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怀疑自身魅力,我宁愿相信,人人都看重约定。
不 信 保 质 期 的 季 节 3
看了博客知道,叶嘉飞第一志愿没录取,会去上海读她的新闻专业。
拨通她电话那天上午,她语气含含糊糊,可能刚睡醒。问她哪天空,哦,后天。
第二天,我去师大踢了一下午球,喝了五六瓶水。回家洗完澡,累得没胃口,扒了口饭我就躺上床。夜里热醒,调了几次空调,仍然一宿没睡好。
补请叶嘉飞这顿饭,有了摩天轮上的约会。
约会后,我花了半天准备情书。
“执起张纸却恨无语,心声倾诉实在唔容易”,《夜半轻私语》的歌词形容写情书非常恰当,总之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是“自有颜如玉”的书本全用不上,必须“如有神助”才可以,可惜,神助不来,我只有在类似“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地说声”的词句中,毫无新意地结了尾。
初中,我试着去追女生。她打开抽屉的那刻,我挺直了脊背,额头冒汗。收好卡片,她朝我笑了笑。自然是答应喽。她每次甜笑露出的很美的小虎牙,对情窦初开的我有种莫名吸引。那阵子流传,一道放风筝的男女生以后会更加亲密。刚放学,我就跑到卡片上的地点,等她。直到城市夜晚的灯火,将夕阳最后一点光辉赶走,我等了两个钟头。
各种假设幻想结束,所有念头打消,准备走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她跑来,告诉我,家庭聚餐早就定好,不能不去。没事的。仍然暗暗喜欢,但再没勇气约她。每次回想她朝我奔来的样子,我都觉得,足够了。说不定,她也有点喜欢过我吧。与其怀疑自身魅力,我宁愿相信,人人都看重约定。
中学生的词典里,“情书”浪漫得略显老土。叶嘉飞的答复很客气,也特别。她寄来的明信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很好。旧金山大桥的图案,背面正文,只有一个不大不小,手写的“Y”。
我很幸运。因为奇妙的重遇吧,相信缘分的她很在意这个。
带上望远镜去神山天文台,抛开其它心事,将情感暂时寄放在俗世外的无边无际,心会特别静,那样的跟她在一起时,我相信有天长地久,并且期望那感觉永恒停留。嘉飞爷爷的乡村大屋,我们骑着水牛,面对苹果树默默许愿,还没许完,就被对方的表情惹笑起来。重回奥数班,忆起班上的趣事,在曾经的座位上,我俩互相刻上名字。我会在晚上十点钟偷偷溜出去,骑车去她家楼下,望着亮灯的窗台,轻轻叫唤她,然后扮个鬼脸就回去。夜幕下青弋河的入江口,一簇簇萤火虫轻盈飘舞,悠扬的江轮汽笛回荡空中,沿江北望,点点渔光的远方是灯火一条线的长江大桥,再没有新鲜事可聊了,我和她讲宫崎骏与蔡元培,她同我讲黄远生和乔治·夏勒。午后的泰谷码头,靠岸的货船上,机械臂不停地舀取江水,洒在甲板散热,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暑气,我们在古津渡的竹棚下吃冰淇淋,擦着汗回忆从前的夏天。
人生的颜料盒变幻出许多新色彩,我把快乐和期盼镌刻进厚厚的日记本。
七夕前后,“莎士六座”相当忙,通常一两点才吃午饭。
快餐店回蛋糕房的一小截路,我拎着几乎全店人的打包盒,被阵雨浇得透湿。
冲进店门,想着另找套工作服,赶紧换上。
师傅一个箭步弹过来,表情严肃地指着我胸口。
“你。”
“怎么?”
“可要当心点。”
“怎么回事?”
“进来没注意吗,那边有人找你,是不是老师?”
“不会,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当年读书逃课,最怕碰到老师。哦,你已经毕业了吧?对了,我告诉他,你干得还不错。如果不是老师,那他的态度就不是不满,而是更严重。”
“怎么严重?”
“你看不看侦探片,探长跟犯人打交道前,总摆那副表情。”
“什么表情?”
“刚毅。威严。不动声色。还有,嫉恶如仇。进门时,他两眼炯炯,扫视现场,然后谨慎打听你的情况,听讲你马回来,他又朝裱花间睥睨了一眼,然后坐去了六座。”
“是嘛?”
我很怀疑师傅的描述。爱抽混合烟的他,空闲时,跟谁都乱开玩笑,释放做面包用不完的旺盛想象力。不过,玩笑的口碑比起他的“后窗大列巴”和“西北偏北大长条”,差很远。
我擦了擦头发,走向休息区。
坐在六座、靠窗的中年男人正望向我。
他的衣服湿了,衣领黏在衬衫上,衬衫贴在脖子上,鬓角挂着水珠。
窗外,雨小了。
“你好刘继木。”
他站起来。
“您好,你?”
“我是叶嘉飞的爸爸。”他伸出手。
我赶忙把手递过去。
小城市的中学生,我觉得,对握手比较陌生。这样湿漉漉的握手,更是第一次。不过,他已经擦干,湿漉漉的是我。顺着衣袖流下来的雨水,还夹着奔跑出的汗。
“能尝尝你的面包吗?”
