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火锅,吃的是时间、炊烟、食材、砧板与酱汁,更是难得围炉而坐的人情味儿。
“把牛肉片、鱼丸、香菇、方便面放进去,涮出的东西很快就一个味儿了,满嘴都是‘不够优雅’的咸辣味……我最后嚼了点碎豆腐,剩下的一些尝起来就像鞋皮。”
这个尖刻的评价来自于英国食评家杰伊·雷纳,他在伦敦一家自助火锅店吃完后写下。
而在抱怨味道之前,面对桌上的一堆餐具,雷纳早就看傻了眼。
“这顿晚餐就像一场考试。菜单上有一整页的厨具说明,包括七种东西:温控器、取生食的夹子、捞熟食的东西……光看这些就吓到我了。”
不拒荤腥,不嫌寒素,用料不分南北,调料不拒东西,共食又绝不带任何强制性,还有充满人情味的“不够优雅”的满嘴过瘾……
这些让西方食评家沮丧不解的火锅共性,恰巧都是中国人喜欢吃火锅的原因所在。
火锅并非中国独有,印度有咖喱火锅,韩国有年糕火锅,欧洲甚至弄出了奶酪火锅、巧克力火锅。但是对于当地人的地位和意义远不及中国火锅的地位。
在学者易中天眼中,“火锅浑身上下都是中国文化”。
广东海鲜火锅、山东肥牛小火锅、北京羊肉涮锅、江浙菊花暖锅或重庆麻辣火锅,不管你来自中国何处,都能在这滚烫的锅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味道。根据百度糯米发布的《2017百度糯米火锅大数据》,火锅已成为中国第一美食,完胜八大菜系。
每一顿火锅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开头、过程和结尾。
至于,是什么样的锅子?何种燃料?谁人在享食?细品其自古以来的演变,可谓食趣盎然。
>>>火锅的地位<<<
火锅让人类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一边是大自然,一边是文明社会。
历史学家费尔南多·阿梅斯托写道:“当火遇到食物,自然而然就成了社交生活不可回避的焦点。”
事实上,focus这个英文单词就是起源于拉丁语hearth,意为“壁炉”。而根据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在《生食与熟食》中的观点,“火”把食物从生食转化成熟食,反映了人类食物史上的重大演变与进化。这也是烧烤被视为人类烹饪开端的原因。
维维提奥特尔(Huehueteotl),阿兹特克神话中的火神。 ©gettyimage而火锅,则在食材与火之间,又涉及了一种诞生于文明社会的人工制品——一层陶土锅。这让人类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一边是大自然,一边是文明社会。
火锅在食者和被食者之间插进了爱默生所说的“优雅的距离”,它是时间、炊烟、食材、砧板、酱汁,以及各种烹饪形式的可能性。
学术界的主流观点认为,“火锅”的源头大概可以追朔到新石器时代。早期陶器中最有代表性的食器和炊器之一正是陶鼎,学术界更直接将这种现象称为“鼎食传统”。
1989年,南京高淳县固城镇的朝墩头遗址出土了一件距今约4000多年前的生活用品——“四足双层方陶鼎”。它的“上下两层”结构显示,先人可能是在下层烧火,上层烹煮食物。
四足双层方陶鼎 (南京高淳县固城镇的朝墩头遗址出土)相对于原始的烧烤而言,炊食合一的鼎既实用又科学。
许多重要的农作物都需要煮沸(或者至少需要浸泡)才能食用,尤其是豆类和谷物。锅就好比人类的第二个胃,一种消化植物的体外器官。这种熬煮是一个解构、消融的过程。
从某种程度上讲,每享用一次汤锅菜肴,就是对未知领域的一次探险。
在古希腊,“厨师”“屠夫”“祭司”都用mageiros表示,而mageiros和表示“魔法”的magic出自同一词源。几乎每道菜包含的都不仅仅是烹饪的原料。
鼎的象征意义,也从最初的家族日常,逐渐推广到社会与政治领域,如成语中常见的“问鼎中原”“一言九鼎”“三足鼎立”,成为了中国古代帝王权力与尊严的原型意象。
>>>火锅的规格<<<
“小火锅”“鸳鸯锅”“九宫格”,寡人在三千年前就帮你想好了
新石器时代的“陶制火锅”还是很简陋的,到了西周时期,青铜器开始流行,中国的宴席等级也随着“礼制”建设而分化。
根据等级不同,食材也有差别,于是出现了仅供奴隶主或贵族单人使用的方鼎。
1974-1975年,陕西宝鸡市茹家庄出土了一件西周“白乍井姬鼎”。此鼎通高20.2cm,宽16.4cm,重2.26kg。从这件青铜器的容量来看来,盛满菜也只够一人食用,在分餐制情况下所用,一人一鼎,算是最早的“小火锅”。
白乍井姬鼎除了分食小火锅,当时的人们还吃起了“鸳鸯锅”。
早时在江苏盱眙县境内大云山西汉墓中出土了一件分格鼎,证明了墓主——西汉江都王刘非是一枚火锅吃货。所谓“分格鼎”,就是将鼎分成数个的烧煮空间,避免不同味道的料汤串味,算是重庆“九宫格”火锅的鼻祖。
西汉分格鼎当年与分格鼎一同出土的还有两套“染器”,即当时盛放调料的“料碗”。说明此时的人们已在食用火锅时蘸些盐、辣椒等调味品,吃火锅蘸料的习俗逐渐形成。
东汉时期,随着食材口味的中和,分格鼎演变为三格锅,主要以麻、辣、酸、咸分为三种口味:重辣、中辣与不辣。
当然,此时的”辣“,指的是一种”辛辣“,主要由花椒、姜、蒜、茱萸、葱为主要的制造辛辣食材。我们今天意义上的”辣椒“,要等到明代才传入中国。(谢谢@星河耀 的指正)
正如“中华厨祖”伊尹在公元前239年所云:“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
在秦汉时期流行一种烹饪法,就是把鸡肉、猪肉等放在沸水中稍煮一下,称之为“濯”。马王堆汉墓遣策上就有“濯鸡”、“濯豚”等文字记载。
分格鼎被发现后,有学者认为,这种鼎就是见诸史书记载的所谓“五熟釜”。
据《三国志·魏志·钟繇传》记载,五熟釜由魏文帝曹丕亲自设计制作,用来宴请相国钟繇。五熟釜与分格鼎差不多,就是在锅里嵌入隔板,形成5个独立区域,每格加上不同的汤料。
曹丕还写信给钟繇说:“昔有黄三鼎,周之九宝,咸以一体使调一味,岂若斯釜五味时芳?”
