什么好看的呢？”月牙继续望向对面，所有所思。眼前是一片连绵青山，草木覆盖，人迹罕至，百里外，白芒山如鹤立鸡群，一峰突起，据说，白芒山上有一座禅华寺，寺里的观音大士最是灵验。观音大士哪里那么闲，管得了那么多事，月牙想着想着跑偏了。
“好看的不知道，好吃的的我知道”，花十六学着月牙的样子叼着根狗尾巴草，“你看，白芒山左边是及莱山，山腰有一片枇杷林，那果子，又大又甜，前两天我刚去了一趟，哎，碰到灰狼家的两兄弟，差点打起来。”花十六说着吸了一下口水，顿时被月牙鄙视了。
“嘿嘿，还有，再旁边那座像桃子屁股的山，上面有片桃林，再过俩月，咱俩一起去，多带点布袋，那桃子，怕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也比不上。”花十六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现在就去摘桃子。
“切，说得好像你吃过蟠桃似的，”月牙白了他一眼，接着眯上眼接着说道，“难怪花姨天天揍你，昨天还跟我娘抱怨你吃太多，快养不起了。”
“哼，我娘到处揭我短。”花十六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嘴角吹着狗尾巴草出气。
“对面有什么好看的呢？姑奶奶天天来看。”月牙继续想着，自顾自地说了句。
“你姑奶奶？”花十六好奇地翻坐起来，对着月牙说道：“是族长亲命的教习幻术的蓝姑奶奶吗？”
“对啊，我就一个姑奶奶，从我记事以来，天天来，坐在这个位置，望着对面，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月牙闷闷地说道。
月牙口中的姑奶奶是月牙爷爷的妹妹，叫蓝楹，是狐族少数一生未嫁的女子，据说快三百岁了，因为幻术修精纯，被族长亲命教习一众小狐狸崽子。据说，姑奶奶从小就生得好看，身后总是跟着一帮爱慕者。很久以前曾离家过一次，两年后才回来，家里人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回来后似乎伤心欲绝，于是闭关修炼，三年后出关，提亲的人踏平了狐狸洞的门槛，姑奶奶只是淡淡地回了父母“一生不嫁”四个字。狐狸一族向来婚嫁自由，不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于是父母便随了她的愿。
狐族寿命虽长于人类，但也不是长生不死的，大多修习普通的狐狸能活两百岁，蓝楹修为精纯，活了快三百岁了。因为辈分高，修为高，族里后辈都尊称一声蓝姑奶奶。
“你说蓝姑奶奶是不是想吃枇杷了？”花十六恍然大悟地说道。
月牙给了花十六一记爆栗，“你个吃货，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月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瓣，迎风而立，裙角飞扬，“姑奶奶想的东西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花十六虽疼得直捂着额头，心里却想着明天去摘枇杷送给月牙。
姑奶奶每月初一、十五卯时时开堂授课，今天正值初一，月牙和花十六还得赶着去，晚了又得挨罚，紧赶慢赶还是晚了。蓝姑奶奶罚月牙和花十六幻化成两个草亭子，给大家遮阳。
月牙所在的这支狐族是一千年前迁到青芒山的，依照族规，族里众狐需修习媚术和幻术，月牙天资聪颖，又常得姑奶奶开小灶，她的幻术在狐族中算是出类拔萃的。
两人无奈，只得照办，月牙化成的草亭子和真的草亭子别无二致，花十六就出糗了，还是藏不住一身红毛，化成的草亭子都是红色的，惹得大家一顿哄笑。
两个时辰的课业终于结束了。
“好了，你们俩可以化回来吧。”蓝姑奶奶气定神闲地说道。
两个草亭子腾地一变，月牙和花十六气鼓鼓地蹲坐在地上，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蓝姑奶奶笑了，“下次谁迟到，就跟他俩一样，今天就到这里，回家多练习。”一众小狐散去，月牙和花十六也准备跟众人一同走，却被蓝姑奶奶叫住，说二人来晚了，得补课。
蓝姑奶奶手一挥，连同二人一起化作三缕青烟，随风而去了。月牙想着，什么时候能修习得和姑奶奶一样，那十万八千里便是弹指一瞬的事儿了。月牙来不及多想，三人已经停住，重新化成人形。
