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杜撰的梦

作者: 巴里奥狮Barrios | 来源:发表于2023-07-16 21:4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第一次听A君讲这个故事,还是在行业研讨会上和他初遇。三天的培训分了小组,大半时间是组员内部在互动和交心,其中有一项“秉烛夜谈”环节,要求每人讲一个关于“自我揭示”的故事,最好是把伙伴们讲的泪眼婆娑,又振奋无比。我讲了一个刚工作时候的糗事,激起的情绪波澜不大,当然也有情商高的组员礼貌回应的因素,但至少没有起到反效果,最后还是让大家会心一笑,同时也感到一点点的鼓舞,共情于彼此人生起伏的相似。 

    这是在三天培训的第二天傍晚。轮到A君讲的时候,我才在刻意调暗的灯光下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布满青春印记的面庞,微笑的肌肉动作掩饰不住垂驰眼袋和僵硬表情的疲惫。黑框眼镜,素色衬衣。两只手不自在地扶在胸前。我想起刚工作时某位领导告诉我,双手交叉胸前是一种防御姿态,会显得自己不自信,后来每每潜意识里想这样做,就会被更表层的潜意识喝止住,而后的姿势或许会更加怪异和不自然。 

    A君说,他和我们讲的一样,也不一样,我们讲的是生活经历,而他想讲述自己最近的一个梦。梦当然是支离破碎的,有不少佚失的细节,但大体的经历还记得。忍不住分享出来,是因为心底总有什么地方想倾诉出来,也许是多余的情绪,也许就是想被倾听。A君有一只养了很多年的小鸡,是外甥的幼儿园科学作业,一共六只蛋孵出来五只小鸡,而到最后竟只存活一只,因为外甥家不便饲养,A君就拿来自己喂养,正好可以利用长期废弃的大阳台。从不到十天被稀稀拉拉毛绒裹着的小鸡,长成一只健康活泼的小母鸡,大概花了一个多月,后来克服了种种困难,包括各种机缘巧合下没有送人或拿到乡下喂养,便在笼子里一直长大。每天拿了鸡蛋,A君都会给母鸡说几句话。前阵子这只鸡快3岁的时候,被一只在暴雨天气误闯阳台的红隼啄伤了,几天便死掉了。 

    那天A君清理完笼子和阳台上积累的污垢,便躺到床上沉沉睡去,梦里有一位师父告诉他冥想的秘诀,他便随着师父回忆那只鸡的样子,从鸟喙的弧度、羽毛的光泽、脚弓的形状,直到它的重量、朦胧的影子,以及叫声 - 饥饿时抢食的声音,还有舒适时的低声鸣叫。这些他都记得。连绵不绝的回忆,不可中断,不可悲伤。当他记起来全部,那只已经清理得不剩一根毛发的笼子,突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然后他走进去看笼子里的东西,看到了熟悉的一对红色眼睛。 

    A君是一位单身程序员,家里没有其他宠物,看得出这只鸡对他的意义。在讲完故事后,A君像是重新做了一场梦,大汗淋漓。周边的组员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大家大概很难对一只禽类,哪怕是曾经漫步地球的霸主恐龙进化的后裔,现在也只是一只弱小的常见于餐桌的禽类产生共鸣之情。尴尬的气氛下,我回应了几句打破冷场。 

    我说我也养过小动物,动物都有灵性,小鸡其实很聪明,假如你花时间陪伴和观察,你会发现它们有很多有趣的举动,比如出生不久的小鸡会啄纸盒子砰砰作响,会咬着一点小米跑来跑去炫耀,会相互依偎着睡觉,会好奇地打量你,那不是一只二维鸡在打量农场主,那是一个可爱的生命在感知另一个生命…… 

    在我不知道说什么继续的时候,我看到A君正看向我,眼神里有几分感动。有一两位组员也貌似被触动了。然后大家鼓起掌来,好不容易卸下了刚才的那分尴尬。 

    当天会议结束前,已经是晚上九点。午餐早已经消化殆尽。我们硬挺着撑过最后一个冥想环节。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只蓝莓,很大颗粒的那种,在白炽灯下蓝莓的表面散发着幽蓝的光芒。我们用目光穿透它,然后闭上双眼,去想象关于一颗蓝莓的世界,把思绪折叠,再把想象在狭小的空间里延伸。老师最后说,让我们把蓝莓展开成宇宙的时候,我已经不耐烦了,于是偷偷睁开双眼。A君的样子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恐慌的神情下,他紧握着双拳,屈伸坐在垫子上,一直紧张地默念什么东西。仿佛是不想让自己陷入冥想,一旦进入思绪的黑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后来我回想主题,梦境在弗洛伊德的理论里不正是“自我揭露”吗,再符合不过了。

