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宪鸿
一个不识字的窑匠,他一人独自挖泥起塄,牵牛踏泥,打砖做瓦,还鼓弄着细货,众多徒弟要来帮忙,他都一一拒绝,后来也只是让他们去斫来了窑柴,帮着烧出了上等的砖瓦。他要干什么呢?要盖起一座新的蒙童馆,这是他多年的一个梦想。请看小说《打算》。(砖瓦窑、砖瓦照片)
打算
阳春三月,杨源村小盆地内,田里地里,油菜花开盛了好多天,日头下金灿灿一片,黄亮黄亮的,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油菜花开过,菜籽夹鼓起来,再隔一段时间,大家便斫菜籽、打菜籽。菜籽收进家,地里种苞芦、下油麻,田里则是犁、耙、耖一样接一样,开始种田了。
可在村东南的下方里,竟出现了古怪的事:窑匠方文穆,在村头东源溪边有一亩多田,不怕天干旱、不怕涨大水,这朝儿却不搞田了!他一个人在挖田,把小半丘田上头一层熟泥挖起堆在一只田角,再下挖三尺。有人见了搞不懂,自家开坦场做砖瓦都要等到稻谷收进家的,不能连这一季稻谷也不要啦!人家便问道:“老木,你不是开坦场,做砖瓦?”
文穆头也不抬地反问道:“何样不是?”
“你自家做?”
他不响了,人家连问几遍,他才又反问道:“何样不是?”
人家见与他讲不出个名堂,便望望走了,嘴里还咕哩咕噜个不停:“这个老木,到老了还是一个木头!”
方文穆是其大名,被人绰号为“木头”、“老木”,也是有其来历的。小时候,他常背着女妹去村口嬉,见一些小鬼蒂在方家祠堂边上的蒙童馆里念书,一个个跟着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大叫,他也便默默地背记着。有一回跟几个小鬼蒂一起嬉,那几个人趾高气扬地在他面前背书,又取笑他讲不来。
他一气之下,直讲自家“也会、也会”。人家当然不信,跟他打赌。他便装模作样地叫着:“人之初,性本善……”不曾听他背两句,人家大笑起来,一个个大叫着:“人是畜,人是畜……”兴许他的嘴舌真的断一点,再加上确实不晓得那是几个么事字,讲话便口齿不大清楚,讲错听错是免不了的。
人便是人,他何样会讲“人是畜”呢?可那几个小鬼硬要这样讲,“人是畜”的笑话不曾两日便传遍了整个村,连那蒙童馆的老先生也向他的老子方李浩“告状”道:“你家小鬼是木头,笨蛋,不识字便不要瞎讲!”
那班念书的小鬼蒂,末后每日从蒙童馆里出来见了他,便取笑道:“人是畜,穆是木,你便是一个瞎老木!”
文穆不服气,便向老子姆提出,自家也要去念书。哭了几次后,老子姆总算答应他,再隔两年,等女妹大点能自家一个人嬉了,便让他去蒙童馆里念几年书。
谁知道,人吃五谷要害六病,一年后,姆妈害病早早过辈。他老子是要外出做窑的,文穆不到十岁,便在家里带着五六岁的女妹,过起了苦日子。
识字、念书,成了他夜里的一个望头,像望月亮,像望星星,那是很远很远的么事,有时模模糊糊望得见,却根本摸不着,更得不到的。他默默地想事,默默地做事,生性更趋木讷,不善言语,人家讲他是“三槌打不出一个屁”;久而久之,不仅小鬼蒂叫他“木头”,连大人家都这样叫。
中年之后,不知哪一个顶先叫起了“老木”,他想自家是叫“文穆”的,也便答应了。殊不知,此“木”非彼“穆”,人家含有取笑之意,他不太明白,也不管的。
挖了几日泥,浇上水,方文穆牵着大黄牛一起踏泥。泥踏透了,收堆,拍实,用稻草盖上。他又开始在田里起砖塄瓦塄,用打板拍结。再端来竹竿、草帘,搭了一个草棚,砌好砖凳。他干这一切,真是井井有条,熟手得不得了。
确实,文穆是做窑的坯,他十二三岁便跟着老子学了,别看他闷不作声,学起来快得很,后来的手艺则青出于蓝胜于蓝,在他老子之上的。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人又感到古怪了:老木自家动手做砖!他已是六十岁的老头,竟做这个吃力的事情。
那朝儿的砖,不是后来的新尺寸“258”(即砖的厚、宽、长各为2寸、5寸和8寸)的砖,更不是现代小小的标准砖,而是老尺寸(比新尺寸要大些)的“369”砖,又大又重,一块泥坯十几二十斤重,做砖乃是很重的活儿。
那一日见老子要做砖了,儿子方光政下了泥宕准备动手切泥坯,硬被他赶走,嘴里还叫道:“先去把田种好,这里有我!”