他们又回到了那棵蓝楹树下，姑奶奶像以前那样，望着远方，眼里似有无限愁绪，若有所思。
“姑奶奶？”月牙很好奇，叫声打断了蓝姑奶奶的思绪。
蓝楹收回视线，恢复了往日的一贯温柔闲散，看着二人，笑了笑，说道：“今天给你们讲了幻术的要旨，排除杂念，集中念力想心中所想，注意吐纳均匀绵长，十六，你试一下。”
花十六深吸一口气，凝神，右手托起，慢慢地，手中一个大桃子慢慢浮现，起初似有似无，慢慢成形，最后化为实物。
“不对，我想的是一筐，怎么变成一个了。”花十六着急地说道，刚说完，手里的桃就消失了。
“你就是操之过急，一还没学会呢，想着十了。”蓝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说道，“月牙，你来。”
月牙托起右手，闭眼凝神，掌上先是山岚雾气，慢慢显出一片连绵的青山，这不就是眼前的景象嘛。
“不错，注意吐纳，多练习。”蓝楹满意地点点头，“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回去吧。”
花十六一听可以走了，高兴极了，转身就准备走了，月牙拉了他一把，差点摔倒。月牙望着蓝楹说道：“姑姑，你给我们示范一下吧。”
蓝楹听了，托起右手，一处庭院，院中一棵蓝楹树，那蓝楹树似乎比这里的这棵大许多，蓝楹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好不可爱。
蓝楹手一收，庭院和蓝楹树消失了，她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下次不要迟到了。”
月牙拽着不明所以的花十六离开了，不知为何，她回头看了看，姑奶奶一个人立在树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二、
夜里，月牙躺在狐狸洞里，辗转反侧，如果白日里那方庭院和那棵蓝楹树，就是姑奶奶心中所想，那是哪里呢？姑奶奶最近老是去蓝楹树下面看着远方，那庭院会不会就在姑奶奶望着的地方呢？附近百里都没有人烟，就一座寺庙。
月牙一个鲤鱼打挺，对，寺庙！那个院子是黄色的墙，那不就是禅华寺嘛，不过姑奶奶望着那个寺庙干嘛？依照姑奶奶的性子，直接去问，肯定不会跟她说。
月牙越想越想不明白，于是翻身下床，偷偷溜出了狐狸洞。
月牙虽不能像姑奶奶那样化成青烟，瞬息而至，但化成鸟，飞过去应该也挺快的嘛，于是，她立刻凝神，化成一只山雀，往禅华寺飞去。
山风簌簌，明月高悬，禅华寺里只有零星的烛火，清脆的木鱼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族规里说，狐族是虽是灵妖，遇见佛像佛塔也要避让退行的，以免惹怒神灵，招致祸患。月牙化作的山雀，避开正殿，搜寻着蓝楹树。
终于，在寺庙偏远的一个院中，发现了一棵很大很大的蓝楹树，那树约摸两人合抱，枝丫繁茂，满树花开。那树和姑奶奶掌中所化之景十分相似。
月牙轻轻停在一个树枝上，透过花枝，她看见院中的一个窗户微微偷着烛光，刚才听见的木鱼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哼，哪里来的小妖，敢扰我佛门清净！”一个浑厚的声音传入月牙耳中，回头一看，两位面向凶狠的金刚立在半空中，瞪着月牙所在的地方。月牙吓得魂都丢了，这难道就是守护庙门的哼哈二将，糟糕，被发现了。
月牙被那位金刚突然而来的一声呵斥，吓得变回了原型，一只通体火红的赤狐，无奈狐狸不会爬树，一个脚滑，摔了下去。
“原来是只灵狐，量她不敢乱来，别吓到院里做功课的小和尚。”二位神将中的另外一位说话了。
咚，月牙重重地摔在地上，糟糕，脚好痛，似乎扭到了，走不动了，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哎，都怪自己好奇心重，月牙心里想着，不知这二位神将要如何处置自己。
门吱呀一声开了，烛光闪烁，一个小和尚推门而出。两位神将看见有人出来，忙隐去身形，月牙见有人来了，也不敢化出人性，且用真身应付，看能不能逃过一劫。
小和尚见树下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壮了壮胆，托着蜡烛走过来照了照，发现是只狐狸，蜷着身子不能动弹，嘴里还不停地哼哼，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小和尚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其他异样，怎么会有只小狐狸呢，他一边纳闷着，一边抱起了小狐狸，往屋里走去。