    (二) 

    大概是为了感激我没有让他冷场,抑或是单纯回应我对他的共鸣。在这次会议结束的不久后,A君从培训大群加我,我于是点了接受,顺势聊了几句。我知道在互联网工作的单身男性,生活条件应该不错,也足够寂寞,便建议他再养只宠物。没料到A君对这个提议十分抵触。

    他说那只鸡的名字叫Elsa,每次他叫名字,母鸡就会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用头去顶他的小腿肚,他也会抚摸Elsa的背羽作为回应。 

    那阵是618大促,又过了一段,想必是互联人非高峰的时间,A君有更多闲暇,我们也会多聊几句。我们话题的交叉点当然不是那只命运多舛的母鸡,而是行业上的一些话题,我发现他对人工智能很有研究,便会向他请教一些关于机器学习和神经网络的理解,便于将这部分知识融入到我这个文科生的知识图谱里。他对这些抽象概念的理解的确很特别,帮助我重新构建了一些关于未来的知识。 

    有天我刚好在A君所在的城区开会,聊天里提到后,A君便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也不好谢绝。 

    从刚进他家开始,有些诡异和不安的东西便开始酝酿。首先是一阵腐烂的气味,虽然A君的家在钱江旁塘厦公寓的30层,通风并不差,这种气味却很容易辨识出来,我试图让自己往某方面去想,因为A君是绍兴人,兴许会吃一些腌制和发酵的食物,但我的潜意识明显不买帐,因为这种气味是无处不在的,最浓的地方应该是面朝着江面的阳台,有一角黑黢黢的,大概是原先放鸡笼的地方。 

    然后是A君的书。书架上的书都很正常,绝大部分是专业书籍,小部分是人文读物和杂志。由于公寓面积并不大,我很快发现在卧室旁还有一个小推车用来放书,大概是便于睡前取用。那些书大部分是黄色封面的文言文古籍,有些大概是旧书店淘来的,泛黄之外,还贴着前世流浪时,在原先图书馆里的标签。其中有几本书是梵文,我能认得出是关于冥想的书籍,这是因为当年在斯里兰卡旅行,在康提湖边的佛学院书店买了一些相关的读物,英文梵文对照,封面上的几个单词下意识便记住了。 

    A君给我做咖啡,端上来各种点心,我们聊着工作上的事情,讨论专业课题。但我的思绪多少会被房间里弥漫的腐烂气味干扰,还有床头那些发霉的旧书,我甚至联想起那天冥想会上A君不自在的表现。 

    最后一件令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是工作日下午公寓楼里的噪音。什么人会在上班时候在家里吱吱呀呀地弄出相声,不像是装修那种电钻和锤头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有小孩跑来跑去发出的摩擦声。后来我意识到,这个噪音离我很近,甚至有时候是忽远忽近的,并不是隔着楼层传来,而是就发生在我的附近!那是动物的角在地上的摩擦声,从阳台跑到我身边,又跑远到其他房间,有时候停留在茶几转角,坐在我身边A君的脚下,那个声音就停住了,然后能听到轻微的某种叫声,然后……我看到A君把手探下去在摸着什么,他大概以为我看不到死角,可是茶几是透明的! 

    我仔细听,脚步摩擦声不是来自四只脚的动物,而是来自两只脚的东西! 

    我的内心有种惊恐的声音将要释放出来。我仿佛听到A君在呼唤他的宠物: 

    “Elsa!”

    “Elsa!”

    我辞别出来,已经是黑夜,我把身体和情绪陷入黑夜里,陷入杭州潮湿的炎热的夏天。三十多度的外面似乎比刚才更凉快。我忽然意识到A君家里根本没有开空调,所有窗子都是敞开的。 

    我低下头去闻自己身上,还有一丝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似已渗入纤维的一丝一缕。

    (三) 

    我尽可能回忆当天看到的书名,拼拼凑凑地找到了好几本A君床头推车上读物的电子版。其中最特别的一本不是舶来的冥想读物,而是宋朝时期一位道士编写的玄学本子。五代的后周直到北宋初年,有位叫陈抟的著名道士曾经多次进觐,教皇帝长生不老的法门。围绕着陈抟的言谈,后人编写了不少当时传下来的炼丹和养生的知识。 

