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面罩,我凝望着身穿太空服、同样动作迟缓的嘉飞。
光 与 战 争 的 图 书 馆 4
大四有这样的梦。
夜色校园。散落的灯光,稀疏的人影,老爸和我并肩走。老校区紫竹林的上坡路。聊未来。我指着前面踞山而建,一座座错落依偎的寝室楼,“爸,你看!这么多的宿舍楼,恐怕有几千上万名学生吧,每个人都在这里憧憬二十年后的人生,但到那时,多少人能真正实现?”
潜台词是,我不会辜负青春喽。
现实中,我不会讲类似的要强话。
我打算回家乡发展。对于能不能找到心仪的工作,我心里没一点底。
分手旅行,是大四寒假的开始。
每逢腊月,总有个讨厌的酒会。
酒会主办人康叔是我家世交,也是我爸从前的好友。他们的友情,从父辈延续下来。老爸很珍惜这段友情,因此对于三十年前,把去体工大队的机会让给康叔这事,从没对人提过。我是听二大说的。康叔想必也很珍视这份感情,于是,衣锦还乡见到我老爸时,一定要认我做干儿子,尽管十九年间,他完全中断了同我家的联系。我当面拒绝了康叔,并且对于他把“北京许多置业”中的一间大宅子送给我家的美意毫无兴趣。小时不懂事,意见也无关紧要,但我认为,拒绝是理所当然的。
康叔是知名的公众人物,近几年,他每年总抽空回家乡。不光炫耀,还有其它原因吧,我猜。
酒会将家乡的名人聚到一起。小地方,消息传得快,意识到自己不可或缺的高贵人士数量极多,因此,酒会一直办得热闹。今年,康叔以儿子名义邀了不少名流子女,青春的身影更令聚会毫不沉闷。
几位发型很棒的青年,正议论轻轨的规划。社交从来是我的弱项,我努力听着。话题聊到一半,有人问酒会的主题,“应该是……”,黄边眼镜的男孩笑着耸耸肩,“Who cares?”
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流淌在大厅,滑过各式各样精心剪裁的礼服,串联起轻松或者严肃的话题,偶尔在碰杯或欢笑的间隙溅起酒花。
我的目光随处漂移,尽往人多的地方去,主要,想趁老爸不注意开溜。
他也许瞧出我的心思,转了一圈,过来找我碰杯。
“你也活跃点嘛。听你妈说,最近和女生闹别扭?”
“我哪有说?”
“哦,从来不听你说恋爱的事,以为你只跟你妈交流呢。”
“你肯定看我博客了。”
“是啊。别以为写的隐晦,我毕竟过来人,也懂得那点欲盖弥彰的小心情。”
“什么心情?”
“哎,我说你吧,更适合找个单纯点简单点的女朋友,动心是一瞬间,恋爱是几年,两人的相处却是一生世。添加生趣,叫人带着期待,迎接未知,这就是合适,不合适嘛……”
“不想听什么大道理。你没见过,又知道她怎么样,什么不单纯了!”
“小时候带你去逮过泥鳅吧?”
“秋天我记得。”
“对。小家伙眼看就在手边,却老滑掉,你气不过,甩脚踢得泥巴乱飞,再逮不到,你就生闷气。你的博客,给我感觉就是捉不到泥鳅的烦恼。行了,说点别的。你可能不想我操心,但那边设计院的张叔叔,要不要认识一下?”
“还是算了。泥鳅那个,你说错了。”
“嗯。最近你不是烦就业吗,多认识人也好啊。”
工作确实让我困扰。从事景观设计,我的专业和学历很难在大城市找到工作,所以,我准备回家乡试试。如果大学是短途旅行,我现在的心情更像远航前的彷徨,不过,对于一直没打搅嘉飞的我来说,感情更烦。道歉也算道了,好听的话也说了,我只能等。这场波折,让我成长了。那肯定不是捉泥鳅的无可奈何。以为我正追求滑不溜秋的女生,老爸太小看我。
“工作的事,我会努力。今天我预备在家看书呢,非拉我来。”
“见见你康叔不好吗?”
“嗯。爸,我想问你,人年轻时,是不是都只顾眼前,不知不觉,忘了最初珍视的感情?还是说,这只是后悔时自我安慰的借口?”