那隐了身形的两位神将将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一位开口说道：“那小和尚救了那只灵狐，会不会出事儿？”
“应该不会吧，这个庙里的弟子和青芒山的灵狐缘分不浅呐。”另一位说道，“这灵狐资质不俗，应该不会伤人，你我今日权且饶她一次，看她造化。”说完，二人归位到寺庙山门前。
小和尚将小狐狸放在蒲团上，仔细检查着小狐狸的身体，小狐狸乖顺地任他检查，竟不反抗。原来是后脚被扭伤了，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养几天就能好起来。小和尚看这小狐狸瘦瘦小小的，也没啥精神，怕它饿着，便出门去寻吃食去了。
话说月牙变回狐狸身，没想到会被这个小和尚抱回屋里，还给检查了身体，还好是狐狸身，被摸一下也没关系，想想还是脸一红，幸亏长了一身红毛。左脚很疼，想来是扭伤了，现在逃走，一个不利索就会被山门那两尊神给捉住，不过，那神将好像挺怕被小和尚发现的，不如将计就计，养好伤再溜。
月牙换了个姿势，趴在蒲团上，打量着这个屋子，这间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床一案一蒲团，案对面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写着大大的一个“静”字，另一幅写得密密麻麻，灯光昏暗，看不清楚，还有一幅画上似乎是很大的一棵树，旁边题了字，看不清。不一会儿，月牙看累了，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第二天，月牙被寺庙的晨钟吵醒，伸了个懒腰，抬眼看见案上放着两个馒头，还带着些微热气。推门而出，她看到了院中的蓝楹树，那树高出院墙许多，倒像是围绕树修建的庭院，地上落满了厚厚一层蓝紫色花瓣，阳光透过花枝，洒下细碎的光斑，清风徐徐，夹杂着丝丝花香，鸟语啁啾，月牙不由得心情舒朗，伸了个懒腰，真是个好天气。
姑奶奶心中想的就是这里吧，那树，那院门，那墙壁，一模一样！可是，姑奶奶为什么会一直记挂着这里呢？既然念着这里，为什么要站在那么远的地方看着，直接来这里看不更好？大人的心思真是好难猜。
月牙趴在门口懒懒地晒着太阳，只听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一串轻快的脚步声，月牙头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是小和尚，月牙放下警惕继续趴着，狐族一向谨慎，并不喜近人，不过这个小和尚，总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小和尚走近了，蹲在地上，摸了摸月牙的头，说道：“小狐狸，你脚受伤了，不要乱跑，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会把你扔出去的。”说着便抱起小狐狸往屋里走，月牙并不喜欢被别人抱，昨天是个例外，于是，一使劲儿挣脱了小和尚的手，窜了出去，一只脚不利索，差点没站稳。小和尚正抱着小狐狸，没想到一下挣脱了，吓得赶忙去接，也没接住，好在没摔到。
“小和尚”，月牙跳到案上，端坐着，冲着小和尚叫了一声。
小和尚闻声，左看看又看看，没看见人，想着寺庙里的香客不应该跑到后院来呀，于是跑到门口冲外面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到半个人影，一副很纳闷的样子。
“小和尚，”月牙见小和尚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很好玩，又叫了一声。
小和尚又四处看了看，问道：“谁呀？”
“转过身，我在你后面。”月牙兴致更高地逗着小和尚。
小和尚赶紧转过身，哪里有人，仔细一看，那案上的小狐狸似笑非笑，莫非！小和尚吓得倒退两步，靠在墙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狐狸，会说人，人话的狐狸。”
