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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似已经乎释然了,也许他潜意识中已想过放下,只是苦于没有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短信是二叔发来的,老一辈的人很多没有微信,发的是手机短信:“小文,消息已知晓,原谅我又要掉书袋了,美国的经济学家弗里德曼说过,他说如果世界上有两个人是彼此的唯一的话,那么他们穷极一生都是不会见面的,就像70亿颗绿豆里参杂着两颗红豆,它们理论上有相遇的可能,但在人短暂的一生中,你们不会遇见!所以如果你认为对方是你的唯一,你不能失去她,那是你对这世界偶然性的一个深深的误解!”
二叔的话总是那样一针见血,他摇了摇头,拍了拍额头,叹了口气,又笑了笑:“原来是我的误解,呵呵!”
这一笑仿佛是他与自己的和解,他决定去老家散散心,刚好天气也合适。
城市里待的久了,难免会被快节奏的生活所影响,毕竟能做到“心远地自偏”的只是少数智者,而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
“乡间的风景往往是留给有感知能力的人,正如一个人去爬山,你才能感受到真正的风景,但凡人一多,谈论,拍照,发朋友圈,那就是在满足你的虚荣心了,而不是真正在欣赏此时此刻的风景。”
这段话也是二叔曾经说过的,所以一直以来,他遇到一些难题总会先问一问二叔,二叔的回答也总是让他豁然开朗,然后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仿佛这已是一种疗愈。
其实二叔是个很神秘的人,他无儿无女,纵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搞不清楚他的经历。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小时候是个天才,念书特别厉害,在国外有一段留学经历,回国后在体制内工作过两三年,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放弃铁饭碗,选择了归隐山村。
在这个四面环山的村子,除了新世纪修建的盘山公路外,后山还有一条垂直的徽州古道,青石铺成的台阶,刻下了历史的脚印。
关于这条古道建造的年代,村里人仅用两个字就能概括,那就是“过去”。这里的“过去”不是动词,而是名词,意思就是遥远的过去,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二叔。
杜文下山的时候,二叔已经做好了饭,炒好了菜。
青砖小院,鸡犬相闻。
一个50多岁的单身汉,炒的菜难免要粗糙一些,一个鱼煮豆腐,一个青椒香干,一个大蒜炒腊肉,还有一蝶花生米,对于二叔来说,这已是侄子杜文回来才会有的待遇。
他准备去小卖部买一点啤酒,二叔却告诉他已经买好了。
杜文坐了下来,二叔用衣角揩了揩筷子上水,然后递给李文:“最近不怎么忙呀?”
杜文接过筷子,熟练地用筷子头撬开了两瓶啤酒,递给二叔一瓶:“还行,不是太忙!”
二叔接过啤酒,夹起一块豆腐:“我猜也是,太忙的话就没有时间闹矛盾了!”
杜文端起酒杯愣了一下,然后倒入了喉咙,接着露出一丝苦笑。
二叔给他夹了一块鱼,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是憋回了一点情绪,然后什么也没有说。
二叔忽然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杜文挤出一丝笑容:“哪样呀?”
二叔道:“不开心的事情,全写在了脸上!”
杜文又举起一杯:“二叔,您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向您一样,宠辱不惊的!”
二叔又笑了:“你觉得有天生宠辱不惊的人吗?缺心眼的不算。”
杜文也被逗笑了:“关键怎么修炼我也不会呀!”
没等二叔搭话,他又道:“二叔您懂得很多,反正我也没见过你有过情绪,您是怎么做到的?”
二叔独饮下一杯,摇摇头:“我就种种菜,养养鸡鸭,当然没有情绪。不然总不能跟鸡鸭吵架吧!”
杜文穷追不舍:“那在这之前呢?您年轻的时候呢?您不是在国外待过四年嘛!”
二叔憨笑:“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换个地方念书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杜文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又道:“每回你都这样说,其实我很好奇的,您不结婚,辞掉那么好的工作,总有原因吧?”
二叔又低头倒了一杯,泡沫沿着杯壁缓缓滑行,他宛如一座石像。
这些年来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而他总是闭口不谈,或是胡乱搪塞过去,而此刻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机缘所致,他的眼神竟莫名飘向了远方。
90年代初。
已是30年前。
二叔那时候还有名字,叫杜赟。
国家确立了“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的留学政策后,引发了一波留学热潮。当杜赟得到了公派留学的机会后,家里人为此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四处奔走,借了很多钱,因此,荣耀祖先的责任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大洋彼岸的国度,也颁布了历年来最为宽松的《移民法》,赫然展开一副争夺人才的架势,虽然不一定人人移民,但政府的态度摆在那,自然也会对中国留学生友善一些。
她叫小微,是杜赟康奈尔的同学。
因为比较拮据,杜赟每天的晚饭都是在中餐厅买两个馒头,然后回宿舍泡一杯茶,因此也让他的本地同学对中华美食产生了深深的误解。
直到有一天,他走出中餐厅,碰到了小微。
“你晚上就吃这个?”小微问。
杜赟有点不好意思,习惯性地回答:“我……爱吃这个!”