在他手下学过做砖做瓦烧窑的几个徒弟过来想帮衬,他望望先是不声不响,末后吼上一句:“我不曾老,这些砖瓦我一个人做!”徒弟们还站在边上不走,他才低下喉咙讲道:“这朝儿都做自家事情去,斫柴、装窑再来吧。”
暮春时节,文穆做得满身大汗。他索性脱掉对襟褂子,只着短裤,赤膊赤脚,一身皮肉紫里发红发亮。花白的长辫拖在背后甩来甩去碍事,他又把它绕在头颈上。
别看他是花甲之人,打起砖来倒很有劲。在泥堆前撒层细砂,用泥弓一气切下数十块泥坯。开始打砖了,又先在砖凳上的砖匣里撒点沙,再捧起泥坯“吊泥子”——便是除上下两面外,其他四面转着蘸上沙,以利于脱砖坯。
——接着把一块泥坯捧到砖凳上空,使劲往砖匣里一打,随手用竹刀沿砖匣上面一刮,摔掉多余的泥巴,再插一块砖板到砖匣下,而后两手抓着砖匣,前一用力一拍打,后一用力一拍打,砖坯便脱在砖板上。
有必要插一句,据讲,老辈人打砖,脱砖坯是要开匣的,竹楔一拔,砖匣分开,砖坯露出再端走,如此开匣上匣,有些麻烦。
多少年前,年青的方文穆摸索来摸索去,利用手上拍打的功夫,砖坯脱落下来,又省力又省时,大家都讲好,这脱砖坯的手法便传了下来。
几日一过,村里人不曾看出老木有么事新花样,而他原本便是一个窑匠,这里又是他自家的田,他在自家田里做砖是他自家的事,别人也便不问不管了。同样,文穆也不管他人的眼光,故自做砖,除了落雨,每日都要做上四五百块砖坯。
不过,文穆的田在村口,他做砖便在路边上,行人不特意去望也看得见。隔了几日,有人发现老木一个新的古怪行动。
每当上昼下昼歇气时,他先是端起竹筒灌一通水,再蹲在田磅上,一面吃旱烟,一面望着边上那还有小半截墙的蒙童馆老屋基发呆。日子脚一长,便又有人问了:“老木,望么事?想么事啊?”人家问了几遍,他才慢慢地回答道:“不曾,不曾望么事,不曾想么事。”接着,他便慢慢地起身了。
实际上,他是在望这块屋基,是在想与这块屋基有关的事情。这屋基在下方祠堂西边,上头原是方氏家族的蒙童馆。
文穆做小鬼时不曾念书,自家莫了望头,只好把它放在儿子光政的身上,想等他七八岁了,便送进蒙童馆去识字念书。有了新的望头,他拼命打转、做瓦、烧窑,赚点银钱便放起来,舍不得用。
不曾想到,咸丰十年,自家二十五岁,光政六岁那年,长毛逃来,又遭遇清兵围剿,损失惨重,于是报复,烧杀抢都来,杨源村兵祸连连,下方里一带更是火光冲天,文穆家的老屋被烧毁,跌下窑断了腿正卧床在家的老子葬身火海,他的老妪遭长毛追赶跳井自杀,蒙童馆被烧塌,殃及下方祠堂的前厅,村中青壮年遇难无数。
自家因在外村的窑上,逃过一劫。莫了蒙童馆,光政等小鬼便莫了念书的处在,而村人绝大部分糊张嘴都难,只能顾嘴巴顾肚皮要紧,再也莫人提及蒙童馆一事。搭起茅草舍歇了十三四年,文穆总算做起了新屋,末后给光政娶了新妇,至今孙女月娟十岁,孙子明有也八岁了。
这朝儿已是光绪二十二年,日子过得真快,三十多年过去了,蒙童馆还不曾重做起来。我不识字,儿子不识字,难道孙子也不能识字吗?每当想起这个事,文穆的心里便像塞了破棉絮,堵得慌;反过来,为了孙辈能念书,他全身便有劲,立马拍拍旱烟筒,嗵嗵嗵跑去打砖了。
前前后后打了一个多月的砖,文穆拆掉砖凳,砌起瓦凳,便开始踏泥做瓦了。他的做瓦,更像做戏法一样,旁人望得眼睛都要花掉。先从泥宕里切泥,搬到瓦凳边,筑起一个长方形的瓦垛。
用泥弓在瓦垛上切下长长的一条,双手捧起贴在瓦凳上的瓦桶外边;顺手端过瓦匙蘸水磨擦,反手则同时转动瓦桶,瓦匙蘸水两下半,瓦桶一个圈转完磨好;
用竹刀卡在上舷转一圈,刮下多余的泥巴;掼着瓦桶走到草棚外的瓦坦上,轻轻放下;缩缩两边的瓦桶柄,抖抖瓦衣箍,端起白苎布的瓦衣,紧接着整个瓦桶便被掼了起来,一桶瓦(四片瓦组合成一个圈)便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那里。瓦一桶接一桶地做来,泥坦上一圈加一圈,横直斜成行,真嘎又快又好看。
行人路过,站在边上望望,好事的便忍不住问道:“老木,你自家做砖瓦做么事用?”