“会说人话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会变成人了。”月牙傲娇地扬着头，闭上眼一凝神，化成了人身。
小和尚震惊于狐狸会说人话，还未反应过来，眼下，又见小狐狸化成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女，唇红齿白，一袭火红的衣裳，她歪着头，笑着看着自己。小和尚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了，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一看，那少女笑得更厉害了，小和尚瘫坐在地上，闭上眼，嘴里念叨着《楞严经》经文，想着肯定是自己背经书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小和尚，别念啦，”月牙看着疯魔了似的小和尚，决定不戏弄他了，于是步入正题，“我是青芒山上的灵狐，找你有点事儿。”
小和尚痛苦地睁开了眼，想着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原来，小时候隔壁奶奶讲的狐妖吸人精髓的传说竟是真的。自己今天怕是难逃此劫，小和尚故作镇定，强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双手合十，对月牙说道“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哈哈哈”，月牙见小和尚这副样子，不由得大笑起来：“我不是来成佛的，我来打听点事儿。”
小和尚一听月牙说完，睁开眼，忍不住问道：“你不吸人精髓了吗？”
“谁跟你说我要吸人精髓的？”月牙一脸鄙夷，“我们灵狐族向来凭自身修行立身，从不做那些龌龊勾当，你说的那些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狂徒浪子，恶意造谣。”月牙也知道人世间流传着狐族不好的传说，狐族虽曾经也有那么一两个败类，为了修为，无所不为，但那也是为狐族所不齿的。
小和尚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问道：“你想要问什么？”
“你们寺庙里有没有来过一只赤色灵狐，通体赤红，只耳尖一缕白毛。”，月牙坐在岸上，歪着头想了想，接着补充道：“哦，能化成倾城佳人，好穿一身丁香色的衣衫，她虽一头银发，却永远是双十年华般的样子。她很温柔，笑起来更好看。”在月牙心中，姑奶奶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狐狸，也是最好看的人，月牙小时候跟爷爷到人间游历，长安城三千繁花，也比不上姑奶奶一颦一笑。
“狐狸？”小和尚在脑海里回忆着，好像从来没听谁说起过寺庙里来过狐狸呀，说道：“我自六岁就被带到寺庙，没听说来过狐狸呀。”小和尚看着月牙坐着也不安分，时不时晃着双脚，那双白生生的脚丫，不胖不瘦刚刚好，绞尽脑汁想到了戏文里“冰肌玉骨”这个词，想到昨天还把她抱在怀里，小和尚腾地一下脸就红了。
“你很热吗？”月牙歪着头盯着小和尚。
“呃，是有点热，刚才走了很长一段路。”小和尚嘴上磕磕巴巴地说着，心里却想着：哎，出家人不打诳语，晚上又得抄佛经。
“你不知道的话，那我还能去问谁呢？”月牙自顾自地说着。
小和尚想了想，月牙问的事情可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庙里年纪最大是主持，不不，肯定不能问主持，那就剩了清师伯了，对，找了清师伯，他最没正形儿，肚子里鬼故事最多，说不定真知道狐狸的事。
三、
小和尚让月牙扮成香客，俩人一起去找了清师伯。不巧了清师伯已经上山采药，明天才能回，月牙无聊，强拽着小和尚到处逛，小和尚无奈，只得提心吊胆地跟着，生怕被别人发现端倪。
第二天，他们来到一处院落，这里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清冷。院里高高低低摆满了架子，晾晒着各式草药，一个人哼着欢快的曲调，在药架间东查查西看看。院子角落放着好几个竹编的笼子，似乎装着活物，月牙闻到兔子的骚味，还有蛇、蝙蝠，蜈蚣之类的气息，面上一副狐疑，不是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吗？
