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一,我又看见她了。短发,浅蓝校裙,站在河边打水漂,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童年的她有着几分忧郁,可能是由于身体娇弱吧。从小不能做很多运动,生怕感冒引起慢性支气管炎。疾病发作时不间断地咳嗽,胸口痛得要命,恨不得把肺挖出来。从会吃饭起就没有断过又浓又苦的汤药。逐渐的,她养成了习惯:一个人静静地走,悄悄地逛。大部分的时光就这样度过。
早晨,徘徊在老街。街旁的是老式的店铺。花几角可以喝甜豆浆,再加一元就能买夹着油条的粢饭糕。
卖小笼包的小店热气蒸腾,房顶上有一排钩子。带菜篮子上街的老人把篮子往钩子上一挂,就开始聊天。开店的总是夫妻档或者父子档。一个包小笼蒸小笼。一个拉长了腔:“小笼——一客,豆腐浆——一碗。”她每次来买早点都能听到老板娘的嘱咐:“我再给你套个袋子,小心烫手。”
下午一两点,居民总要喝一碗番薯汤,或者吃一块薄荷糕,定定气,提提神,打几把牌,摸几圈麻将,织织毛线,晒晒太阳,看看牵牛花,逗逗墙角那只打瞌睡的老猫。弄堂里总有几个大嗓门的热心肠。他们相信,远亲不如近邻。
休息天,太阳光长了脚,轻轻巧巧地挪移。一只黄猫“喵呜”一声跳过来咬新皮鞋。
她坐在母亲工作的储蓄所门前的躺椅上打瞌睡。手上偶尔也拿着甜麦塌饼和青白团子。这是两种有烟火气的食物。甜麦塌饼据说是一种入药的植物做的,吃了耳清目明。青团子里头是咸菜馅,白团子里头是细纱馅,每一种团子中间都有一个红红的圆点,很像小女孩眉心的胭脂,俏皮可爱。清明来临之际,腰腿不灵便的乡下阿婆总要给插过队的老妈带来一份礼物:有时是几只甜麦塌饼,有时是满满一篮的青白团子。在阿婆眼里,老妈永远是个需要关心疼爱的知青小姑娘。世间有一些东西不起眼,却弥足珍贵。
2
地藏王生日,家家户户门前门后的地缝里插满了一根根细细长长的香,企求神佛保佑平安。家有小儿夜里哭闹不休的,老婆婆拿着香一边走一边念:“保佑我家夜哭郎,一觉睡到大天亮。她跟在大哥哥大姐姐身后,跑进狭小弄堂拔几根香,挥舞着,黄色火星滑过一道弧线,是最土的焰火。
地藏王长什么样子呢,这是她一直疑惑的问题。有的说是笑脸,有的说是黑脸。不管怎样,那一定是个心肠很好的菩萨。即使受的香火不像其他同行那样多,一年只有一次,一次只有一个晚上,但他依然把百姓的喜怒哀乐挂在心上。
炎炎夏日,喜欢大自然的她去乡下表姐家避暑。舅妈养了鸭子。戴着斗笠的鸭司令赶着群鸭井然有序地走在路上。乡间民风淳朴,想吃小菜就去别人地里拔几棵,不刻意糟蹋是不会引来骂声的。这样的氛围她很安心。
正月里走亲戚,有礼数的人家总要泡上热腾腾的熏豆茶。青青的熏豆,红红的萝卜干,它们在滚烫的白水里亲热地牵手。
光喝熏豆茶肯定是不过瘾的。不久,热情好客的主妇又会端上来两种镬糍(糯米锅巴),一种甜糯,一种咸脆。她嗜甜。看着主妇加糖加水,像变魔术一样,镬糍慢慢变成糊状的茶汤。也有亲戚家孩子想吃咸的,那就撒上盐,油炸,炸到淡黄色时捞起,稍微凉一凉,就是点心。小孩子胃口好,很快两只碗都空了,抹抹嘴,拍一拍溜圆的小肚子跑出去玩。
3
她爱静,就陪在长辈身边,听他们说话。年长的人,大多要聊聊今年收成好不好,在外做生意顺不顺,房子要不要翻新,子女的婚事什么时候操办,哪家出了个高考状元……她不时插一两句表示赞同和仰慕的话,总能收到“懂事”之类的夸奖。
桑葚成熟的季节,她和乡下的孩子一头扎进桑树地里,像一群好不容易开锁的猴子。没有了往日的斯文,摘了果子洗也懒得洗,直接往嘴里扔,嚼啊嚼,肚皮吃得滚滚圆,牙齿酸得连豆腐都咬不动。紫色的汁水抹得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回家后,为了胸前一大片紫色的纪念,头顶总要吃顿结结实实的“爆栗子”。第二天,偏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同伴面前,大谈昨日的“战绩”。那时当英雄是光荣的,哪怕脑袋受点委屈。
她对我说,即使物质条件并不丰富,每一天依然是说不出的幸福,好像寒冬腊月接过太奶奶的古铜色手炉,烤着烤着,融融的暖意爬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幼儿园条件简陋。只有一个平衡木,一个滑滑梯。煤渣地,摔一跤,红药水也遮不住乌黑的伤口。但不影响小孩子的快乐。
教室的门口,她正和同伴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那个年代的童谣:“小兔菲菲,远走高飞”……跳累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色粉笔在空地上画画。
她喜欢画画,更喜欢编故事,编的故事犹如中国版的《一千零一夜》。小朋友为了听个结局拿各种点心来交换。放学时她的口袋总有一把饼干屑、面包渣或者糖粒。