文穆头也不抬:“砖瓦总是端来做屋的。”
那人紧问一句:“你还要做屋?”
他不再回答,转身走到瓦坦上,去掰瓦上瓦塄了。
那日天快黑时,在下方里大樟树下,端碗过来吃夜饭的人们便传开了一个消息:老木要做新屋了!
有的算计算计后讲道:“这些年来修旧屋起新屋的人家多,他家老子儿子两个人都做窑,是赚了不少银钱,做堂新屋是不难的。”
有的却嗤笑道:“哼,木头一个,几十年钻到铜钱眼里!自家舍不得吃,收了几担稻谷小麦,差不多都买完,一年到头不曾搞几顿好饭好面吃,都是和了青菜萝卜,南瓜番芋,还有麦皮细糠,长年累月何样吃得下?”
还有的愤愤不平起来:“啬都啬死了!修桥补路叫他出点,都讲是家里穷,端不出来。那年修祠堂,他老木也只出了一百五十个铜钱,比孤寡老人还少?”
“你、你们……”平空一下,一个大喉咙响了起来。人们边吃边讲,不曾注意文穆哪朝儿收工走过来了。他气呼呼涨红了脸,却也不知再讲么事。大家低下头,顾自从碗里往嘴里划着。好一歇,才有人讲道:“老木啊,大家讲你会做,会赚银钱,是好话,是好话嘛。”
“我做砖瓦,我赚点钱,我、我……”文穆讲不下去了,顶末了只得添上一句,“我有用!”
他有么事用呢?旁人也无法去猜。村人只是好嬉地讲几句,哪一个管老木做么事事?两日下来,在大樟树下端饭碗吃饭的人提也不提了。
方文穆日日朝朝去做瓦。六月仲夏,日头炽热,他当昼也不歇气,总是不紧不慢地做着,人晒得发黑。
割稻的日子到了,杨源村的田畈里,到处都能听见“嘭嘭嘭”的打稻声。
大家忙得很,文穆却又古怪了:他做好了瓦,便要儿子光政跟他的徒弟们讲讲,都来帮他斫茅柴。
光政回了一句:“人家都忙,隔些日子吧。”
文穆不同意:“这朝儿大日头,茅柴干得快。”见光政慢吞吞的,他便告知道:“再拖多少日,我的事今年便做不好了!快点去!”
文穆这个村那个村的徒弟不少,第一日便上山了七八个。吃了天光,文穆驮着一杆秤来到村东北里把路的猪头山下。
这座小山两边圆圆的,前面凸出,远望有点像个猪头;而村人在凸出的处在做了两只窑,一只是烧石灰的,一只是烧砖瓦的,远望是两个大大的鼻孔洞,这便更像个猪头了。他在砖窑里才转转望望了一下下,光政便带人呼呼呼地挑来了第一担柴。他招呼大家一个个地来,先把柴称称,再堆到窑面前的小坦上晒。
徒弟们接二连三地叫起来:“称么事?不要称,不要称!”
