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莫言穿军装的照片
知道作家莫言的名字，是在1988年春天。大约是清明节前后的一个晚上，我上初中的那所乡村中学附近一个村里放电影，乱糟糟嚷成一片。有男同学结伴跑去，看了，回来说是《红高粱》。
从此我知道，这电影是根据一个叫莫言的作家写的小说改编的。
农村的中学里没条件看到课本以外的书，我自然也就没机会看到莫言的小说。但我在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那段时间，我们学校附近是乡政府驻地，集市上卖磁带的长头发男青年最爱用“燕舞”牌录音机播放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由此可以想象，电影《红高粱》在那个年代是怎样的一个“火”字可以形容。
电影《红高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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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春天，我当兵的第三个年头，终于遇到一本没有封面的旧杂志，记不清是《小说月报》还是《小说选刊》，其中有莫言的小说《黑沙滩》，我这才知道莫言原来一位穿军装的部队作家，供职于总参谋部政治部创作室。小说《黑沙滩》写的是“文革”期间一个部队农场的故事，当时看过第一遍，说不上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其中的十四个字：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
看到小说《黑沙滩》之前，我心里正苦恼得不行，一是连队发展党员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我没戏；二是我跟代理排长不大对付，总感觉到他在连队下半年再发展党员时，仍然会在私底下给我使绊子。代理排长也是兵，跟我一样是班长，只不过比我早当一年兵而已。更让我们几个班长不服气的是他搞训练不行，就连“立正、稍息”的口令都喊得像是鸡打鸣，他唯一擅长的就是比较舍得出手，跟连长、指导员的关系都非常融洽。这是我们几个班长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是让我失望到极点的原因。甚至，我在心里暗暗做好了年底退伍回家的打算。
现在看来，那能算多大的事儿？但在当时，入党的问题就能引起我接连几个晚上失眠。
已经记不清我具体失眠了几个晚上。总之吧，我在一天中午看过了《黑沙滩》，心里突然就像是通风了，透气了，浑身开始自在了起来。心中暗暗骂道，你娘个臭逼，有什么大不了？你在我们这些农村兵面前装什么优越感？看你爹娘的职业，也不过就是工厂里的车间工人，有什么呢？就凭这狗屁不是的出身，你在连队里能压制我几天？你能压制我一辈子？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的矛盾根本没有多么严重，在我能不能入党的问题上，那代理排长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连队战士入党是众人瞩目的大事，只有连长指导员说了算，副连长副指导员都说了不算，更何况一个代理排长呢？说白了，代理排长也不是排长啊，就是一个班长嘛。
感谢莫言，感谢《黑沙滩》，感谢“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感谢那个把一本旧杂志扔在连队图书室的无名英雄。
那个晚上，我心里的气顺了。我呼呼呼地睡了个好觉。就因为“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这对仗工整得像一副对联般的十四个字。
我在网上找到的小说《黑沙滩》的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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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气顺了，不等于所有的苦恼都没有了。我来当兵是为什么呢？当上班长啊，入党啊，这仅仅是一部分。我怎么才能长久地在部队里干下去？起码不能是当兵三年或当兵五年，就回家继续住地去吧？
在1995年前后，像我这样的农村青年，真正的出路还非常少。那几年，我们村里有不少人去北京、天津打工，修路，架桥，干装修，却又经常有人被半夜里上门查暂住证的警察抓走，第二天再由装修队的老板带了钱去领人。村里一个叔叔，四十八九岁，就在被查暂住证的过程中，被一个小年轻的警察挥手扇了两个耳光。
所以，在我当兵第二年，在我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那位叔叔说：“趁着年轻，能有机会出去当兵，你就别想着再回来啦，你看看，农村人有什么出息？出去打个工，下那个力气，受那罪，还挨打受气，不拿咱当人看哪！”
“为了以后活得更有尊严一些，我得干点儿正经事。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以后是狼是狗，以后作牛作马，就看你现在有没有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这是我写在日记本上的一段话，当时我还有记日记的习惯。人在年轻的时候，记日记是个好习惯，非常有益于成长。可惜，又过了一年之后，我被调到政治处去当报道员，反而放弃了每天记日记。
现在，继续说我呼呼呼地睡了个好觉的第二天。中午，别人都在午睡，我就从床头柜里摸出了《古文观止》。那是一位排长主动借给我看的，那位排长是从河南省扶沟县一中直接考上装甲兵工程学院的本科生。他没当过兵，没体会过兵的心灰意冷与绝望，所以他很看不惯基层连队多数士兵游手好闲的样子。我从排长手中接过《古文观止》已经快个把月了，此前只是翻了翻，根本没心思看，全是文言文，我感觉自己也不大容易看懂。再一个，入党的事情搞得我六神无主，哪有心思看这样枯燥的古书？
有了“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的启发，我突然就算是开窍了，就冲动了，就想下决心干点正经事。