小和尚见月牙盯着那些笼子看，便解释道：“了清师伯养这些，是为了取毒汁入药的。”他怕月牙不信，接着说：“了清师伯不喜欢诵经，觉得普度众生不能光靠坐在庙里诵经，便习了医术，外出云游，四处行医，前两天刚回来，就忙着翻晒草药了。他四处游历，听的故事可多了，肯定知道你们狐狸的故事。”
月牙半信半疑，只盯着那个身影看。小和尚叫了一声“了清师伯”，那人转过身子，隔着要架说道：“嘿，小真言，快过来给师伯晒草药，快，快，都快长霉了。”和尚说着，边走了出来，他看见月牙在盯着他看，愣了一下，居然笑了，那丫头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
“哟，哪里来的小狐狸，寺庙也敢闯，山门前的神将瞧见没？”了清居然一眼看穿了月牙的真身，打趣了起来，“他们最见不得妖邪，仔细收了你。”
月牙一听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哼了一声，扭头说道：“有本事出来斗一斗，谁输还不一定呢。”
真言小和尚见两人斗起嘴来，忙劝解到：“师伯，你别吓她，月牙，你别怕，门口的神将是石像，不会动的。”
月牙心里骂着，这个蠢蛋！
“哈哈哈”，了清见真言急着护着月牙，竟笑了起来，“你个小和尚，出了家，还想着帮小姑娘，你还俗得了。”
真言听了，脸涨得通红，忙解释说：“师伯，她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我第一次听说狐狸上寺庙找人的。”了清和尚边收拾草药边说。
“老和尚，你有没有见过一只耳尖有白毛的赤狐，”月牙顿了顿，接着说道：“或者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二十多岁，穿一身丁香色的衣裳。”
“小狐狸，求人的时候要有礼貌，”老和尚笑眯眯地说道。
月牙听了，心里气不过，自己虽然活了几十年，却如同凡人十三四岁一般，白白让老和尚教育了，不过自己本来也是有求于人，于是作了一揖，口里不情愿地说道“拜托了”。
“我没见过。”老和尚笑着说。
“你！”月牙一听，老和尚分明是逗她玩儿，气得跳脚，捏着诀准备动手，一定得出这口气。
“哎，哎，哎，你这小狐狸，人不大，脾气不小，等下”，老和尚见小狐狸炸毛了，看得出她有几分修为，忙说道，“我没见过，不代表没听过嘛。”
月牙听了，息了诀，瞪着老和尚，等他说话。
“进屋喝口茶，热死我了。”老和尚说完进了门，月牙和小和尚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氤氲着一股药味，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响着，老和尚连忙跑去端下砂锅，烫得他直搓手。老和尚又东挑西拣拿了几样花草放到茶壶里，热水一冲，提了过来，招呼二人坐在案旁。
“这是刚摘的金银花，去火气，小狐狸多喝点。”老和尚边说边倒茶，小和尚在一旁，生怕月牙发火动起手，月牙倒还好，虽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也知道有求于人，不能撒气。
老和尚坐下，敛了笑容，说了起来。他大师兄，也就是小和尚的大师伯，比他大十岁，修为精深，二十岁那年，师父让他下山历练，想让他游方归来，便继承衣钵。师兄下山后，四处行医济世，宣扬佛法，世人都道是活佛出世。据说，有一次，他去山上采药，发现一只狐狸，想来是受雷雨惊吓，竟躲在树洞里瑟瑟发抖，师兄便救了她，带它一起下山，那狐狸通体火红，只耳尖两撮白毛，煞是可爱。
月牙一听，肯定是姑奶奶，灵狐族的狐狸很少长得一样，族人都说她最像姑奶奶，只是姑奶奶耳尖多了两撮白毛。
老和尚说，大师兄本以为是只寻常狐狸，便带在身边，悉心照料。没想到，一天，那狐狸在师兄面前化成一个少女，一身丁香色的衣衫，宛若天人。那狐狸少女说自己是灵狐一族，偷偷下山，被惊雷吓回原形，一时失了法术，幸而被师兄救回，要不然可能会命丧荒野。少女愿意化作侍婢，常伴师兄左右，师兄听了当即拒绝，说自己以遁入空门，佛家以慈悲为怀，救人性命不为图回报，让少女恢复后便离去。
那少女被师兄拒绝，并不甘心，便一直偷偷跟着，暗中护着师兄。后来师兄回到寺庙，师兄房间常常在清晨多出些新鲜的瓜果，师兄猜到是那狐狸少女送来的，便留书一封，大意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劝她放下。
