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岛屿写作」是关于文学大师的系列电影。系列一记录了六位在台湾写作的作家,2011推出。六部影片分别是:《化城再来人》【周梦蝶】、《朝向一首诗的完成》【杨牧】、《逍遥游》【余光中】、《如雾起时》【郑愁予】、《两地》【林海音】、《寻找背海的人》【王文兴】。
前几天学校有「向香港作家致意」的系列讲座,关于也斯、刘以鬯和金庸的影片放映及映后谈,这给了我启发:立个flag,慢慢读这13位作家的作品,把我的感悟分享给你们。
今天分享《化城再来人》的诗人周梦蝶。
(文中截图均来自影片)
周梦蝶,原名周起述。
据他本人说,十四五岁时,看到《庄子鼓盆成大道》,就觉得自己和庄子有缘。自己姓周,庄子名周,于是梦蝶这个名字早就已经取好了,但不敢发表,因为怕长辈笑话太女性化,他后来甚至曾收到过一封信,称呼是:最美丽的女诗人周梦蝶小姐。
整个影片以周梦蝶的一天为时间线。
开头是老先生早晨五点半起床,披上长袍,给黑色皮鞋系鞋带,稍整家务,然后出门。背景是他读《我选择》: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
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有人说,这首诗是模仿了辛波斯卡的《种种可能》(Possibilities)
I prefer movies.
I prefer cats.
I prefer the oaks along the Warta.
……
接下来的场景便是回忆先生的一生。
在周梦蝶的《世纪诗选》(尔雅出版社,2000)里,有这样一段小传:
周梦蝶,河南淅川人,民国十年二月十日生。父早丧,家贫,仰母十指为活。初中毕,即辍学,为图书管理员小学教员各一年。大陆弃守前数月,只身走武汉,随青年军二零六师工兵营渡海来台。七年后除役,于台北市武昌街一段七号骑楼下鬻书糊口,凡二十一年。现因衰病,蛰居新店五峰山下,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其第三本诗集《约会》(暂定)正着手编辑中。
“你以为我有书店,你以为我坐拥书城,错了。我只有一个高三尺七寸,宽二尺五寸的书架子,在本市本街一段五号的走廊下。只有四个榻榻米那么大的一块领土,架子上的书,我刚才一本一本地数了两遍,也只有四百二十一本而已。还不说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重复的。反正,我祈求于生活的不多,只要每天净赚新台币三十元,就可以pass。”——周梦蝶
我向来不爱了解作家的生平,因为我自己着实是个对他人的悲喜冷漠无情的人。但了解到周梦蝶的经历,还是觉得动容。
“譬如说,有人问我:周先生,你为什么去当兵?你弱不禁风,哪里是一个当兵的材料。我说,我也想不到啊。但是,这个大时代啊,一阵狂风啊,把我吹到军营里。但是,有时候,痛定思痛,任何一个情况发生,都有因有果啊。”
梦公退伍之后,在很多地方卖过书,后来定在了武昌街,从出租屋到武昌街,他每天早上都搭第一班车。余光中回忆,周梦蝶成为文化风景的定点之后,有很多文艺青年会去书摊找他。后来他胃病,切掉了四分之三的胃,遂结束了书摊生涯。
讲到《第一班车》这首诗时,梦公说,创作这首诗,是受了余光中“美,加上力”的影响。他说,曾经和友人讲述这首诗,越讲越激动,后来竟然激动吐了。但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在最后一段,于是,他漱了漱口,喝了点开水,又继续讲下去。
在《走 总有到的时候》一诗里他这样写:
真难以置信当初是怎样走过来的
不敢回顾,甚至
不敢笑,也不敢哭——
生怕自己会成为江河,成为
风雨夜无可奈何的抚今追昔。
梦公与余光中交往较多时,是在蓝星诗社*的早年时期。余光中说,周梦蝶这种诗人,在香港也不容易出现,在大陆也不容易出现,就是在武昌街才会出现。如果是在大陆的话,像他这样的文人,在文革根本是个反动分子,一定不会让他摆书摊的。在香港的话,街上不能摆摊位,警察会来取缔,这样子他也不能生存。
*蓝星诗社:余光中等於1954年3月成立的台灣現代詩歌文學團體,並逐漸形成了藍星詩群詩歌流派。代表詩人有余光中、覃子豪、鍾鼎文、羅門、蓉子、敻虹等。
想到余光中说他有狷者风格,梦公非常开心地笑了。
“狂者进取,有高远目标,有坚强的意志,艰苦奋斗,朝着这个高远目标去,一天不达到目的,绝不躺下。另外一种是狷者,他经常反观内照,想想我自己,我这个肩膀,人家能够挑一百斤,我能够挑几斤呐?”