言下之意就是,黄帝有三鼎,周代有九鼎,但都是一锅一个味儿,哪比得上我这个五味俱全?
>>>火锅的阶级<<<
“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
围炉而坐,才是火锅的精髓。
“绿以新酿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笔下的亲朋好友围着火炉吃肉喝酒的场景,一直延续到宋代,成为时人的生活日常。
在当年的黄河流域一带,每到农历十月初一,家家都举办“暖炉会”,围着火炉吃肉喝酒以庆祝入冬。此即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所谓“十月朔,有司进暖炉炭,民间皆置酒作暖炉会”。
至今,部分地区仍保留着“暖锅”的叫法。
在北宋,火锅还被称作“骨董羹”,得名于食物被投入汤锅中发出的“咕咚”声。
“吃货”苏轼在《仇池笔记》里录下了此说法:“罗浮颖老取凡饮食杂烹之,名‘骨董羹’。”
火锅在古代文人圈中一直有着现代人难以想象的高度,甚至可与文房四宝、琴棋书画及茶酒相媲美。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录了文士游山玩水的“游山具”,就包括了以上装备。
经过宋明清几个朝代的不断改良,这套行头在清朝一个叫江增的文士手中形成了最强3.0版本:扁担前头装着茶具酒器、笔墨纸砚、面盆手巾,后头装着餐具、火种、铜锅,扁担上还能挂蒲团坐垫——随时随地都能铜锅涮肉走起!
一直朝着平民化发展的火锅,在南宋福建泉州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一书中有了最为阳春白雪的传说。
林洪写道,某日,他去武夷山九曲溪拜访隐士止师,途中遇大雪,猎到一只兔子却不知如何烹之。
止师就授他一个吃法:把兔子肉片得薄薄的,用酒、酱和椒料做好调味汁,燃着风炉放在桌上,用小锅装一半水,等水开后,把肉片放入反复涮动,等熟了即可吃,蘸汁吃也是极好的。
林洪照此法吃后顿觉惊为天人,写下诗:“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道涮兔肉,也有了一个食景双关的名字“拨霞供”。
吃火锅也不只是乐趣。
清朝的顾禄在《清嘉录》写道,当时江南地区的地主人家经常吃火锅,菜品都涮在锅里,让仆人们很难偷嘴。于是他们就把火锅称为“仆僧”。
这大概是属于清朝中产阶级的“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
>>>火锅的意义<<<
帝王凝聚家国人心,平民找到吃的自由。
1822年,一位名叫卡尔·弗里德里希·冯·鲁莫尔男爵出版了一本新书,名为《烹饪的本质》。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倡导返璞归真。
这位德国艺术史学家和美食家觉得认为他生活的时代,烹饪已经落入了“过度精致与浮夸”的怪圈,亟需回归本真,而没有什么比汤锅能更贴切地演绎烹饪的本真境界了。
而同一时代的东方大国清王朝,几乎每位皇帝都嗜火锅成癖。
根据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8月16日至9月16日的御膳记录,共上鸡鸭火锅、全羊火锅、黄羊片等各类火锅23种、66次,食材包括鹿肉、狗肉、豆腐、各种菜蔬等,可见乾隆皇帝几乎天天吃火锅、顿顿吃火锅。
嘉庆皇帝登基时(1796年)还举办了一场“千叟宴”,动用银质、锡质和铜质火锅1550个,应邀品尝者达5000余人,可谓史上最大规模的火锅盛宴。
最小清新的要数慈禧太后的“菊花锅子”。
每当菊花盛开时,她就让人采摘菊花瓣制菜涮火锅:锅内兑入鸡汤煮沸,再取白菊花瓣净洗,撕成丝撒入锅中,待菊花清香渗入汤内,将生肉片、生鸡片等入锅烫熟,蘸汁食用。
除了“菊花锅子”,末代皇帝溥仪之胞弟溥杰的夫人爱新觉罗•浩在《食在宫廷》一书还介绍了与干贝、海米、河蟹、蛤蜊同煮的“酸菜锅子”、涮海参、鱼翅、鸽子蛋和火腿等珍贵食材的“八仙火锅”。
千叟宴图热气腾腾、香飘四溢的火锅本身散发着一种向心力,它就像一座迷你壁炉或篝火,将臣民百姓吸引过来,聚集在它的周围。
这种家国凝聚力或者是帝王将相们钟爱火锅的原因。
而对于把吃饭看做是一种社会活动的平民而言,似乎只有火锅可以让食者随意选菜料,自己掌握火候并随意调配作料——在火锅里,中国人找到了吃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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