后来那狐狸少女再也没有来了。
老和尚说完，眼里似乎氲着泪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说道：“好啦，你要听的我讲完了，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就不知道了。真言，大师伯房间里有一幅画，画的院中的蓝楹树，取下来给小狐狸，让她回去吧。”
“哦”，小和尚不明所以，只应承着。
听老和尚说完，月牙想着，原来姑奶奶年轻时下山那么久才回去，是为那个和尚，那个和尚竟然辜负了姑奶奶，什么和尚，什么佛法，什么普度众生，姑奶奶不也是众生之一吗，哼。姑奶奶怎么还把他放在心上，天天守在树下望着这里，真是不值得。
月牙随小和尚去取画，再一次见到这幅画时，月牙仔细看了看，蓝楹树旁逸出的一枝粗大树枝上，有一只小狐狸，蜷着身子打着盹，一团火红的皮毛，那耳间两簇白毛，要仔细看才能看真切，这是姑奶奶吧。
月牙收了画，非要让小和尚送她出山门，她怕那两个神将找她麻烦。月牙和小和尚并排走着，她说寺庙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小和尚告诉她，那是佛堂供奉的檀香。
一路上，小和尚似乎有话想说，犹豫了几次都没开口，月牙发现了，跳到小和尚前面，双手叉着腰，歪着头冲小和尚吼道：“有什么话快说，这么墨迹！”把对那和尚的气全撒在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被月牙吓得一愣，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月牙一听，居然气消了，乐了，说道：“早说嘛，你都没问我呀，我叫月牙，你叫真言对不对，老和尚说的。”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摸了摸光头，说道：“对，我叫真言，你的名字真好听。”
“那是，还是我姑奶奶取的呢，听说我出生的那天夜晚，万里无云，繁星满天，一弯新月细细地挂在天上，所以就给我取名叫月牙。”
出了寺庙的山门，是一坡长长的石阶沿山而下，两旁的树木郁郁森森。月牙转过身，笑着跟小和尚道了别，一蹦一跳地下了山。小和尚本来想问月牙，还会不会回来玩，想了好几次，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和尚心里莫名地有点难过，他看着月牙的背影，火红的裙角随着步伐一起一落，渐行渐远。
月牙走了很远，回头看见小和尚还立在神像旁边，夕阳下的神像异常庄严肃穆，显得小和尚越发瘦瘦小小。
四、
回到狐狸洞，阿爹阿娘见她回来，也没说什么，想她是溜出去贪玩了，反而花十六急得到处找，想着月牙不见了，出去玩儿也不叫他。
月牙没停歇，便去找姑奶奶。花十六追着问月牙去哪儿了，月牙告诉他去了禅华寺，认识了一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还找到了一副关于姑奶奶的画，还说那个小和尚好好玩儿。
花十六听月牙说了小和尚，闹着不让月牙再去找小和尚，还说月牙要是去找小和尚，他就跟着去，去咬他。俩人一路吵吵闹闹，到了姑奶奶狐狸洞门口。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俩，一路吵，吵得我头疼。”蓝楹躺在狐狸洞门口的藤椅上，眯着眼说道。
“姑奶奶，我给你带来了一幅画。”月牙直奔主题。
“哟，小狐狸学人，研究字画呢。”蓝楹没动，也没睁眼，笑着说道。
“蓝姑奶奶，你看看嘛，月牙去禅华寺拿来的。”花十六插嘴道。
蓝楹一定禅华寺，睁开了眼，愣了一下，敛了笑容，起身严肃地看着月牙，说道：“你可知道禅华寺有神将看守，你一个小狐狸，敢去擅闯，你可有受伤？”说完便拉着月牙左右检查。
“没事儿没事儿，那两位尊神没有拿我怎么样，只是不小心扭了脚。”月牙忙跟姑奶奶解释，还把伤脚抬起来，说道：“您看，一个小和尚帮我包扎了，快好啦。”
花十六一听小和尚，立马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蓝楹见月牙没有大碍，想着要教育她一番，说道：“你去禅华寺做什么？”
“姑奶奶，我见到了一个老和尚，他给我这幅画，还给我讲了个故事。”月牙说着，把画取出来，双手奉给蓝楹。