她是在上小学后爱上写作的。这得感谢三年级的班主任诸老师。那是一个快活的女子,穿白裙子,佩玉兰花,戴紫色的发卡,常给孩子们讲书里的故事,讲窦娥的三桩誓言;程婴救孤的忍辱负重;梁祝的生死相随;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徐文长的聪明机智;蒲松龄的狐鬼传奇。那些故事,给生长在闭塞小镇的她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
两年后诸老师调去桐乡,重返学校时,一层楼都轰动了。孩子们纷纷抛下手中的功课冲出教室,围在这个常带笑意的女子面前。她已经想不起那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最调皮捣蛋的男生都哭成了泪人。她离老师最近。老师的手搭在肩上,很温暖。
4
周日(那时还是单休),她会拉着春燕去油菜地里说一些属于女儿家的悄悄话。
有一段时间《包青天》盛行。电视剧里展昭带着心爱的女子来到江南,温柔的眼神穿过爱人柔软的黑发。两个人迷得一塌糊涂。从此,常常坐在油菜地里,傻傻地甜蜜地笑。每张画都是一袭红色的官袍。
她也更加痴爱天然的金黄色大地毯。总是幻想着,蔚蓝如洗的天幕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展护卫插一朵油菜花在发间,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然后翻身上马,去往桃花源。生一男一女,过神仙眷侣的生活,永不分开。年老时,依然去江南看油菜花,依然是最初疼爱的眼神。
羞涩的青春,羞涩的悸动,羞涩的初恋,土地无言,草木无声。
她还记得,学校每年组织的野炊是一项有趣的任务。
谁带米,谁带肉,谁去找柴禾,谁来搭灶头,这一切都有明确的分工。来到目的地后,各司其职。这时候往往是最热闹的。有的嚷嚷风太大,火根本点不着;有的找不到足够的柴烧饭,急得鼻尖冒汗;有的灶头总是塌方;有的肉太少,只能找同伴匀一点;有的关键时刻才发现米没有淘好。你一句,我一句,唧唧喳喳好像一万只麻雀开会。
等饭做得像点样子了,盖子一揭,香气把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一个个饿虎扑食,扒光自己碗里的还不够,非得从别人碗里再挖一块才过瘾。她这个平时在家吃不了半碗的人,竟然也能吃下一大碗。.也难怪,大家一起出汗出力,那饭还能不香吗?
六年的小学时光转瞬即逝。她舍不得擦去最后一期跟晓英合作的黑板报:把涂匀了白粉笔灰线绷紧,在黑板上打出大小一致的格子,四个角画上花边,然后通讯稿仔仔细细地抄上去。获得嘉许时,她们抱在一起多么开心。
毕业典礼是一场难忘的舞会,白色的奶油大蛋糕把她变成了圣诞老爷爷,泪眼朦胧中一双双小手互相拉钩,互相许诺,最后不得不吐出“再见!”。
后来小学门口挂上了税务局醒目的牌子。再后来,这里成了税务局的旧址。花开花落总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唯一不变的,是心境,依然纯洁如水晶。
这世上最尊贵的莫过于无暇的赤子之心。这一颗初心,跨过孩提时代的单纯,跻身成人社会的浮躁,逐渐沉淀为人生的底色。
一个没有了赤子之心的人,面目可憎。他们或许隐藏在我们的周围,强迫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必须和他们保持同步,稍有差池一顶“不爱国”的可怕帽子就扣在头上;他们或许潜伏在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很难控制自身不良的情绪,一有口角就让你热汤浇头;他们或许就是网上一个普通的键盘侠,在扶不扶老人的问题上表现得满腔热血,却在现实中纠结不已,看着年迈者淹死在洪水中;他们或许是生活中一个普通的看客,议论腐败的话题表现得痛心疾首,一旦有机会亲近权力,却比在位者还要贪婪。
而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做到淡然怡然泰然地和生活对话。那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白月光,温柔、悲悯、慈祥。
这一颗初心,时刻提醒着我们,在这个解构英雄只剩一地鸡毛的时代,我们是否还要严守做人的底线,是否还应保存自己的良知。
有了底线和良知,我们才能拥有正确的价值观。即使外界的纸醉金迷像伊甸园中那一枚蛇引诱夏娃的红苹果,我们还是能够遵循内心的声音勇敢地说“不”。即使外界掀起的狂风骇浪像潘多拉魔盒那般诡异可怕,我们还是可以守住人性的堤坝,极力遏制人性中恶的元素,不让它脱缰的野马一样失去控制和约束。只有凸显良知的底线,人性才不会泯灭。只有夯实道德的底线,灵魂才不会黯然。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凉却那么冰凉,我开始有一段旧时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浅蓝的裙裾飘扬,她向着我微微地笑。我认出来,那是童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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