文穆板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这一次我要算钱的。”
“师傅,不要钱!我们不会要钱的!”徒弟们齐声叫道。
“不行!”文穆硬梆梆地讲道,“不单是斫柴,接下来挑砖坯瓦坯、装窑、烧窑、出窑,等等,我都要算钱的!”
徒弟们一个个嘴里咕噜咕噜讲着,不听他的话,下了冲担,端着打柱,便要返回山坞去。
“等一下!”文穆发火了,“不称,不算钱,便去家,不要帮我做了!”
徒弟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样才好。光政神神秘秘地低声讲道:“我爹的意思,这件事是要他一个人出力出钱的,大家便不要犟了!这样吧,称了再讲。
金富,你念过几年书的,给记个账。”大家无话,光政便和各人抬柴捆,文穆约秤,金富记账。全部称好后,徒弟们又去斫上昼的第二担柴了。
斫柴的第二日,人多了几个,听讲此事的徒弟都赶到了。每人每日斫四担柴,大家七八日功夫便把茅柴斫好了。
砖瓦做好,茅柴斫好,文穆空闲许多。可每日都要去砖塄瓦塄和窑坦上转转,这儿动动,那儿弄弄,手脚不停住。如若碰到快落雨了,他便要跑去盖砖塄盖瓦塄,把柴捆堆堆好,那是急煞急的,慢不得一点。
那一日上昼,文穆去窑坦摊晒茅柴回村。他站在蒙童馆老屋基那儿望了一歇,又到祠堂门口望望,平空一下,他拍拍自家的脑盖,忍不住叫出了声:“啊呀,何样便莫记呢?”砖瓦这些粗货是做好了,还有点细货不曾做,好险误事,赶快做起来,赶快做起来!
想着了便做,他立马走到泥宕里,重新挖了些泥土,摊开晒着。快夜边,用推豆铼耙耙、敲敲,用手搓搓,端筛子筛去石子杂物,便备好了一堆细土。连着三日,他都做着这同一件事,到底备好了一大堆做细货的泥土。
接下来的日子,文穆开始做清水砖,这是砌大门边的八字墙、小门和槛子的边框所用的,做新屋不可缺少。
看看清水砖砖坯够了,几日后,又做花头滴水、方斗板和下挂板,这是有模匣打印的,他很细心,打到边角打结实,花纹都清清楚楚。顶末后是做鳌鱼、神犬、鸡姆兽等等,他心里有数,切下一块块不同大小的泥巴,端到手上一捏一捏,大致成型了,才细细地进行修正,然后蘸点点水轻轻地抚摸,使其表面光滑些。
这些同样要烧制的,后人也称其为泥塑作品,归于砖雕一类。在民间,窑匠分三个层次,一般的是会打砖、会做瓦,也即做粗货;有的人在做粗货的基础上会做细货,因细货用量不多,专门做这一类的人也便少;
会烧窑看火的大师傅也很少,这是需要技术和经验的。方文穆可以讲是窑匠中的出名人物,他表面上看起来有点“木”,话语不多,但肯做事,会动脑筋,粗货细货、烧窑看火样样精通。
秋收秋种一结束,方文穆看看茅柴已晒干,便动手装窑。光政跑了半日,师兄弟们差不多都叫到了。那几日,挑砖坯的,挑瓦坯的,从村口的坦场到猪头山的窑场,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装窑之前,方文穆在窑前点着一把香,烧了几刀纸,祭拜窑神,祈求烧窑顺利,货色满意。祭祀结束,他指挥徒弟们先搬砖坯打好脚;
中间一圈一圈地往上堆,堆成一个“观音柱”;围着此柱,下头堆砖坯,中间空出一块堆放细货,上头堆瓦坯;一边堆放,一边放出火路,一边放出烟道;装好后,用石沙封顶,放出三个水眼,砌了三个烟囱。
点火后,窑场上自有光政负责,安排两人日间,两人夜里,大家轮流添柴烧窑。文穆并不轻松,每日要来转上两次,一样样交待得清清楚楚:前三日冷火,柴少些,慢慢添,火力不能大;中三日常火,火力不能小,又不能太炽烈;后三日紧火,快添柴,火力猛。人家看火,主要是看火色,如若看到通红的砖瓦呈现出透明感,一眼似乎能看到窑顶,便晓得这窑货烧好了。
他却怪得很,不仅会看,还会闻,人不曾到窑场,鼻孔轻轻吸几下,根据不同的气味,便能晓得火功到了么事地步。徒弟们以前不大相信,他此次在点火的第二朝便当场讲给大家听:“开始几日茅柴在慢慢烧,窑顶上么事多?