我们连队有个小的锅炉房，面积有五六个平方，仅仅在冬季派一个兵烧锅炉，供全连的人喝开水，另外就是每天晚上八点半供应热水，洗脚。
春夏秋三季，这个锅炉房就闲着。从此，我找那个负责烧锅炉的兵要了钥匙，每天中午的午休时间，就躲在那里面抄《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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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抄书？
此前，我试着读了《古文观止》。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读不下去，生僻的字太多，要注音，有些词意还得注解在旁边，才容易看懂。前面说过，这是一位排长的书，豪华精装版的，非常漂亮的缎面装帧。我看了定价，三十多块钱，挺贵的。
另外，每次与我大姐通信，她总在提醒我，说：你应该写点东西，往报社里投投。我大姐1986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曾在我上学的初中里当过几年英语代课老师，她怎么就认为我应该写点东西呢？我一直没搞明白。但我又知道这是一条正确方向。
可是，写什么？怎么写？我写个训练总结，或者写个决心书之类的写勉强总凑和。这要是写了稿子往报社投，从何处下手呢？
此前也想着摘抄一下《古文观止》，却没有多么强劲的动力，无意中遇到小说《黑沙滩》中的“浪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也算是人生的缘分吧。
我抄《古文观止》的流程是，先用蓝钢笔抄一段原文，再用红钢笔标上拼音和注解。没想到，几天之后，我的心就安静了下来，就形成了习惯。星期六和星期天的大部分时间，也用来抄这本书。
连部的文书是个湖南兵，他见我这么用功，又主动送给我一些正面已经写过字的稿纸，就是连队往年应付上级检查弄的一些汇报材料，还有季度军事训练的总结、安全工作措施、各年度开训动员大会上的决心书什么的。他帮我订成一本一本的，总共十来本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一直非常感激这个人。
大约三个多月之后，我终于把《古文观止》抄完了。这期间，我写的一篇散文，发表在驻地的一家晚报副刊上，没过几天就收到一张15元的稿费汇款单。那是我挣到的第一笔稿费。在县城的邮局取出稿费以后，我跑到新华书店，卖了一本新疆人民出版社的《史记》。返回连队以后，继续我抄书的爱好。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喜欢上一件事情，就像是失控的汽车，轻易停不下来。
抄书的爱好一直持续到2011年春天。
因为我在新闻写作方面的突出表现，我被调到了军区机关驻地所在的一个师级单位，到政治部宣传科继续当新闻报道员。
我记得从河南漯河火车站办完了行李托运手续那天，看着我那两麻袋书被工作人员用小拖车拉进了入站口，我空荡荡的心里突然就充满了感激。我想，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能够调到军区机关所在的省城去，我最应该感激的不是那两麻袋书，而是莫言的小说《黑沙滩》中那像是金子一般沉甸甸的十四个字：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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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满天下之前的莫言
在部队中服役16年之后，我退伍了。
凭着新闻写作的一点特长，我找到了一份继续与新闻写作有关的工作。2012年冬天，花了七十万块钱，我和媳妇在省城济南买了我们人生中的第二套房子。三室两厅，算是拥有了一间书房来安置那几千本书。
有时，我看看书架上满满的书，就恨不得找个书法家朋友把莫言那十四个字写了，裱起来挂在醒目之处。因为我买这套三室两厅的钱，至少有一室一厅是我的写作特长所贡献。如果没有当年抄写《古文观止》的发端，哪有今天呢？
“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莫言这话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在写《黑沙滩》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这十四个字竟被一个从农村里走出来的青年人铭记了这么多年吧？
忽而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走到这一步，算不算得成功的人生呢？
我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放学回了家，说她学校里组织了诗词大会，总共400道题，分笔试和现场竞赛两个环节，她是总分第一名，下周四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区里的比赛，校长还让班主任联系家长，约定一个时间去学校里讲讲是怎么培养孩子学习诗词的，班主任说了，让我回家跟你说一声，你得好好准备准备呀……
听完女儿的话，我认真地想了老半天，仍然不知道应该去学校里讲什么。家里那几千本书确实是我一本一本买来并且认真读过的，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正是那几千本书，让我由一条没有安全感的狗，慢慢地演变成一条温饱无忧的狼。
可是，我那几千本书摆在家里，女儿平时也没怎么翻过。也就是说，她在学校的诗词大会上得了全校第一名，跟我，跟我摆在家里的书，基本上没有关系。
如果，她的班主任过几天真的让我去学校讲讲培养孩子学习诗词的体会，我若是说应该感激莫言的“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学校的老师和孩子们一定会认为我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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