“不一定。为了拥有一些东西,必须舍得放弃。在时代面前,如果是名誉、地位、金钱这些,有不同方式可以得到。然而,感情和尊重这两样,对某些人更重要。这就看你认定什么最想要。只要是不让将来后悔的选择,认真去做就行。”
“如果后悔呢,伤了人,而且伤得狠,怎样挽回呢?”
“道歉次要的。如果对方冷,就去温暖他,将心比心,拿出诚意。如果对方像烧红的钢铁,那就先避避,等他冷了再说。”
老爸带点说笑。
“对,但我觉得,好难。伤口深,又不想说出来,怎么办?也许对方做什么,都觉得可笑吧。”
我叹了口气。毕业后,她如果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该做什么?
“谁伤了你?”
“不是说我自己,只是打个比方。”
瞬间,老爸变了严厉的表情。
“你小家伙,含沙射影的,在说你康叔吗?”
“哎?”
我完全没那意思。
我一直对康叔有成见。被爸骂过几次,我学乖了,再不跟他主动提康叔。今天,我好像在最不恰当的场合说了让爸误会的话。
老爸很少这样发怒。看着他全脸紧绷的肌肉,我敢肯定,如果再来句错话,一定会被有力的直拳放倒。
“其实…不是……”
“嘿,你怎么自己招呼起自己来了,存心让我难堪吗?”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中音。
走过来的是康叔。
两人亲切地拥抱。
“一年没见,让你去北京玩我嘴都说干了你就是不去,看了你我才知道,我这老了一岁你才老半岁。家乡的空气养人啊,你瞧我这皱纹多的。”
“你的老传统,下次该变变了。一见面就来这个,你我还年轻吗?”
“哈哈。哎,我叫儿子过来,你几年没见康阗了吧?”
“是啊。”
我跟上老爸,带着辩解的话语,同康叔朝大厅中央走。
我觉得老爸对刚才的事,敏感了。
回想了几遍,我说的意思吧,确实容易误解,但如果他过得了心里那关,何必太在意?当然,这话我是绝不敢说的。
难以挑剔的着装,以及举止。康阗和我握了手。
初次见面,聊了两句。
“这孩子,总嚷着北航的专业不合适他,整天想创业,又是海外合伙人什么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读研。”
“孩子都大了,随他们吧。就算在我们看来错了,或者,一时想错了,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哪天空了,叫康阗来我家坐坐。”
“那小子,明天要出国玩。马上过年还不老实待在家,不像话。你家继木,我瞧他从小就上进,他毕业要是去北京,我说不定能帮点小忙呐。”
康阗在这站了三分钟。他朝我爸做出抱歉的手势,继续他作为主人的应酬去了。
我不喜欢康阗的态度。而且我怀疑,他的风度是否受到新朋友的欢迎。为避免做出同样不礼貌的行为,我听完了爸和康叔的对话,因此,我没有错过康叔任何细微的表情。当老爸告诉他,我毕业打算回乡时,他一脸诧异。
嘲讽?还是惋惜?我不知道。
在面对康家的每个成员,听他们说的任何话时,我不得不保持高度的敏感。我无法理解也不想深究我的厌恶从哪来。我不爱被怜悯,更讨厌伪善。十一岁,我第一次见到康叔时,无意识中,我已经把他、他的成就作为挑战,他的每个问句、每个叹词、每个笑容,我都仔细观察、深怕错过。我深信有一天,可以底气十足地面对这个人。
但这些年,海岛闲适、闭塞的生活,消融了我的斗志、卸载了我不轻易说出口的抱负,一切记忆中的凌云壮语逐渐被我淡忘。
怎么会这样?
看到康叔的表情,除了难堪,我还有强烈的预感:未来的人生,遇到不顺,我也许会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某些情况下,我可能还会放弃原则,丢掉天性,做出违背诺言超越底线的事情。
是这种感觉。不得不屈服的感觉。
老爸被康叔拉往贵宾室。走前,他对我板着脸,指指自己脑袋。
让我反思?还是考虑康叔给的建议?
他,原谅了我吗?
爸曾跟我说,成年人分两种。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真正高洁的人,这是一种;还有一种,不怀疑。爸说,成为后一种人很难,会付出很多,但值得。
可我,不能说完全不怀疑。
无意中擦到我酒杯的,是个深绿色衬衫的青年。
他做出道歉的手势。
我才意识到,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经很久。
晃过神,环顾四周。
康阗高谈阔论,派头十足,不时点头颔首。
一张张神采飞扬的笑脸。
……
咦?
