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黎浩楠
1
也许是已经长大成人的缘故,如今我对于过年,不再像儿时那样,有着强烈的期盼。我所能感受到的年味,和以往相比,似乎也越来越淡了。
过年了,朋友聚在一起,不是玩牌,就是聊各自的收入,然后对比。或者被亲戚问道一些敏感话题,比如女朋友在哪里,什么时候带回家?
我作为低收入的弱势群体,毕业没多久,虽在城里一所学校执教,但没有稳定下来,收支相当,囊中羞涩,也没有交女友的资本。
所以回家以后,当朋友邀请玩牌,亲戚接连追问的时候,我往往笑着敷衍过去,敷衍得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也就厌了,累了,只有选择逃避了。
出门旅行是一个高招。独自背着包,踏上旅程。高峰出行,游人如织,未必就能快乐到哪里去。但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一些情非得已。
庆幸的是,漫漫旅程,竟也不乏同是天涯的沦落人。闲聊之际,才发现,原来大家的出行,竟有十分相似的目的。真不知道,这是一代人的幸运还是悲剧。
旅途中结识的朋友,也会保持长久的友谊。大家都是年轻人,大学在读,或者处在事业的起步阶段,有一些共识,有一些相同的兴趣。
分别之后,经常在网上相互鼓励,偶尔也打电话互相关心。这样的因为偶然相遇而结成的情谊,来之不易,是一种缘分,值得用一生去珍惜。
我不禁问自己,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和最初的朋友,与自己的亲人,彼此之间,略显疏离?一想到鲁迅的《故乡》,这答案开始慢慢清晰。鲁迅和闰土之间的那种隔膜,仿佛成了一个模具,铸造了无数枷锁,套在了后来人的身上。
当初百般努力,想要离开故乡,去到远方,追逐梦想。每年岁末,回到故乡,故乡却在不断地改变着模样。朋友相聚,大家有了不同的人生经历,有了不同的知识构成,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话到嘴边口却难开。最后也只能通过玩牌的方式,在扑克牌的游戏规则中,寻找到一些相同的快意。
亲人走在一起,也不过聊婚姻,聊工作这些人生大事,这些严肃的话题。至于琐屑的柴米油盐,这些休闲的家常,早已寻不见踪迹。所以,我常常追忆儿时过年的时光,重温那时的无忧无虑,重温那时的闲适与惬意。
2
儿时读书,放了寒假,就算是开始过年了。为了玩得痛快,假期的作业是早就做完了的。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各学科的知识,上面都有。
几个同学约定好了,到谁的家里去,大家分工合作,每人各做好几页,最后进行综合,一个下午,大家的寒假作业册就都填完了。
我家邻近的几个朋友,并不和我是一个年级,但是他们差不多都以同样的方式,早早地完成了作业。之后我们便天天聚在一起,尽情地玩耍。
这时候,每家每户都熏有腊肉,为过年做好了储备。我家的亲戚朋友多,父亲又特别好客,所以每年都会宰一头年猪,熏成腊肉。母亲会根据家人的口味,自制腊肠的调料。
虽然街上有卖现成的调料,但是我们最喜欢母亲调制的味道。从厨房的梁上,垂下了两根很粗的钢绳。钢绳上横坠一根长满铁钉的木杆,就像一个悬空的秋千。
熏过的腊肉就挂在木杆的铁钉上面。这样腊肉可以更好的风干,保持肉质的鲜美,同时也防止了猫的偷食。
然而我也因此没有办法偷偷地割腊肉吃了。只得等母亲不时地拿了梯子,取下一块煮了,才能解馋。但我好像总是吃不够,所以老在木杆下面徘徊,像一只狐狸,盘算着树上乌鸦嘴里的肉。
腊肉经过轻烟的涂抹,呈紫黑色,像大串的葡萄,黑亮黑亮的,惹得人垂涎欲滴。木杆的下面,水泥地上,有一些油的痕迹。腊肉在熏制的过程中,受了热,及至晾起来,便有油滴了下来。
这些油滴,仔细看时,上面还有猫的梅花小脚印。猫大概也百般无奈,每日只得在腊肉下面盘旋,抬头望望头顶的腊肉,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梅花脚印,通过望“梅”来止渴。
母亲见我像一只馋猫,就专门取了几块腊肉,挂在灶台上方,以便我随时可以搬来凳子,站在上面,用小刀割了一块肉来烤着吃。
从灶口吐出的火舌,能烤着这几块肉,肉的香味因而充盈着整个厨房。从灶口流出的烟,能熏着这几块肉,因而它们变成了深棕色,像穿了一层铠甲,一看就知道耐咀嚼,令人回味。
虽然母亲是为了我的方便,才挂了这几块肉的,但是我还是背着母亲,偷偷地割上面的肉。新割的地方,颜色较浅,我稍微转动一下它的方向,用其它的几块肉,把被割的地方遮挡起来。
做几次饭后,在烟的装扮下,浅色又加深了,达到了整体的均衡,割过肉的事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也许母亲早就知道了,从来没有问过我,一任我悄悄地割了下去。肉的体积在变小,母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3