他又回忆起去余光中家,自己虽是学生但也是客人,余光中虽是老师但也是主人,于是余光中划船,边划船边说:“我一定要坚持到六十才走”。梦公于是据此写了首诗。这是他在余光中七十大寿之前两周,坐在一家饭店“最幽暗僻静的角落”,叫一客饭,在那里“打拼”写成的。
前面讲余光中,后面讲梦公自己。“我是个陪衬,你注意这个‘一影’,我是蝴蝶,而且是个紫蝴蝶。这个紫色啊,红色很耀眼,白色也很漂亮,紫色很暗淡。我不喜欢出风头”
隔岸一影紫蝴蝶
尤逆风贴水而飞;
低低的,低低低低的
余光中妻子范我存回忆梦公:从结婚到离开大陆,没有跟太太讲过三句话,因为是妈妈帮他挑的。
后来,一起来台湾的朋友都成家了,只有梦公还是一个人,他觉得很寂寞,1959发表生平第一本诗集《孤独国》。余光中说他:“他的世界是不完美的,所以他写诗好像炼石补天……在现实世界很拘谨不自由,想象世界是逍遥游,孤独国,但后来他有名了,他的孤独国闯进去的人就比较多了,不像孤独国了。”余光中也曾为梦公写过一篇散文《一塊彩石就能補天嗎?──周夢蝶詩境初窺》,窥探梦公的诗是怎样的意境。
孤獨國 ◎ 周夢蝶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梦公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他说:常常想到《聊斋志异》,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到我跟我母亲,也不知道结的什么缘。
于是,他四十多岁开始接触佛法。
“在没有读佛经之前,思想彷徨无助,有时候乐观有时候悲观,有时候灰心冷气,有时候又觉得,既然是人,不能够这样消极。自从接触佛法以后,心才定下来,以后这个世界对我就觉得是阳关大道”
“读了佛法之后,我现在知道了惜缘。浩瀚无边的时间与空间之间,两颗微尘碰上了,既然碰上了就是有缘,就要珍惜。譬如说我们两个遇见了,缘,好比两条绳子,在某一个特殊的空间缠绕,缠绕就是结。
梦公听经非常虔诚,听南怀瑾讲经时,南怀瑾还送他经书和一件蓝色丝绸夹克。只有一次,一个女孩子送来喜帖,哭着说:人家一辈子只有这一次,你成佛晚一天行不行。他说,行。
刹那◎ 周梦蝶
当我一闪地震栗於
我是在爱著什麼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於「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
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梦公年轻时爱日本电影,爱鬼片,尤爱《处女之泉》。
梦公爱读红楼梦,说林黛玉是曹雪芹书中的灵魂,因为人品很高洁。但是读这本书,听到林黛玉的一些话,会感到自惭形秽。他说,惜春和紫娟,这两个人是不管从任何一个角度读无可挑剔的。其他人都有缺点。
梦公也爱三毛。
三毛年轻时,天真烂漫,曾邀他去她家,看她写的书,晚上十一点多,三毛妈妈下逐客令,但三毛却突然堵着门,背贴在门上,姿势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周梦蝶愣了,不解何意。双目对视僵持两分钟,三毛终于把门打开,他夺门而出,听到身后哐铛一声巨响,仿佛三毛是在把什么深恶痛绝的东西拒之门外。
他说,三毛因为是有名的女作家,所以,死后的灵魂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很多鬼为她鼓掌。“因为她是才女,也因为她是美女。活着是这样,走了还是这样,而且三毛没有掌声她就活不下去。她吃的是掌声,喝的是掌声,穿的是掌声。”
周公写诗是孤独的,也是痛苦的。他说:一个人在现世,如果你追求人间的幸福,想快乐,不要干这个事(写诗)。
他最长的一首诗写了四十年。“有一个题目啊,这个题目真好。但当时还拿不动,又舍不得丢掉,于是摆在一边。”这首诗的名字是《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其实,不看梦公的经历,只读诗也能读出他“炼石补天”一般的孤独。下面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两首:
凤凰◎ 周梦蝶
甚矣甚矣甚矣衰矣衰矣衰矣
枇杷与晚翠梧桐与早凋
宁悠悠与鸥鹭同波燕雀一枝
一任云月溪山笑我凡鸟
*八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还魂草◎ 周梦蝶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哗哗然
从积雪深深的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传世界上最高山圣母峰顶有还魂草一株,经冬不凋,取其叶浸酒饮之,可却百病,驻颜色。按圣母峰高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在影片里听周梦蝶亲自读《还魂草》,真的会泪目。
“知么知,世界无尽,寂寞无尽,泪无尽”,周公说,“现在是落日寒姿,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他觉得很荒凉”。
影片最后,是梦公继续用浓重的河南乡音读《善哉十行》:
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
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
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
THE END.
作者:日月树是我
现居港岛,HKU master在读
这世上有两种书最好读:闲书和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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