……对,冒出浓烟,烟味呛人。”第四朝快夜边,他问烧窑的徒弟:“闻到么事味了?……闻不出来?是不是有点臭气?……火烧进去了,砖瓦里的泥土、石头、细沙、杂物都烧化了,便放出了臭味。”徒弟们耸起肩膊,抬起头,两个鼻孔洞使劲往里吸,慢慢地呼气,总算闻到了一丝丝的臭味。三日紧火快烧完,他快走近窑门时便高兴地叫道:“好,好香!”
徒弟们何样也闻不出来,他叹息不已:“功夫还不曾到家啊!砖瓦烧透了,便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热烘烘,香喷喷,醉煞人啦……你们啊,再练练,再练练吧!”
闭火了,用炉灰和泥封好窑门,接着下水。窑顶上摆开三只万桶(大木桶),几个人正在挑水往里倒。
万桶底部凿有洞眼,用竹枧接水通过水眼淌进窑里。文穆自家掌握洞眼的大小,先是塞小些,放慢水;
第二朝拔掉布塞,放急水;第三朝又把布塞塞上,还是放慢水。三日三夜后,停止下水,这一窑货便烧好了。
冷窑两日后,开始出窑。文穆到底是烧窑好手,这一窑粗货细货他自家做的,看火上心,下水配着,全是上等的货色。出到窑坦上,青砖绿瓦,在日头下闪闪亮亮;那些鳌鱼、神犬、鸡姆兽,一个个活龙活现,讨人喜欢。
砖瓦粗货挑回村口,摆放在田里做砖瓦的坦场上,细货则全部挑到了家里。收工那日,方文穆剁了几斤猪肉,请徒弟们留下吃“收工福”,并叫金富端出账目,要算工钱给他们。
大家死活不收,文穆却拦在门口讲不收不准走。顶末后,还是光政以前讲过的那句话打了圆场:“账记着,何样算,以后再讲。”
接下来的日子,文穆外出别村,给人家看火,烧了几窑货,村口也算是平静了一些日子。等到立冬一过,他便赶回了家。冬日是斫树的季节,树斫好,便翻地基,明年春上便能落砖砌墙了。
那日大天晴,吃过天光,方文穆找出五尺竿,朝族长方李泽家走去。自家准备了多少年,不曾露出过口风,便是对儿子光政,还是上半年要动手做砖瓦时,才跟他提起几句。
这朝儿便要兑现自家十几年来的打算,让几十年来的望头成为实际,再不能隐蔽下去了,也无法隐蔽了。当然,顶早要给族长晓得,要李泽叔点头。不巧的是,方李泽不在,家里人讲是到杨源中街的店里去了。
文穆转到村口,站在蒙童馆的老屋基前不动了。屋基内里到处是砖头瓦片,还有一些烂木头;生满了草,大多是三棱草和狗尾巴草,半脚膝头深,经过霜打,一片灰黄色;墙脚下有许多苎麻,垂着枝头,叶子顺面发黑,反面发白,显出衰败而难看的样子。
唉,三十多年了,不能重建,使人不安啊!他的心里酸酸的,眼里不免涌出了泪水。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摸摸眼角,他的眼前平空一亮,哈,里头墙角处有一蓬青竺缨(天竺),叶子依旧苍翠且开始发红,特别是顶上生出缨子样的籽穗,一粒粒籽在日头的照射下,红得戳人眼。
青竺缨是吉祥树,是如意树。大年三十夜,祭拜天地和祖宗,那碗捞饭上便戳有柏枝和青竺缨枝;人家讨新妇,送去一窠鸡子,上头也要摆柏枝和青竺缨枝;亲眷的小嫚第一次上门,送上两红包糕,便绕上两支青棉线,插着青竺缨枝。青竺缨带去祝福,青竺缨带来好运。
文穆心里亮了许多,高兴不已,蒙童馆一定能快快地做起来!他禁不住端了五尺竿在屋基里量着……蒙童馆做好了,先生请来了,孙子明有便坐在前面念书;嘿,那在写毛笔字的是儿子光政;后头的是我自家,啊?八九岁的我也在背书……
“文穆,你在做么事?”