小微瞟了他一眼:“我更爱吃,给我吧!”
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小微就抢走了她手上的馒头,然后带着他去折回了那家中餐厅。
他让杜赟坐在那里,她去点了几个菜。
后来他才知道,这并不是偶遇,而是小微专门来“堵”他的。
她点了一盘鸡,一盘炸蟹角,还有一盘炒菜。
然后给他盛了一碗米饭。
杜赟低着头,不停的眨眼睛,唯有这样才能阻止夺眶的眼泪尽量不要外溢。
小微看着他,用调侃的语气道:“你没事吧?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们还是同学!”
杜赟笑了,接过她递来的筷子,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里吃上正经的中国饭菜。
她能看出他的拘谨:“这个鸡叫左宗棠鸡,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
她尽量地去调节气氛,让他缓和。
杜赟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左宗棠发明的?”
看着他的样子,小微忍不住笑了:“不知道哎,不过我想他应该没有时间做菜吧,哈哈!”
杜赟也笑了,笑得甚至轻咳了两声。
这也是小微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是小微先对杜赟产生的好感,当然,这并不是说杜赟对她没有好感,只是他还不敢去想。
小微很照顾他,这种照顾不仅是物质上的支持,她还能照顾到他的自尊,她对他从来都是侧面的帮助,尽量不让对方感觉到是接济或施舍。
越是自卑的人,越是敏感;也越容易受到伤害,小微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却深知这个道理。
在她的照顾下,杜赟开始变得开朗许多,为了挣一些生活费,小微帮他找了一些工作,也经常和他一起去做,他们在休息的时候去过中餐厅打工,跑堂,洗盘子,还有就是把冻好的蒸饺或其他面食放进笼屉蒸,或是下油锅里炸,美其名曰“三厨。”
渐渐地,他熟悉了伊萨卡这座城市,习惯了这样的求学生活;在他第一次拿到薪水时,他请小微吃了一顿饭,并在饭后拿出一朵藏在外套内侧口袋的玫瑰花。
“谢谢你!”杜赟还不懂得去表达。
小微的脸红如天空的晚霞:“没什么,起码……大家都是中国人!”
那天傍晚,他们沿着校舍边的林荫道走了很久,红黄相间的枫叶铺了一地,他们的脚印在枫叶上循环往复。
她一直在等他说点什么,而他却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是犹豫,也许是胆怯,也许是自卑。
最终,他们还是在月亮升起之前回到了各自的宿舍,小微或许有些失望,杜赟则是自责。
时间犹如卡斯凯迪拉河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流过了四年。
归国前夜。
他们约在初次见面的中餐厅,杜赟喝了很多酒,小微陪他喝,此前她从来不喝酒。
积累了四年的情感终于犹如觉醒的火山,喷薄的激情像是汹涌迸发的岩浆,也是这一夜,他们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了对方。
“我家里很穷,给我三年时间,我娶你!”分别的时候,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小微点点头,强忍着泪水:“四年都过去了,我再等你三年又如何!”
