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清梦(四)
清梦(五)宫墙月
那天我走出揽月阁的时候,天色稍微有一些晚了,柳白央出来送我的时候,余晖照在她红色的罗裙上,显得很是动人。她让我下次出宫一定要来看她,她会给我跳好看的舞。等我要走出她的视线时,她又走上来,拉着我的手说:“明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在宫里保护好自己。”柳白央从来都不说这些很矫情的话,她总是大大咧咧地跟我谈笑,但是我知道她真真切切地在为我担心。
我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不让柳白央看见我眼中的湿意,“白央快回去,下次我再来找你吃酒。”我对她摆摆手,就带着阿清回宫去了。
刚到承嘉殿门口,我看见宫人们一个个都敛息屏声,一片肃穆,我知道肯定是赵佑岱来了。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又惹到了赵佑岱,但是这次我回来得并没有上次那么晚,他不应该生气才对。我挑开珠帘,赵佑岱坐在椅子上喝茶,他穿着一件玄色的袍子,像一块黑色的冰,他慢慢地喝着,水雾从他手里的茶杯升腾起来,给他添上了一点柔和,但是听见珠帘晃动的轻微声响,他也没有抬眼看我。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赵佑岱把茶喝完了,又开始拨弄自己手上的扳指,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如果我不开口说话,他今天一定会坐在那里等我站个够。他倒是不累,坐着哪有站着累?我知道自己得采取行动了,我只好用了我平日里对着父亲撒娇那套,我笑着叫了一声:“殿下!您来啦?”那声音娇俏得我自己都听不去了,以前跟父亲这么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别扭过。
赵佑岱像是听了一声惊雷一样,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他眼睛里浮动着许多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他从椅子上起身,动作有些急,把椅子带得发出了声响,我想他难不成要过来揍我了吗?为了这么一点事不至于吧?赵佑岱快步走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衣袖,盯着我的眼睛,他的脸都有些发红了,眼睛里藏着巨大的惊喜,他开口了,带着谨慎,他说:“明月,再叫一声呢?”我只好又难受了自己一次,赵佑岱又开口了,连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于紧张的情绪,“明月,你记起来了吗?”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他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很久,慢慢地,他眼里的紧张褪去了,脸上挂着又失落但又如释重负的神色,我问他:“殿下,记起什么了?”他像戏法里耍变脸的一样,脸上瞬间又挂上恼怒,“我是问你还记得回来吗?沈嘉珞你昨天不是跟我说你病了?今天怎么又活蹦乱跳回丞相府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小名,就被他一连串的发问给堵住了嘴。我讷讷地说:“身体养好了嘛,我的病就是想家想出来的。”我避重就轻,并没有提柳白央的事情。
他恨恨地看我说:“我看我就是惯着你,你信不信我把令牌收回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开始耍赖了,我抱着赵佑岱的手臂,摇啊摇,“殿下,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一定早早就回来。”他一挑眉,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抱着他的手那副狗腿的样子,但是他还是没松口,我心一横,“那我给殿下写个保证书吧?君无戏言,我是小女子也无戏言!”
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扩大,突然变成了哈哈大笑,他把我的手臂抽出来,用他那双温热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到书桌前,“好,太子妃,写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别忘了,还要画押。”我只好提起笔写保证书,没想到我们都成年了,还会信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但是只要他信我信,就不是什么小孩子的把戏了。
我签上名字的时候,赵佑岱说:“别动,我还要加一条:沈嘉珞如有违反,必须得给赵佑岱做一顿让他满意的饭。”就冲着这个,我也要早早回来,我那见不得人的厨艺,怎么能满足赵佑岱那张专吃山珍海味的嘴?
