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单车

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一直都在骑一辆老式的28自行车。车体以黑色为主，年代有些久远，有些地方的车漆已经被磨掉。爸爸的单车一直停在小区里一棵很高很粗壮的柳树下，有时候我很羡慕它，既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又可以在十分炎热的天气里得到绿荫的庇护。不过雨天就不一样了，虽然我觉得偶尔被雨水浇灌一下也好，而且爸爸每次第二天一早就会将它擦拭一新，可是像链条这样不方便的部分还是生了锈。不过不管怎么样，单车的后座都会被爸爸擦得发亮。

爸爸骑车的技术很好，坐在他的后座我可以像猴子杂耍一样，不停变换着坐姿，但是爸爸却一直骑得很稳，不论我怎么在后座上捣乱，都可以保持平衡。很多年后，我坐在男朋友的单车后座上，乖得像只小猫，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他还是不止一次的骑到路边的草丛里。

我坐车的方向与一般人不同，别人坐在后座上都习惯从左边坐上去，因为这和骑车的人上车的方向一致，但我偏偏喜欢到右边坐上来。爸爸一直都这样配合我上车，我也习以为常，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次爸爸单位的叔叔骑车接我放学，他不习惯我那蹩脚的上车方向，结果我们俩连人带车摔在原地。那个叔叔一边拍打着腿上的灰一边笑着说，头一次见到我这么上车坐人家后座的。后来我也坐过很多次其他人的单车后座，但是每次上车下车都要费很大力气，我知道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是存在于我和爸爸之间的，只有我们父女俩。

爸爸是个很传统的人，他骑车也很讲究规则。我记得有一次骑到一个转盘道的路口，一大批人骑车单车转弯，骑过那个路口之后，爸爸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的人啊，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我问他什么规矩，他说在他们学骑车那个年代，想要转弯是要打手势的，这样后面的人和车就知道你要往哪骑。爸爸说这就像现在的机动车用车前灯来发送信号一样，骑单车也有这样一套标准的手势。我暗自想，难怪每次转弯爸爸都要把一只手伸出去，我还以为爸爸是故意一只手骑车显得很酷，我还特别享受每次转弯的刺激感，原来这是规矩。

记忆中的哈尔滨比现在冷得多。五六岁的时候学舞蹈，爸爸每次都要骑车送我去上课。我记得有一个周日我们照例出去上课，路上的积雪很厚，爸爸只能推着车慢慢往前走。雪厚的地方，小半个车轮都没(mo)进去，我坐在后座看着一尘不染的雪地上被压出一行车轮印。就这样推着车走了大半个小时，我们终于到了舞蹈教室，爸爸帮我换鞋子，我突然有些不想上课，试探着跟爸爸说天太冷了，冻得脚有点疼，今天不想跳了。爸爸就又帮我把棉鞋穿好，又沿着来时的路推着车跟我回家。那时候每个周日下午电影频道都会播一部电影，那个下午我和爸爸回家看了成龙的《双龙会》。

初中的学校离家大概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多数时候是爸爸骑车送我去上学，这样我就可以再多睡十分钟。有两条路可以从家骑到学校，一条路比较近但是路上车多，有时候要等红绿灯；另一条路稍微远些，不过很安静，可以绕过一个高中的运动场。每一次我都让爸爸走那条安静的小路，车少的地方爸爸骑车就很快，我很享受那种迎面感受微风浮动的感觉，看着清晨的阳光透过路两旁的树叶间隙透过来，有时候晃得眼睛都睁不开。每次骑车送完我上学，爸爸的背都会被汗水浸湿一大片。

每个人应该都会有在一瞬间成长的经历，或许是在厨房看到母亲两鬓泛白的头发，或许是像朱自清那样看着父亲的背影。对我而言，有一个永远也忘不掉的瞬间是爸爸骑车的背影。

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姥姥家过年，刚到姥姥家楼下，我发现忘了带作业本，我就让爸爸骑车回家帮我取过来。爸爸说刚过来，都到楼下了，先去姥姥家歇一会再取。我一想到老师严厉的面孔，就急了，脾气很不好的跟爸爸说让他赶快去拿回来，不然写不完老师要罚我。那天爸爸穿一件橘棕色的皮夹克，天很冷，他一路骑车过来，脸被吹的泛红，爸爸本身肤色有些黑，所以整个脸就像是和皮夹克一个颜色。他听了我的话，没有多说，径直转身，骑上车，眼里有些无奈，但是什么都没说。当时我就后悔了，为什么明明是我忘记了带作业，却脾气那么差的要求爸爸在那么冷的天来回跑，我甚至都不让他上楼歇一下暖和一会儿。我看着爸爸往前骑了几步远，我很想叫住他，跟他说让他先别去了，但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就是那个转身骑车的背影，这么多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虽然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在之后的岁月里，我也因为各种琐事跟爸爸吵过架，或者用差得多的态度跟他讲话，但是就是那件小事，那个骑车的背影我一直忘不掉。我想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一些瞬间，一些很微不足道的细节是挥之不去的，因为最细微的往往更深入人心。

一直到我高三的时候，爸爸还是骑单车送我上学。临上大学之前，我们搬了家，爸爸的工作也换到新家附近，不需要再骑单车上班了。

这些年来，城市里的车越来越多，交通状况也每况愈下，每当我坐在车里因为堵车无法前行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爸爸的单车。在我的青春里，单车是我对爸爸最深的记忆。

爸爸身体一直有些胖，北方人口重，吃得东西也肥腻。我一直劝他去医院体检，平时多注意锻炼身体，爸爸总是嘴上敷衍着，但不行动。前几天我从上海回家休假，虽然工作上还有很多事情，我还是买了19号的回程机票，因为18号是父亲节。那天过的很平静，我也没特意买什么礼物送他，只是又提起了让他平时注意饮食、注意锻炼，他又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好像在告诉我 “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我想或许我应该买一辆单车送给他。

PS. 这篇文章作为迟来的父亲节礼物，献给我的爸爸。爸爸是个很普通的人，不是成功的商业精英，也不是儒雅的大学教授，不过他的善良、忠诚、宽容，给我树立了一个成功的“人”的最好榜样。

我是个表面看起来乖乖的女孩，从小老师喜欢我成绩好，周围的人也都知道我谦让、礼貌，但是越是我这样的人，对外人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却越容易忽略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们那些学习上、工作上、生活上不开心的情绪，都不由自主地施加给了那些最爱我们的人，有时伤害了家人，却不自知。

印象里，我从来没有主动给爸爸说过“我爱你”，有很多次话到了嘴边，但止于唇齿。总觉得以前没表达过，现在说又有些尴尬。不过幸好，在我内心深处，早已保留了爸爸骑车的背影。我准备买辆新的单车给他，督促他骑车锻炼身体，希望他可以健康的看着我成家，陪着我幸福的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