    我只能看懂这本书的小部分,我尽量不借助词典,以免曲解了意思,只用自己的文言知识反复去读相关的内容,尽量去理解这本书在说什么。由于是影印版,又加深了我解读这些内容的难度。 

    “个体变化的本质是从虚无到实在,又从实在返回虚无的过程。世间万物生死不可逆转,但可以从虚无中探索到生与死间隙的法门。对于分崩离析的事物和腐朽崩坏的肉体,假如能将腐朽之气聚集于丹田,用念力回忆起事物或生命存在时的原貌,一丝一缕地重构和还原,包括一朵花里花蕊的形状与色彩,或者一只手上掌纹的所有流向和分叉,它们曾所占据空间的大小,影子的轮廓……便可以将事物还原。但还原的时限只到心和记忆的边界。” 

    由于无法理解所有内容,我只能用现代语言和现代思维来填充模糊难懂的部分。但这部分已经足够令我大受震撼。 

    我不必担心的是,册子里提到的所谓生死法门,操作上的难度是极其高的,要一针一线地用记忆重新去还原和缝合消失的事物或人,真的有人能做到? 

    (四) 

    过了很久很久,当我要忘记那些经历的时候,身边却要发生一些事情来将我诱入黑暗,重回噩梦。 

    那天随朋友去探望一位因为脑瘤病重的发小,看着35左右的年纪的身体在几周之内便完全消瘦下去,身上插满奇形怪状的管子,身边的亲人绝望地伫立着。他说不出来话,但我能肯定他想讲什么。关于曾经开过的玩笑?还没有喝完的酒?曾经一起发愿要去的地方?骑行青海湖还是徒步印加古道?抑或最简单的愿望,一起再去周边吃一次小龙虾?这些都实现不了了。连微笑的简单动作,现在的他都无法完成。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才感受到生与死的鸿沟。假如有天我的至亲要分别,我该如何承受? 

    思绪混乱的时候,我下划着聊天记录,突然看到一个多月前A君给我的留言,“有空再来家里坐坐。” 

    我的心弦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再次来到A君公寓的时候,冬天的钱江泛着银色的粼光。公寓的电梯也变得迟缓了,仿佛忘记了要往上升,仿佛有了自主意识,疲倦于自己被赋予的使命,想往地心的方向坠落和逃离。 

    我打算开门见山,告诉A君我自己查找了哪些书,还有上次来拜访遇到的奇怪现象。 

    奇怪的是,房门的电子锁失效了,一推便打开了,我小心翼翼进去,寻找A君的踪迹。 

    公寓里没有A君的迹象,奇怪的是,上次的腐烂气味却加重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桌子上的东西,有一只青花瓷碗里摆放着一颗蓝莓。旁边是一副耳机。 

    我戴上耳机,自动链接到了某个播放设备,里面是A君的话。 

    “清楚考虑好了后果,就继续听吧。” 

    我用一秒想了想,继续听。 

    “事物的本源是虚无和柔软的,你需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我开始冥想过程,开始试着用记忆去还原A君的样子,从那场研讨会开始。 

    “机器和算法擅长微观和分解,神经网络可以通过大数据去计算最可能的方案,但宏观是最难的,微观到宏观的情景判断和复杂加权,潜意识里不需要多少能量就能完成。” 

    我意识到,还原一个人的细节是最简单的部分,最难的部分则是关于这个人的重量,他在世界上留下的印记。我试图去想在每一个场合里,A君说的话和做的事对我的影响。 

    “不要过分陷入某个情景,而是一直保持着完整的人的印象,去除掉所有不合实际的期望和光环,也包括主观的判断。” 

    A君的声音仿佛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当我的想法有些游离的时候:

    “不可中断。”

    这个声音最后嘱咐我:

    “不可悲伤。”

    ……

    过了好久,一次次尝试,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我再次大汗淋漓。我终于听到了脚步声,这一次不是一双小小的鸟脚。 

    而是一个人在我面前坐下。 其实我们并不熟悉,但有幸能分享一些最隐秘的话题。

    A君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憔悴和疲惫地讲那个他杜撰的梦,关于他的自我揭露。 

    他的样子有些破碎,像是沁入了水汽的表盘,像是款式陈旧的翻页日历。不知道是回忆本身受到了时间的噬咬,还是我的回忆本身杂念太多。 

    A君的脚边有一只小东西,软软地站立着。是的,Elsa的确很可爱,是一只温顺乖巧的母鸡。 

    我于是向他请教那件事,丝毫不觉得房间里的腐朽气味更重了。 

    或许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还想听他再讲述一遍,毕竟这是最神秘的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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