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寝殿外那棵沉香树的枝叶。挂在寝殿檐角处的铜檐铎斜探出山崖外,在萧瑟的山风中沉闷而悠远地叮当摇曳着。
湿冷的晨风从半敞着的碧纱窗下吹进寝殿。白浅凝望着窗外微亮的天光,在锦被中瑟缩了一下。身后温暖的胸膛自然而然地贴上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本能地揽过她的腰,将她往怀中带了带。耳边依旧是沉稳悠长的呼吸声,他睡得很沉。
白浅又是一夜无眠。自青丘喜宴散场,回到昆仑虚之后,她总是夜晚辗转难眠,白日里又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她不及以往那般开朗爱说爱笑,也不与旁人玩笑取乐,心中仿佛揣着许多心事,明眼的师兄们都看得出来。
胭脂为了筹备与子澜的婚事,带着火麒麟和应儿回了西荒;团子阿离追着他凤九姐姐去了九重天;折颜同白真留在了青丘狐狸洞。昆仑虚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墨渊却很忙,既要着手替子澜操办求亲的事宜,又要筹办他与白浅的婚礼,时常外出,鲜少有闲暇时光,连带着昆仑虚许多弟子也跟着忙碌起来。偶尔闲下来个把时辰,墨渊与当初她在桃林养伤时一般无二,依旧对她轻怜热爱、百般娇宠,陪伴左右、寸步不离。每当那时,白浅也总是乖顺地倚在他身旁,恬淡地微笑着,却很少主动搭话。墨渊对此也很无奈,只盼着尽早操办了二人的婚礼,将婚事落在实处,兴许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她放下心来。
十五常在没人的时候从酒窖里偷上两坛陈酿,拉着白浅溜到后山,坐在一棵大枣树的树杈上抹骨牌抽签儿掷色子取乐,就着随手摘的枣子下酒。白浅的心事,十五是最了解的,只是他向来嘴笨,不如子澜机灵点子多,不知该怎么开解她。
白浅
只有白浅自己心里清楚,她仿佛一直在等,等一个人,或是等一个结果,不会太久。经过南荒的那场浴火重生,日子不可能一直这么波澜不惊地平静下去。在她十几万年的认知里,婚约除了两族联姻的意愿之外,从来不代表什么,也没什么约束力。姻缘这件事谁都说不准。她的姻缘树,自始至终就是一颗铁树,万万年不开花,偶尔花开一两朵,也会匆匆凋谢,从不会结出果实来。夜华曾经说过,他这一生,最羡慕他二叔,求仁得仁。白浅此时此刻却真有几分羡慕那只唯唯诺诺、楚楚可怜的小巴蛇了。
白浅无声的叹了口气,翻过身子,将脸埋进那具温暖的胸膛里,清洌的松香是他的气息,让她能有片刻心安。身后一双手臂收紧,将她牢牢收在怀抱中,下一刻额角就被落下一个轻吻,即便在睡梦中,这一连串动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仿佛他们早已做了几世的夫妻。
夫妻这个字眼,用在他与她身上,最初她的心还会有些悸动,也曾在心中有过隐隐的期盼。当她的心平静下来,能够真正理智地对待他们的关系后,她更期待的不是夫妻的名分,而是与他宁静度日,相依相伴,如她阿爹阿娘那样的长相守。即便有一天要分离,他们也曾经是彼此最独一无二的伴侣,他会永远将她记在心里的某处,永生不忘。
白浅抬起头,就着窗外透进来的些许晨光,用眼睛细细地沿着他俊美英挺的脸庞一遍一遍地描摹,心中渐渐盈满心酸又满足的喜悦。当东方第一缕日光照耀在昆仑虚之巅公格尔峰峰顶之时,白浅捏诀现出九尾白狐原身,悄悄的退出墨渊双臂牢牢圈起的怀抱,闪身化为一道如水的青光,从半敞的碧纱窗下飞出了寝殿,头也不回地朝着西荒翼界梵音谷的方向飞去。
前日与十五在后山拎着酒壶闲逛时,收到了迷谷托鸿雁捎来的一封信,信是比翼鸟族九皇子流云寄来的。青丘喜宴上,比翼鸟族上君相里阙也在席间,亲眼目睹了墨渊向她阿爹下聘的景况。流云的这封信里除了感激白浅对其阖族的救命之恩外,也由衷向她遥祝文定之喜。
白浅深知流云虽文弱了些,却不是那种纠缠不清、拖泥带水的性子,与他结交,二人素来坦坦荡荡,心中颇有一丝侠义之气。于是白浅也不见外,提笔回了一封信,向流云讨要了梵音谷中的一件宝物,全当做他此次的贺礼。鸿雁传书,不消一日的功夫,二人便约定了今日在梵音谷谷口碰面,流云会将白浅想要的东西取来交于她。