“早上的没剩了,要不你等等。”
“不了。我这就回单位。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你请我。”
“好的。”
周围气流受了嘉飞爸的影响,气压有些低。
“每天干多久呢?”他的语速好快。
“九点到下午三点,有时会迟点。”
“还好,约会没妨碍你上班。”
“啊?”
我不知道这是讥讽还是什么。
“飞飞这阵子心神不宁,昨晚我多问了两句,这孩子,从来不太会说谎。”
“哦。”
“你们交往多久了?”
“交往……”
“谈恋爱。”
“啊?还算不上吧。只是朝那个方向发展……唔,半个月。”
“你常打篮球?”
“不太打。我踢足球。”
“飞飞也爱运动,可她视力不好。虽然不戴眼镜,不过你知道她度数吧?”
“唔,两百多度。”
这几句本能的回答,我都没时间考虑。交往、打球、近视……这些,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吧,其实,我和她妈都不想她学新闻。但她一坚持,我们就拿她没办法。我倒想看看,是否有这么个人,以后偶尔能让她改变主意。”
“……”
“晚上有安排吗,我请你六点半来家里吃个饭。”
“嗯。”
浑身湿透,毫不影响他在我眼中的威严。
“晚上见。”
叔叔用纸巾擦了刚才的座位。朝外走。
雨停了。收银员赵姐还是把伞揣给我。
我犹豫该不该给他送去。
店门口,嘉飞爸又折回来。
买了面包。
“钱潮了,不好意思。”
这个店里唯一的顾客,又一次把所有目光引到我面前。
“那个刘继木。”
“哎。”
“她喜欢我就行,关你什么事。你心里在这么想,对吧?嫌我多管闲事吧?”
“啊?唔。不会的。”
“遇到这么个喜欢管的爸爸,太倒霉。是不是?”
刚才离得太近,我不好意思盯他的脸,现在远一点,又被他激发了某种“斗志”,我才仔细留意他的表情。
“女孩子家教会严一点。前几天飞飞学舞,踏着拖鞋就出门,到楼下才发现。我回想,她最近老心不在焉,能对着花瓶笑半天,过一会,又跑去整理书柜,弄到一半,盯着指甲盖发孬。你觉得,做老爸的应不应该更关注她?”
“嗯。”
有一点我很佩服。除了我,其它人想听清他的话,必须有极好的听力才行。
“昨晚上,我听她房里动静不小,偷偷打开门看。她一手拿小兔子靠枕,一手拿包薯条,打着赤脚在那里唱歌还扭。我赶紧回卧室,悄悄打电话给她妈妈,我真怕,是不是学校不理想,她受了刺激,脑子出了状况。结果,她妈反问我,‘你还不知道女儿?就是不读新闻、没学上,她脑子也坏不了’。被她妈说了一顿。”
气氛稍微轻松了。
他略显圆胖的脸挺像喜剧演员,但浓眉下的锐利眼神,确实符合师傅说的“探长”。
“我单位可能下班迟,六点半没问题吧?”
我保持着点头的姿势,直到他消失在门外。
“哎,你的饭凉了吧。”
身后的赵姐叫了我。
我才回过神来。
下班后,我回去整理了一番。
雷雨断断续续,临近傍晚,又连着下了小半个钟头。之后,天色反而亮起来,露出晚晴的味道。在赵姐的指导下,我决定空着手,什么也不带。
盯着手表,我在巷口拐角的老枇杷树下,一直候到六点二十九。敲门前,我深吸了口气。
开门,嘉飞。
她老爸加班。
笔直的脊背顿时轻松。
“晚餐快好了,只有托斯卡纳焦糖意面,没问题吧?”
“那是什么?”
“哎~呀~”她摆出嗲嗲的假笑,“就是放了酱油的意大利面。”
“哎?”
她哼了一声,兔子似的嘚瑟回厨房。
“你妈也不在?”
“在外地呢。中午吓到你了吧。”
“嗯。还好。”
“待会好好解释。其实,我比你还紧张,昨晚差点吵起来。最不喜欢他干涉隐私,但又不能完全不尊重他。不过,他讨好了我半天,说只是见一见,保证很友好,然后一大早买好了菜,准备晚上大显身手。可惜,”她喜滋滋从厨房露出头来,“单位临时有事。”
“我也帮忙吧?”
“不用。”
她挥舞刀叉,将我从厨房赶出来。
餐桌上方的鲤鱼吊灯很显眼,用在过年当然没问题,平时的话是不是过于华丽?我远远看她在厨房手忙脚乱,还没吃饭,肚里就被取笑的话填满了。
一切搞定。我帮她擦擦额头的汗。
尽管第一口就吃出“实验品”的味道,还是很满足。
饭后,我们并肩靠在沙发上。
Nicholas Gunn的音乐弥漫着山谷的气息。幽谷的溪涧旁,仰望薄暮中的崔嵬险峰,有着说不出的神秘。
“你会弹钢琴呢?”