蓝楹疑惑地接过画展开，曾经熟悉的庭院，熟悉的蓝楹树，她似乎感受到风轻轻吹拂过，带来了淡淡地花香，还有那若有似无地檀香味。那屋内，一灯如豆，案旁，那人轻轻闭着眼，一手持佛珠，一手执木槌，木鱼声不紧不慢，敲碎了无数清冷的夜晚。那时的她，就趴在院中那棵蓝楹树丫上，看着，陪着。
蓝楹手指轻轻摩挲着画纸，手指停顿在那团小小的火红身影上，树上那只狐狸，和自己的真身一般无二。看到这里，蓝楹笑了，却又流下了两行清泪。
月牙把老和尚讲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蓝楹，她静静地听着，思绪飘回了从前。
那年父母为她说亲，她不愿意，赌气跑下山，不料遇上大雨，雷电交加，她被吓回原形，暂时失了法力，无奈只能躲在一个老树根下躲雨，那天的雨好大好大，惊雷一个接一个，她想着自己怕是难逃此劫了。快要晕过去时，她恍惚间看到一个身影朝她跑了过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件僧袍上，屋子里药香盈室，一个和尚忙着给人看病拿药。
来看病的人管和尚叫“了尘师父”，了尘和尚悉心照顾她，他会轻轻梳理她的毛发，每天都给她带回新鲜的瓜果。夜里，还给她讲经，虽然她也没听懂，她睡着时，还会给她盖上僧袍，虽然她有那么厚的皮毛，并不会受凉。
一个月过去了，她法力恢复，一天晚上，她化成人形，红着脸站在他面前，了尘和尚居然没有被吓到。她说自己愿意跟随他一辈子，侍奉左右，为他添灯加衣，他当即拒绝，说出家人当行慈悲事，理所当然，还说自己已斩断红尘，誓将以身侍佛。他让她身体恢复后便离去，不要跟在他身边。
蓝楹并没有放弃，而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为人诊治时，她去帮他采药，放在他门口，跟着他的那段时间，寻常草药也认得七七八八。他上山采药时，她跟在他后面，挡去财狼虎豹，护他周全。
后来，他回到寺庙，她满山去找新鲜的瓜果，放在他门口，夜里，她趴在院里的树丫上，听着他念经。直到一年后，他常常闭门不出，一天，她在门口发现一株小小的蓝楹树和一张纸，写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蓝楹其实早就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只是自己骗自己，看到那句话时，她再也骗不下去了。她把那棵小树苗种在青芒山上，日日浇灌，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姑奶奶，值得吗？”月牙望着陷入沉思的蓝楹，问道。
“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蓝楹淡然地笑着说道，“他既然想求佛法，我便不能阻他。”
蓝楹说完，躺在藤椅上，嘴角挂着笑，眼里藏着泪。
五、
禅华寺内，小和尚坐在老和尚面前捣着药，老和尚眯着眼，把案上的草药一样一样分类包好。
小和尚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师伯，我记得那幅画是你画的呀，你让月牙带回去干嘛？”
老和尚笑了，说道：“那是一副药，治病的良药。
五十年前，时逢战乱，陈村李姓一家两个哥哥充了军，父母年迈，没挨过灾年，只剩下李家小弟一人，年仅十岁。一天，他上山拾野果，被一只恶狼盯上，穷追不舍，正要扑过来，那时，一个穿丁香色衣裳的女子从天而降，驱走了恶狼，救下了李家小弟。那女子可怜他受了伤，带他去看大夫，那大夫是个和尚，叫了尘。
那女子不知道跟了尘和尚说了什么，那和尚让李家小弟跟着他，后来便一起上了山，进了禅华寺，拜入他师傅门下，成为他最小的师弟。
后来，大师兄不知为何突然病重，唤他前去，告诉他那狐女的事，并交给他一封书信，让他放在门口。
大师兄最后药石罔效，魂归西天。小师弟心有不忍，寻了一株蓝楹树苗，和着那书信，放在大师兄房前。后来，他又学着大师兄的笔迹，画了那副画，挂在大师兄房内，他想，万一她再来，有个念想。
哦，对了，那李家小弟，最小的师弟，就是了清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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