虽是极速飞行,白浅也足足用了半日光景才将将飞过符禹山,在思行河南岸的乐音林前落下云头。流云一身群青色长衫迎着秋风拂扬,就伫立在通向谷口的山道之旁。几个月不见,经历了战争历练的文弱皇子,眉眼间早已退去了仓皇焦虑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内敛,就连昔日里单弱的身子骨如今看来也健壮了几分。时光总会教给你如何成长,再次见面,遇见这样的流云,白浅很欣慰。
白浅眉眼舒展的微笑着迎向流云,拱手见礼,话还未出口,只见流云右手一招,已祭出一柄寒光凛然的长剑,挥手捥了个剑花,左脚一点地,已飞身朝白浅刺了过来。白浅的笑容还兀自挂在面上,根本来不及抵挡,只得收住脚步,旋身翻了个跟头朝身侧一处杂草丛中飞去。飞扬的发梢堪堪从流云的剑刃下掠过,一缕发丝被剑刃划断,落入草丛里。
白浅稳住身形,足尖踏在一株白色雏菊之上,周身荡起青色光芒。对流云突然间对她出手,白浅着实想不懂,但天下间各族利益牵制,谁又知道这样的敌对相向,又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的结果?白浅懒得去想,对流云下狠手,她还是有些不忍心。
流云只与她对峙了片刻,便又挥着长剑朝她招呼过来,一招一式虽稍显笨拙,却也有几分凌厉,每一剑皆朝着白浅的要害袭来。白浅并不想出手伤他,玉清昆仑扇依旧收在袖管里,招招格挡化解他的攻势,打得不疾不徐。七八招过后,打得实在温吞,不合她历来爽利的性子。懒得再缠斗下去,白浅左手拇指与中指掐住一诀,凝聚法力,飞快朝流云执剑的手腕上一弹,青光四散之际,流云吃痛,手中的长剑已落下。白浅右手一捞,长剑已握在自己手中。
流云握着手腕,面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痛苦之色,只是目光之中隐隐带着几分难舍的遗憾。白浅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等他开口解释。流云抬手掩口稍稍咳了几声,才开口道:“这些时日,流云日日勤修苦练,终是难与上神过上十招,更谈不上在十招之内赢了你。如此一来,流云是真的死心了。”
白浅
白浅了然一笑:“见面就动手,原来竟是为了这个。当初在青丘不过是为了躲避你一时的纠缠,顺口胡诹的,没想到你竟当真了。男女姻缘向来是没办法强求的,流云殿下也勤修了十几万年,这点道理还堪不破吗?”白浅说罢伸手将长剑递还给他。
流云伸手接过长剑,隐于袖中,望着白浅说道:“流云是个执拗之人,上神你又何尝不是呢?否则你也不会在青丘守墨渊上神的仙身七万年了。如今又与上神打了一架,流云是真的放下了,也期待上神能得偿所愿。”
白浅转过身面向着梵音谷幽幽谷口中吹来的凉风,任长发风中飞舞,微笑着向流云说:“一切色相不过虚妄,情爱深浓又如何?不是她舍了你,便是你离了她。贪念,嗔怪,痴愚,三毒皆因情爱而起。求不得,日夜痛苦,已得到,时时劳心,爱别离,摧心折肝,到头来不过一抔白骨。早日勘破,早得自在。”
流云跟在她身后,低着头细细思量着,觉得白浅这番话实在很有道理,不觉释然一笑,随即在手中幻出一只硕大的葫芦来,葫芦嘴儿严严实实地被塞住,双手捧给白浅:“上神,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白浅回头瞧了瞧,接过手中掂了掂分量,问道:“就这些可够吗?”
流云咧嘴一笑:“半壶足矣!”
白浅收起葫芦,从袖中摸出一小瓶药来递给流云:“这是折颜的药,治伤很有效,想必你这一遭也受了些罪。”
流云也不推辞,接过药瓶揣在怀里,躬身行礼道谢,又说了句“后会有期”,便隐身消失在了梵音谷口。白浅望了望天色,也不再耽搁,飞身踏上一朵祥云,朝昆仑虚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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