回国后,杜赟的家乡还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他也按部就班地进了与自己专业相关的体制内单位。
小微回到广州老家后,便第一时间告诉父母,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同学,安徽人……
她原本以为会迎来父母的祝福,结果父亲甚至没有听完她的介绍,就表现出强烈反对,要求断绝联系。
小微也人生第一次向父亲表达了愤怒和抗拒,她表示非他不嫁,然后摔门离开。传统的父亲从未想过一直乖巧懂事的女儿,竟然在回国后违背自己的意志。
事后她才知道,父亲单位的李局长曾上门提亲,他的儿子与小微年龄相仿,父亲便在不久前做主答应了这桩婚事。
对于小微来讲,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她尝试过无数次沟通,可是父亲依然无动于衷,最后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和父亲有任何交流,父女之间一度陷入僵局。
一天深夜。
父亲叩开了小微的房门,和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微呀,爸爸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为爸爸想一想,爸爸四十几岁了,摸爬滚打半辈子,就为这么一刻,你总不能耽误了爸爸的前途呀,呜呜……”
他说着说着竟带起了哭腔,而小微也终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没有作声。
父亲接着说道:“李局长和他儿子明天来我们家做客,无论如何你也要出来打打招呼,大家一起吃个饭,算爸爸求你了……”
小微从未见过这样哀求的父亲,她目光空洞,犹如老僧入定,始终一言不发,父亲无奈,只好带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
小微出来见了李局长和他的儿子,大家也在一起吃了饭,饭桌上父亲笑得很开心,他仿佛看到了事情转折。
事情确实发生了“转折”,却不是他想象的“转折”。
就在当晚,小微莫名呕吐,食欲全无。
母亲问她是不是和杜赟发生过关系?她唯有承认,后经过医生的确认,她确实怀孕了。
话不长腿跑得快,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李局长的耳朵里,他甚至觉得受到了侮辱。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婚约取消,父亲不仅升官梦支离破碎,而且还时不时背负一些莫须有的处分。
几近崩溃的父亲整日郁郁寡欢,晚上则烂醉如泥,他不仅觉得有辱门庭,更是将这一切的罪过都归结在小微的身上,逼她打掉肚子里的“野种”……
在那个电话还没有完全普及的年代,还需要靠信件来互通有无。小微看着日益长大的肚子,背负心理压力和舆论压力不言而喻,可是此时的杜赟却不知道在哪里?当初分别时说好每月至少一封信,现在她却迟迟没有等到。
母亲告诉她:“那个男孩回家之后可能就不一样了,他在农村又是留学生,说不定提亲的都踏破门槛了,傻丫头你难道还等他……”
她每天都会期待邮递员的到来,然后又满心失落;她甚至幻想过杜赟不写信是想直接出现给她一个惊喜,但他始终也没有出现。
当石头掉进深渊的时候,始终听不见“咚”的一声,这种毫无回响的绝望,全靠她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支撑。
她逐渐麻木,冷漠。
最后一次母亲劝她去打胎的时候,她默许了,那一刻,她妥协了。
在母亲的陪同下,她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90年代初的人流手术虽然基本告别无痛,但技术远远没有现在成熟,再加上小微长期失眠,精神虚弱,手术竟直接造成大出血。
结果是,她陪同他们的孩子,一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当杜赟满心喜悦地出现她们家的小镇上时,却赶上了小微的葬礼。
后来他才知道,他写的所有信都被小微的父亲“截留”,但九泉下的小微,却永远都不知道了,她期待出现的那个男人,她始终没有对他表达过怨恨。
当二叔说到此处的时候,眼里已满噙泪水。
汗珠亦随着皱纹的曲线流淌,他拿了一条湿毛巾,从面庞到头发全擦了一遍,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在烈日下干完一场农活。
这块石头在他心里积压了三十年,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老人,所以当他讲出来的时候,仿佛那块三十年的石头在敲打此刻的时空,显得是那样陈旧而格格不入,而在他的心里,这一切又是鲜活的。
“当她没有回信时,我应该早一点去的,我怎么也应该见她一面,她是带着怨恨走的,和我们的孩子……”
二叔在低语,语气很平静,平静的尽头,是一杯酒。
杜文知道,二叔已经讲完了。他内心的波澜也跟随着二叔的历史此起彼伏,他的第一感是荣幸,能作为唯一的倾听者;他想过二叔会讲他的故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随意”的傍晚。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二叔的条件那么好,却终生不娶,归隐山村。也许在他心里,不去追求新的生活,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酒快喝完的时候,二叔又笑着说了一句话:“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异国他乡的恩情,当她走后,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这一夜,满天星斗笼罩着村庄。
他在酒精挥发的过程中,仿佛想通了很多问题。
次日。
乡村的阳光似乎要慵懒一些,杜文睡了个懒觉,起来伸了个懒腰。
喝完二叔早起熬的粥,他坐上了车。
“走了,二叔!”杜文发动了汽车,摇下车窗,给二叔打招呼。
二叔看见他墨镜下显眼又清澈的笑容,举起右手轻轻挥动,然后用标准的美式发音说了一句:“goodbye and have a nice day.”
车轮驶出小院,杜文笑得更开心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Thanks,have a nice day.”
他很开心,因为除了那些之外,二叔一定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下车后。
他又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二叔:“如果放不下一个人是怀念她的品格,素质,教养,那么你应该把她找回来,如果你只是舍不得那些看似幸福,甜蜜的时光;亦或是付出后的不甘,那你应该向前走,不要回头。”
他拨通了已是前女友的电话:“我想请你吃个饭,不……主要是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2023年9月5日於上海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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