她。
没想到,她也在。
嘉飞。
她正在酒会的另一个角落,挽着她爸的手,注视着我。
奇怪又尴尬的场合。
她也许看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不是刚发现我。
我厌恶她和其他人一样,神采飞扬。
然而。她清澈如水的眼神,穿过嘈杂的人群,锁定在我眉宇。忿忿不平的我,变得茫然。
大厅明亮的西班牙式吊灯下面,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身体轻盈地脱开重力,不由自主地漂浮,任何行动都缓慢而困难,即使挥手也得花很大力气,这像在太空。透过面罩,我凝望着身穿太空服、同样动作迟缓的嘉飞。我和她之间,相隔了十几步距离,如果是平地,这段距离走起来毫不费力,但在这陌生空间,我却怎么也迈不到她身边。凝固的空气中,阻隔着犹豫、自责和抱歉。
厌恶,要掂清自己的分量,爱,何尝不是?随波逐流又优柔寡断的我,凭什么去厌恶一个人,又凭什么去爱一个人?
没有表情,也没有手势,她消失在我的视野。
会场的灯光暗下来。
司仪请主办人上台。我想,我不该这时离开。
“1,2,3,4……”
康叔还没出现,我默默数着秒。
大二一开学加入拳击社,软的硬的对手我碰过不少。倘若势均力敌,除了战术和状态,还要在内心斗狠。我因此有了习惯,只要数秒,就好像被裁判问,“认不认输?”那些次,只差一口气的失败闪现脑海,立马,顽强的念头沸腾,“就算又被一拳打趴,也得站起来”,骨头里借来力气。拳击台,网球场,单车的旅程,都是。大学里,我喜欢骑行去渔港、海滩、山顶的寺庙、跨海大桥,各种地方。陡坡骑行是个挑战,没有变速,五百或七百米,一口气能骑上去?决定后,我开始爬坡。前一段信心满满,半程累了,就握住车把手站起身蹬踩,绷紧腿上每寸肌肉,实在不行了,我只有放慢再放慢,尽量忽略身体的知觉。每当那时,数着脚踏车轮转动的数字,望着前面长长的陡坡,我心中怎么也不服气,“五十一,五十二,估计、再有四百下、就到了”。终于爬完。由于逆风骑行和紧咬牙齿,我的脸已经僵硬,双手也有点发颤。登上坡顶,望着青纱似的天空与浩瀚大海,我总想起老爸关于男子汉的话语。
四年里,我选修过插花、色彩、摄影和CAD课程。借着素描基础,通过旁听和自学,我一边了解考证的相关,一边找园林专业的同学做课题、设计景观,用各处借鉴的文字和他们一起弄论文,请老师指导。
越是冷清的海港,越考验等候启航的旅人。东海中间,蓝色情怀的象牙塔,充满了热爱和友爱,从没听说有人心理出问题。然而,四年所在的孤独小岛,值得特别炫耀的,只有抚慰胸襟的海上云彩。
好多遗憾。好多虚度的时光。
我沉浸在失控的乱想世界。
康叔的话还没完,一个人走到我跟前,将我带去宴会厅外边。
这时的我,想必是副可怜兮兮的呆样。
拉我出来的人,不看也知道谁。
“还好吗?”
这双眼盯紧我脸孔。
“和你爸吵架吗?”
我不想回答。
她触碰了我的手,然后把两只合起来,寄放在她的双手中。触碰的瞬间,我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手,惊讶地望着。
“好冷。”
……
可笑。
男生对女生,才这样吧?
我曾经疑惑。好几次,考试、演讲或者比赛,《叶氏每周新闻》总能觉察我的紧张、逃避,用调侃给我打气。也许,我太不会掩饰情绪。
古怪任性的她,常用意想不到的方式,给我鼓舞。
她放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
“分手旅行,我的手袋没有信,只装了雨伞和刚买的小说,《未央歌》。”
这样。
她往后继续挪了几步,“我等你”。
灰色长褶裙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
不是拒绝和好吗,她这样说,什么意思。
怎么等我?哪里等我?等我什么呢?
不明白。
虽然不太明白,但她的三个字,有种令我“绝处逢生”的魔力。
酒会后,我决定,去上海找工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