好了,名字签上了。赵佑岱的脸色早就回暖了,他突然问我那只兔子怎么样了?我说叫了人专门照顾它的,赵佑岱点点头。然后问我喜不喜欢那只兔子?他总是这样,把什么事情都做了以后,才来问我我的意愿。
我轻声说:“喜欢的。”赵佑岱点点头,其实我不太喜欢兔子,我更喜欢猫,但是跟他说也没什么必要。
这个话题结束之后我和赵佑岱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时候冬雪进来问是否要传膳了,赵佑岱说:“今晚我在这里用膳,去准备吧。”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承嘉殿用膳,以前他从来都是来跟我说几句话就走了,但是自从上次出去赏梨花之后,他待在这里的时间多了一些。
晚膳端上来了,都是些清淡的小菜,赵佑岱又吩咐冬雪去准备一碗鸡汤,我以为是他喜欢喝鸡汤。但是鸡汤端上来后,他才推给我,“喝吧,你身子还没好透呢?吃得那么清淡怎么行。”
我端着鸡汤,静静看着赵佑岱。他在低头吃东西,并没有看我,他吃东西很是斯文,细嚼慢咽。我想赵佑岱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呢?还有他刚刚问我的那几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鸡汤喝完以后,我把碗放在桌上,赵佑岱早就吃好了,他说你再多吃一点,他要回东宫继续处理西边的事了。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去,季安跟在他的身后,夜风把他的披风吹了起来,他整个人融进了夜色之中。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床上,阿清叫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见,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她才说:“小姐,你怎么了?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我点点头,慢慢走到浴池里。
氤氲的水雾在我的眼前升起来,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赵佑岱的样子,很是模糊。我从没想过嫁给赵佑岱,因此也从来没去了解过赵佑岱,只是会听别人谈起他的事情,毕竟他是上京最受人瞩目的人。
赵佑岱没当太子之前是宫里的六皇子,他的母亲是良妃,当时深受皇帝的宠爱,但是不知怎么突然就薨了。赵佑岱失去母妃后不久就被封为长青王,他是除了太子之外最早受封的皇子。后来太子被查出私自铸造兵器,并且准备起兵谋反,赵佑岱带兵镇压,尔后太子一党被连根拔起。一年后,赵佑岱又带兵出征渤海,一举平定渤海,逼着渤海签订了盟约,臣服赵国并每年进贡。这番举动后,赵佑岱彻底得了民心,太子之位空缺,而其余几个比他年长的皇子,却胸无大志,眼下赵佑岱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赵佑岱就成为了太子。
其实上京仰慕赵佑岱的女子很多,一是他身份尊贵,毕竟当了太子妃,不出意外,以后就是皇后了。二是赵佑岱相貌很好,气度不凡,能嫁给这样一个郎君,想来也是极为面上有光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些女子是朝中那些涌动的势力向赵佑岱示好的讯号,嫁进东宫,能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不止一时的繁华。
但是父亲从来都不站队,赵佑岱成为太子后,沈家也没有对他示好。结党营私一直是帝王最为忌讳的,沈家这棵树已经够招风了,实在没有必要埋下这么一颗定时炸弹。
但是我居然被赐婚了,父亲始料未及,我也未曾料到。
和赵佑岱成婚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开始清晰起来了。
成婚那晚上和赵佑岱不欢而散之后,我早就做好了和他形同陌路的准备,宫里这样的女人又不少,自己过活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二天赵佑岱一起去请安奉茶的时候,他在路上对我交待了许多注意的事宜,神色也没有什么不耐烦,好像昨天晚上勃然大怒的人不是他一样,我一直默默听着,并未回答。他瞧着我一直没什么反应,就用手敲敲我头,我一下吃痛,就用眼睛瞪他:“你干什么?”“我干什么?本太子跟你说了许久话了,你一言不发,又是干什么?”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敲我的头,只好说:“我听见了的。”
奉茶倒是没出什么事情,皇帝和皇后都笑意吟吟地看着我们,一边说着我们真是般配,我还是听着,没说话,赵佑岱倒是不时应和着。