被吼叫声惊醒过来的文穆骇得站起来痴痴地望着。族长李泽公和几个下方里的长辈围在屋基外,一个个瞪着眼,气势汹汹。
“我、我……量一下,看看到底有多少阔狭,多少立深,好按尺寸斫树……”文穆实话实讲。
“怪不得你今年打砖做瓦烧一窑货,原来是看中这块屋基,”一位叫方李河的老头讲道,“这是不可以的!”
“不可以!”“不行!”“大家不答应!”其他人都叫个不停。赶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同样是如此叫道。
“大家都晓得,今年以来,他做了许多古怪的事,一个人在隔壁田里做砖瓦,一窑货烧好后又挑过来放,安得不是好心!”方李河告诉在场的人,“刚才,他又古怪了,竟私自来量屋基,我望望不对,赶快请来了族长。”
年过古稀,个子矮小,可神色威严的李泽公怒喝道:“文穆啊文穆,你真是个老木,痴进不痴出!这屋基是祠堂的,是整个下方人的,你胆大包天,想一个人霸占,这还了得!”
“我、我……”文穆斗起胆,“我要做起蒙童馆!”
像大日头天远处响起了天雷,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古怪。
“做蒙童馆?”李泽公摇摇头,“家家都有难处,难啊!”
文穆走到李泽公的面前,较较真真地讲道:“李泽叔,请你允许,我一个人把蒙童馆做起来!”
像大天雷炸在头顶上,众人都被震住了。
“讲么事?”方李河不相信。
“你一个人做得起来?”李泽公也很怀疑。
“做得起来!”方光政刚刚赶到,他高声叫道,“李泽公,各位公公叔叔伯伯,我父爹爹辛辛苦苦几十年,省吃俭用几十年,便是为了重建蒙童馆。”
“是啊,”金富也把自家晓得的讲给大家听,“我们这些徒弟今年给他斫柴,挑砖瓦,烧窑,他都要算工钱,大家不要,他便叫我把账记起来。他便是想一个人做蒙童馆的。”
李泽公转向文穆,面露笑容:“文穆啊,老早便有人讲,十里之村,不废诵读。可我当族长十几年,却未能重建蒙童馆,惭愧,惭愧!还是你记了几十年,一个人准备了十几年,难得你有着一片善心啊!”
“李泽叔,各位叔伯兄弟,我的老子便斗大的字不识半篓,我和儿子是瞎字不识一个。老古话讲,三代不念书,好比一窠猪。我们要做人,不能做猪!”
文穆讲得满面通红,可古怪的是,话语却越来越流利,“识字达礼,念书明理。我不识字,可听得来。十几年前,金富跟我外出学做窑时,夜里莫事,便要他教我背《三字经》、背《弟子规》、背《朱子家训》。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曾全记下来,可心里亮堂多了,道理明白多了。我便有了自家的打算,在我的手上把蒙童馆做好,让全村的小鬼蒂都能念书!”
“好啊,好啊!”金富大叫起来,许多人都跟着叫好不停。
“好,是件好事!”李泽公想想又讲道,“文穆啊,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做蒙童馆不需你一个人承担。”
文穆笑着讲道:“我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多少年来,我备下了一些银钱;再讲,这一窑砖瓦用不完,卖掉多余的,可以凑起来备其他的材料,可以付工钱。”
他又一本正经地讲下去,“李泽叔,便让我兑现老早的打算,便让我实现自家的望头吧!”
李泽公也笑着讲:“总不能叫我也一点钱和力都不出吧?”他望望大家,“由文穆挑头,各人自愿,能出么事便出么事,好不好?”
“好啊,便这样讲!”大家都同意了。
“可、可是……”文穆想讲么事,却一下讲不出嘴,停了停,他到底讲了出来,“李泽叔,我只有一个要求,蒙童馆开起来后,请让我也一起识字念书!”
“这、这,你也是花甲之人,在家享享福算了,”李泽公劝讲道,“你的孙子,以后曾孙、玄孙他们能念书便是了。”
“不!我还要识字,我还要念书!我不能做一辈子的睁眼瞎!”文穆抓住族长的手,眼圈发红了。
李泽公见文穆眼泪都要下来了,便答应道:“好的好的,你要不怕别人笑话,那随你的便。”
“好,我明朝便带人上山斫树。我保证把蒙童馆做好!”文穆兴奋极了,当即表明了心迹。
确实,下方里的蒙童馆做好后,请来一位中年先生教书,而坐在顶后一排的,便是年纪比先生还要大得多的方文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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