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只有周日下午放假。
周日回到家,妈妈正坐在店里打毛线,我把自行车锁好后走进来,妈妈抬眼看了看我:“怎么这么晚回来?”我把书包往柜台下一放:“学校大扫除。”然后便躲进店后的隔间里。
隔间里暗如沉夜。
我把灯打开,鞋子脱掉,光着脚走在打过一层腊的水泥地面上,脚板一阵清凉滑腻。
这里空间狭窄逼窘,满是一股静物和灰尘的冷涩气味,天花板几乎要触到头顶,一个发着黄光的脏灯泡懒懒散散地悬吊在顶上,在灰尘上用光涂抹了一层柔软。
这是一个小小的存货储库,墙边侧角全部都堆满了用软质塑料包裹的各种文具用品,本子、纸张、铅笔钢笔、网球拍、书签、明信片、笔袋、书包、足球篮球、固体胶、书套,大大小小杂七杂八地几乎要堆到天花板上,我赤着脚在这些纷杂的文具之间游走,在叠放着几堆彩色厚纸张的地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张绿色大面纸,想了想,又再抽出一张粉红色和一张浅蓝色的。
我盘腿坐在一叠厚壳笔记本上,身子前倾,把这几张彩色面纸放在灯下瞅,它们纸面光滑细腻,触感上好,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之味。我弓起右手食指,轻弹了下纸面,发出脆裂的声音。我开心起来。
“海晴,先去吃饭呀,饭都要凉了。”妈妈在外面喊,隔着仓库的木板门,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声音。
我把脸埋进绿色蓝色和粉红的纸页里,像是埋进了一个缤纷模糊的纤维世界。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和面对这扇门之外的那个宇宙,很多时候我都会躲在这个漫散着柔和黄光的小隔间里,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就一直躲在这里面,黄色光芒,狭小房间,文具的清冷气味,纸张的香味,清凉的光滑地面,隔绝,一个人,安全感。
我慢腾腾地起身,打开门,穿上鞋,又再次回到明晃晃的现实里,店外车辆过往的嘈杂声迫不及待地挤满了耳朵。
我举起那几张纸在妈妈眼前晃了晃,说:“妈妈这几张纸我要用了。”
妈妈手里迅速地跳动着毛线和毛线针,抬起头看看,皱了皱眉头说:“又在里面拿东西,以后要用什么在货架上拿啊,别老是在货库里拿呀,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的,拿了多少拿了什么自己在本子上记清楚了,等你爸数字对不上又要吵了。”
“哎呀我就是拿了几张纸没关系的。”我连跑带跳地上楼,跑进房间里,把纸一张张平整铺放在床上。
这种彩色薄纸是我最近的新宠,爸爸也是今年才开始进购的。我记得第一次在货仓里看见时,就喜爱不已。
我琢磨了会,拿起那一张浅蓝色的,移到书桌上,自己端正坐下,拿铅笔在上面画,触感好得很,像是用手划过沙滩上的细软金沙,平滑舒服,我乐此不疲地把整个身体都趴在桌子上,全然忘时。
日光倾斜,天地渐渐变色,暖黄的光晕穿过薄纱窗帘倾漫入房。我赤着的脚在桌下摇来晃去,偶尔触到地板,沁上一点舒快的凉意。
时光无声,我亦无声,只有铅笔圆润的笔头在纸面上移转的活跃声。我和我所在的空间都被黄昏所笼罩。
“啊”待我回过神来看见房间已经暗下了一大半,也不由惊讶。自在的周日就这样结束了,快乐的时光多么短暂啊。而当我从书包里拿出各科作业时,又不由得长叹起来:“完了今晚又得熬夜了。”
我突然想到那次在车棚里和我热情打招呼的李世维,不知道他的周日会是怎样度过的,学习那么认真的人,应该是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关在房间里写作业吧?“你很优秀,以后有机会多多互相学习啦”,我想起当时他认真的口吻,像是小孩努力模拟大人口吻,说起来自小到大,好像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同龄人嘴里听到这样正经学习的话,恐怕这也是当时我为何会莫名产生紧张感和挫败感的一个原因吧。
从来我们对待学习就是很个人很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看到成绩比自己好的人也只是知道这回事罢了,不论是抄作业还是问问题,都不会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和你互相学习,可能连这种心态也很少有吧。
这就像是小孩子玩游戏,哪个小孩若是玩得好也就是玩得好罢了,并不太会有别的小孩会来说我要和你互相学习一起升级。
也许我之前,一直也都把学习看作只不过一场游戏罢了,只是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且非是为了娱乐自己的游戏。
“多多互相学习”,哈哈,要是韩固那个家伙,他可能又要翻个白眼酸一句:“谁要和他互相学习,自己学去吧。”
想到韩固,我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就是在几天前的晚自习上,我受英语老师之命在教师办公室里修改班级作业,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刚好都有课,便只空荡荡的剩我一人。
我正伸个懒腰,韩固也抱着一大摞英语练习册推门而进,双方对视,神色里都是意外和惊诧,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噢!你也是英语课代表啊!”