那天之后,我们都好像忘记成亲那日的不欢而散,我开始对他恭敬起来,而他不时会来承嘉殿喝茶,他就是来喝喝茶,跟我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再之后呢,就是我和他去看梨花还有签字画押的事情了。
和他相处的这几个月,我才发现赵佑岱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他很小气,我出宫晚回来这么一小会儿,他都要跟我计较。他也很孩子气,那么大个人了,居然还放兔子咬我。他生起气来也很吓人,像一块能冻死人的冰一样,他总是……但是,赵佑岱有时也很好说话,我上次告诉他我想回丞相府,他就扔了一块令牌给我;我回宫晚了,他也没有罚我,居然让我画个押就就完了。
但是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我不知道怎么了,怎么会对赵佑岱做出那样一些举动呢?我一直告诉自己赵佑岱是一个可怕的人,他既迷人,又十分危险。他干出的那些事情,可不是一个良善的人能干出来的。他还是下一任帝王,他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他会变成下一个提木偶的人,他还会编织那些可怕的网铲除所有潜在的威胁,我知道沈家就是其中一个。那个时候我会是什么呢?是被遗忘在冷宫中,还是变成一抔黄土呢?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怕赵佑岱,我知道他会生气发怒,但我知道他不会罚我,过不了多久,我们还是会变得一团和气。我甚至觉得他对我很好,很多时候他都让我想起了哥哥。
我突然难过起来,如果哥哥在的话,我大可以告诉他我的这些关于赵佑岱的烦恼,让他给我出主意。不,如果哥哥在的话,他一定能想办法让皇帝把圣旨收回去,不会让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如果哥哥在的话,如今的我应该会快活许多,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他总是温和而包容,我生命中的许多抹光都来自哥哥,他教会我骑马、画画、书法……他也教给我要遵从自己的本心,不要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有时候我也在想,什么样女子能给我当嫂子呢?我悄悄把上京与哥哥年龄相配的闺秀都列了一个表,根据她们的外貌、才情和性情,给哥哥算了算适配度。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孙柔嘉打听到自己和哥哥匹配度低得很,有天她拦住了我的路,让我重新给她算算。我看着孙思嘉,外貌是很不错,明眸皓齿,很有灵气;但才情这点就不行了,孙柔嘉虽然是孙太傅家的二小姐,但是从小就很顽劣,只喜欢习武,不知道他们书香世家怎么就出了一个武痴,孙柔嘉琴棋书画样样都不行;至于性情,孙柔嘉总是风风火火的,和哥哥倒是互补了。她听了我的分析,恍然大悟,翻身上马就说去学琴棋书画。我不知道自己的无聊之举,居然能引来孙柔嘉这样的大动作。听说孙烨可遭了殃,每天被她堵着,孙家人又是喜又是忧。
想到过去的事情,我一时笑出了声,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总是非常美好。
水凉了,我从浴池里起身。
穿好里衣出来后,秋月进来禀告说,皇后下午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后天要召集宫里的妃嫔去御花园赏花。
转眼就到了皇后举办赏花会这天,早晨带着一点清冷,轻轻的风又给人一种舒朗的感觉,晴天往往就是这样。昨日下了一天的雨,似乎将那些灰蒙蒙的阴云全都给洗干净了,天空呈现出一种很清透的蓝色,太阳还没爬得很高,只是懒懒散散地在窗棂上留了个影儿,还远远没到晃眼的地步,几朵云悠悠地浮在天上,它们可不成样子了,有的像一团棉花,有的又像一把长长的扫帚。这春光怎么把它们养得这么懒呢?
一般这种集会,阿清春雨她们几个人都会替我好好收拾,我也不想落人一筹。今天我换上了一件豆绿色的春装,这样的颜色倒是很配这个春天,之后按照惯例是画眉、贴花钿……收拾好了之后,我还是记起带上了皇后给我的翡翠镯子,其实它有点沉,也有点大了。我更喜欢蓝田玉。
他们从来只觉得赏给你就是恩赐,但是又不投其所好。
等到太阳又爬上来一点后,皇后宫里的翠娘来催了,我带着读过一些书的秋月去了御花园,这样的场面总是少不了要吟诗作对的,一时兴起还会指宫女来参与,秋月向来喜欢这些,带她去见识一下也好。
刚到御花园,里面的人声已经很是喧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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