每次割下一块肉之后,我都会拿出去,和朋友们一起分享。他们也会在其他时候,拿了自家的腊肉、腊肠或者豆干来分享。我家后面,有一片林子,正是烤肉的好地方。
林中有一棵老柿子树,像一个年迈的长者,慈祥而博爱。树下有一块平坦而空阔的地方,我们喜欢在这里升火烤肉。
林子里的树,叶子在秋天就掉了,几场雨之后,腐烂在泥土里了。临近年关的时节,地上却是光秃秃的。不过一些细小的枯枝,倒很容易折断来当柴烧。
柿子树旁边有一小片竹林。在这大冷的冬天,竹叶依旧是暗青色的,久未下雨,叶子的青与绿,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尘,不再像夏季那样鲜亮了。叶尖稍微有些泛黄,这青与黄的搭配,仿佛是青色的手指染了黄色的指甲,仔细赏玩,别有一番情趣。
掉在竹根边的竹叶,全是暗黄色的,足有厚厚一层。风干了的笋壳,有的剥落了,夹杂在落叶里,像游戏累了的孩子扔在一边的衣服;有的还裹在竹干上,像恋母的孩子,趴在母亲背上,露出了一副羞涩腼腆的样子。
竹叶和笋壳是很好的点火材料。我们削一些粗糙的竹签,把腊肉穿在上面,放在明火上烧,随时保持移动,以免烧焦了。这和炭火烤出来的肉,味道是不同的。也是因为心急,等不到木材都烧成了炭,然后才来烤肉。
几块石头是我们的座椅,大家围着火堆享受着美味。最后把竹签扔进了火里,它们燃烧着,微笑着,身炬成灰笑始停。
我们用棍子把火弄熄灭,各自都在灰上踩上几脚,火就完全熄灭了。我们如同演了一出原始戏,留下的火堆,如博物馆里再现的原始先祖生活的遗迹。我们离开了,又只剩下老柿子树,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人类的野蛮和文明;像在等待着漂泊的孩子,早日回到它温暖的怀抱里。
图片来自网络4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迎来了除夕。除夕的前几天,母亲要上街去购买年货,总有那么一天,我是必定要跟着去的。我也要买一些我的年货。新衣服不用等到这时候,拿了通知书,或者在这之前,就已经买了。
我的学业在班里不算差,所以一考完试,放了寒假,家里便领我到街上,买了新衣服;或者年前去亲戚家玩,亲人也领我到街上,给我买了新衣服。而临近除夕,我要买的年货,不过是一些烟花爆竹之类的小玩意儿。
沿街的小摊上,摆满了各种烟花爆竹。那时候的烟花,比较大众化,一管十几发,像一支较长的毛笔,并不贵,谁都买得起。如今的烟花,似乎豪奢了许多,好几百发一筒,包装精美,让人望而生畏,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最喜欢一种叫黑蜘蛛的鞭炮,每一颗炮有拇指粗。放一颗炮在地上,手里拿一根点燃的香,用香去把炮点着。那炮像触了电似的,在地上滑动起来了,伴有“吱吱吱”的声音,几秒钟之后,“嘭”的一声,炮炸开了,那声音震天响。我便在这爆竹声中,得到了快乐,得到了满足。
买来的烟花爆竹,我最爱在除夕夜里放。除夕的晚上,围着一盆烧得很旺的炭火,和家人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时间长了,我坐不住了,就走出门,拿一管烟花,在院子里点燃,给喜庆祥和的夜晚,增添了一些绚烂。
有时候,我听见了邻居的爆竹声,于是我也在自家门前点着一颗,在夜里隔空呼应,把心中的祝福,交给爆竹声去传递。我也通过视觉,通过听觉,收获那来自千家万户的喜悦,感受他们的幸福。
5
购买年货的日子,如果我知道祖父也要去街上,那我就不和母亲一块儿去了,而是选择跟祖父一起去。母亲勤俭持家,房前屋后,客厅厨房,好像总是忙个不停,即便她去上街,只是买了需要的物品,匆匆地又赶回家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闲逛。
跟母亲去上街,我想买什么,须得在心中掂量一下,怕让母亲为难。跟祖父一块儿去则不用,我要喜欢什么,祖父准买给我。祖父会找一家茶馆,喝盖碗茶,一边听着评书,直到下午,我们祖孙二人才摇摇摆摆地回家去。
即使严厉的父亲,看见我买了很多烟花爆竹,为着节日的氛围,也并无怨言。他自己也早就买了许多年画和对联。我们家的对联,都是父亲亲自买。他要先读一读,看哪一副写得最合意。
虽然母亲也识字,由于父亲是一家之主,作为贤妻良母的她,也并不去争夺购买对联和年画的权力。
我们家向来都是在除夕的上午贴对联和年画。母亲用糯米粉熬成了浆糊,这就是我们贴对联的胶水。
父亲拿了梯子,从大门上撕下旧的横批与上下联,然后用泥瓦匠用的抹子——梯形的铁片加上手柄,把没有清除干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铲下来,再用粉刷匠用的刷子,蘸上浆糊,刷在墙上,然后贴上新对联。
我就负责给父亲递东西,听父亲的差遣。祖父这时候也会过来搭把手,帮忙扶着梯子。我就稍微后退几步,打量父亲是否把对联帖端正了。