韩固在我对桌坐下,把叠得高高的作业册往桌面上一放,凑着笑脸过来:“你竟然也做英语课代表了,我们还是同一个老师,哈哈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巧!”
我忍住没笑,故意埋头继续批改作业,只说:“我还以为你会做学习委员啊班长啊之类的大官呢,怎么只是个英语课代表。”
韩固把作业册从中端分成两叠,摇摇头说:“切做班长有什么好的,每天累死累活管纪律,小学生才做班长呢,成年人做课代表。”
“哎呀韩代表这么有领悟啊。”我用笔戳戳韩固正在翻开的作业册:“课代表还得改作业,倒不如班长管管纪律呢。”
韩固挺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说:“说你没见识,管纪律多无聊,幼儿园才喜欢管纪律呢,改作业才是大事。”
“少装了,你个神经病。”
“你骂人就只会骂神经病,也是没用”。
“你和没用的人一起坐着改作业,那你也是没用。”
“我在这改作业是屈尊降才,你是高攀知识的枝头。”
“哈哈哈我呸,韩固你真是有病,还高攀知识的枝头,你怎么不去说相声呢。”我哈哈地笑起来,在手中的作业本上评下一个大气的“Good”,标上日期。
“说得对,我去说相声,去做大明星,谁还读书啊。”韩固批完一本作业册,又特意翻到首页看看名字,摇摇头说:“这位张同学看来英语不太行啊,正确率太低了吧,送分题都没拿到,这资质怎么进的尖子班啊,真该给他评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好了你就别嘲了,快点改完走人吧,还一大堆作业没写呢。”我用笔头挠挠脑袋: “老师也太懒了,作业都给我们改了她干嘛呀。”
“谁知道呢。”韩固一边又翻到首页看名字,这回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这位徐同学看起来是很厉害,单选和阅读题都是全对呢,只是完形有一点粗心,不过也只错了一题,不错不错。”
“我看韩同学倒对改作业乐在其中呢,要不您把我这边的工作量也一起担下吧。”我用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韩固。
“别想了,本来就是一个人改作业挺无聊的,两个人一起改才好一点,正巧现在办公室里也没人,我们还可以一边说说话,多好。今天真是巧了,怎么这么巧。”韩固抬头看着我笑了笑,他身后是办公室的窗户,浅色窗帘正在窗外细风下抖抖索索,寂黑的夜色见缝插针地穿进来,在白炽灯统治下的明亮室内,若隐若现的夜色也是温柔的。
我打开房间里的白炽灯,把窗帘拉上,杜绝任何一个试图觊觎的裂缝,顿时,通亮的房间里看不到黄昏的踪迹了。
我赤脚在房间里走动,漫无目的地在床边走来过去,想象自己是在一片开阔明净的草原上漫游,脚上清爽的触感也令我联想起青草和水露的形状,我轻轻笑了笑,把自己顺势放倒在床上,柔软的床托住我就像托住一颗漂浮的尘埃,我感受到弹性的床垫正在往下沉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在将晚未晚的黄昏时分如晚霞婉转,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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