“钢琴是妹妹的,我不大弹。”
“哦。我们不该把碗洗了吗?”
“很好。爸爸特意叮嘱,如果你主动要求洗碗,可以加十分。”
“咦?”
“开玩笑呢。我妈不在家,这活儿都归我,你别想了。哪天你见到我妈,呵呵……”
嘉飞很开心似的。之前,嘉飞很少提家人,只说过妹妹在国外读中学,过年才回来。
“怎么了?”
“她曾经和爸打赌,说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肯定不讨人喜欢。她的脾气怪着呢,我爸不说你好就算了,如果夸你,她一定当面唱反调。”
“这样啊。”
嘉飞突然将头靠在我肩膀。
我的肩膀,下意识放低,然后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体温,让我心动。
对于她的率直,我有点习惯了。合适吗?不会太过分吧?既然很想那就试试。有时,她不顾场合、突发奇想的举动,无需酝酿,并急速迸发强大感召力,迫使呆在一旁的我无条件默许她,甚至,一起闹。
“野蛮”宋明熙?不是那种。但也够可怕。
大门,钥匙声,拧锁声。
嘉飞没动。
即使高考前一晚,我也只是想的多,没有这快要窒息的感觉。
缓慢的推门。脚步。
走到客厅的嘉飞爸,看了我一眼,然后盯着女儿。
“你们两个高中生。”
那个表情,那种微笑,很微妙,也带着温柔。就好像,他注视的某个鲁莽家伙,正在尝试一块还没烤透的牛角包。关键在于,他事先提醒过那个要吃的人。
嘉飞站起来,亲昵地扶她爸坐沙发。
“老爸,在单位吃了吧,我可没给你做哦。”
“吃了。”
“老爸,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好。”
“你来说说看,如果你是他,会不会喜欢我这种疯起来收不住、静下来阴沉沉、喜怒无常的女生?”
叔叔拿遥控,把空调调低了些。
“快开学,你们一起的时间不多,我想想还是不让你们别扭,迟点回来。进门时,有种错觉,沙发上倚靠别人肩膀的,不是我熟悉的女儿,而是个陌生的、因为相信自己的眼光而沉浸在多巴胺里的成年女孩。哎……也该是了。飞飞,你这孩子,从小到大,不管值不值得,喜欢东西都是一意孤行的性格”,叔叔望向我这边,“我这样说,请不要介意。”
“嗯。”
我当然,介意。我也不喜欢“一意孤行”这词。回忆起他去“莎士六座”是不是穿着同一件衬衫,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可能过于紧张,我总感觉,很有男人气概的叔叔,那温和的眼神在竭力压抑怒火,平静的话语后,他也许会突然揪住我衣领,“好小子,坦白对你可没坏处。说!到底怎么把我女儿骗到手的!”
其实,我和她之间,什么事还没有,接吻都没试过。
“对女孩来说,这一点我不知道好是不好。总之,她下定的主意,我和她妈都管不了。不过,我也没怎么反对她,她比一般女孩儿听话。只有上初中时……”
“爸!”
嘉飞打断了她爸。
听话?我以为嘉飞在家是“郡主”呢。
他转过来望着女儿,“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去航海,有的人看看海鸥灯塔,还有的看看落霞小岛就够了,但你一定要风暴大浪,穿过险滩暗礁,去看那些奇异的景观,绝佳的风光,对不对?”
不愧是父亲。
“我们这个年代的,都算过时了,只希望你,你和他,能慎重想好要走的每一步。在感情上、人生上,如果能多经历一点也好。陶渊明归隐山村后,有一回教儿子读书,骂他太不用功。儿子说,你最清楚官场腐败和黑暗,所以才从那里出来,我何必考取功名走你的老路呢?陶渊明说,因为我都经历过了,只有从官场走了一圈,各种滋味的都尝了个遍,才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生活。”
嘉飞朝我眨眼,意思她早听了不止一遍。
虽然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叔叔也许后悔同嘉飞妈打赌。
我们聊了其它话题。
“为什么学做面包呢?”
“那个,其实,包饺子、做元宵,我都喜欢,从小就喜欢揉面团玩,嗯。”
嘉飞笑出来。
想编个更冠冕的理由,但是,怕眼神出卖。
“你师父说你不爱变通,学手艺过于固执,不过,他多半也为你好吧。”
狮子座的我,自尊并不奇怪。不懂于是说得少,不会带气氛就少开玩笑。然而,叔叔这么说,我更没话了。这是他听到的关于我的唯一评价吧。
他晚上要应酬打牌。
“年轻人之间,会有约定什么的吧。这四年,你们之间有约定吗?”
送我走时,他这样问。
到了常春藤开花的季节,将各奔东西。
八月底,嘉飞和同学去看了王菲的演唱会,花光积蓄,喊哑了嗓子,作为跟高中的彻底告别。
回来后,开学前,嘉飞跟我做了约定:先经营亲密的友情,假如毕业后依然各自单身,而且还恋着对方,我们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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