好了没有?父亲问我。往左一点。我回答到。父亲提着对联,往左移了一些。又多了。我说。父亲又慢慢往右移。我看着对联端正了,赶紧叫了一声好。父亲并不答言,用手掌把对联捋平整,然后按实,便从梯子上下来,又扛了梯子走向另一扇门。
我赶紧拿了浆糊,跟在父亲后面,祖父也帮忙拿其它的工具。这时候,母亲在忙厨房,锅里煮的腊肉,已经发出了浓浓的香味。
后来,贴对联这项活,我和父亲的角色进行了对调。我站在梯子上贴,父亲在地上给我递东西,并负责退后打量。而祖父依旧默默地扶着梯子,他的头发明显比以往白了许多。
我回过头,借着梯子提供的高度,以不同的视角审视几米外的父亲,昔日他高大的身影,这会儿竟一下子缩小了许多;昔日直挺的背,这会儿竟变得佝偻了;昔日平整的额头,这会儿竟突然多出了凹凸的皱纹。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流进了心里。
6
除夕佳节,最激动的要数拿压岁钱的时刻了。吃过晚饭,洗过脚,就到了领压岁钱的时候了。洗脚成了除夕夜的重要一个环节,这里面也许潜藏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深意。
从有记忆起,到现在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半年时间,父亲发给我压岁钱,从几元到几十到几百,随着我的成长,一直在提高。无论是多少,我拿到手里的,已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钱,而是一颗滚烫的心。
我透过纸币,看到了父亲辛勤劳作的身影。我触摸到纸币,感受到了父爱的温度。
记得有一年,大二寒假那一年,我没有领压岁钱。除夕那天,吃过午饭,朋友便约我打牌,我们到邻居家里,从下午三点,一直打到了初一的早上八点,然后才各自回了家。
大家久未相见,又都是天南海北的刚回家,之后又要各奔天涯,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自然得玩得尽兴。但我有些后悔,那一年没有在家里,陪着家人一起守岁。
即便有通宵打牌的经历,我的牌艺也并不精湛,我对打牌也谈不上什么兴趣。大学时有桥牌这门选修课,许多人都想选,没有选上课的人,也要去旁听,而我当时却无动于衷。
去年和亲人打牌,我一输再输,他们很不好意思,觉得这样玩起来没劲,几圈打完之后,终于没有再继续打下去。过年时的打牌,于人于我,都是一件比较尴尬的事。
7
每年大年初一,母亲都会煮了汤圆和鸡蛋来当早点。希望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然后,同左邻右舍一起,浩浩荡荡一大路人,到庙里烧香祈福去了。从初二开始,陆续走亲访友,也邀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做客。天天很热闹,日日有佳肴。
亲戚朋友问我的问题,也不过是本学期的成绩。随口可以回答,是好是坏,都没有关系。因为都会获得鼓励,扑面而来一些大道理,那时候竟也爱听。从小到大,我始终在不断努力,也许就和这些道理有关系。
每到快开学的时候,经常会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的假期作业没有完成,于万分焦急之中,醒了过来。于是又把作业拿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再次确认自己已经做完了,这才放心。随着开学日子的来临,这年便算是过完了。带着对过年的无尽回味,又开始了对下一年的期盼。
时间过得真快,又快过年了。我想起了许多事情,百感交集。搬到城里之后,我家的腊肉也换了淡妆,安静在敞亮的厨房里,我看着有不习惯,也没有割一块烤着吃的兴趣。
几天前,我回了趟老家,左邻右舍,关门闭缝,及至叩门,良久之后,步履蹒跚的老人来开了门。屋里正烧着炭火,我坐下来取暖,一经询问,才知道儿时的朋友都不回家过年。没坐多长时间,我便抽身离去,心里空落落的。
在老屋的四周,我随意地转了转。冬天的肃杀,如此鲜明。树木都落尽了叶子,停在上面的几只鸟,抖动着羽毛,盯着祖父晒在院子里的玉米,这便是它们眼中的腊肉吧。
屋后的柿子树,又苍老了许多,憔悴与寂寞,全都镌刻在脸上,我遥遥地望着他,不敢走近。那一片小竹林,几经砍伐,也变得瘦削了,在风中摇曳着,竹叶发出了悲凉的“沙沙”声。
我回到了屋子里,那几只鸟终于壮大了胆子,扑腾着翅膀,俯冲到院子里,埋头啄食着玉米,经不住彼此发出的声音的惊吓,又一抖翅膀,迅速地飞回了树枝上。
我透过窗户,看见了这情景,内心涌上了一股喜悦。我已帮祖父收拾好了东西,下午就接他去城里过年。
除夕越来越近,这个春节,我依旧打算出门旅行。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要在包里背上整个故乡。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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