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珠仙子的回忆——木石之盟
这些日子,放春山上出了几件大事,大家都行色匆匆,神瑛也不再来找可卿玩耍了。我并不去问,她们显然也不打算告诉我。不过,这并不意味我毫不知情。
我看到挂号簿上有了可卿,妙琦和神瑛的名字。没有人向我解释这一切,这里的仙女们什么样的惨剧、闹剧和莫名其妙的事情都见过,几乎已失去了惊讶的能力和打听新闻的兴致。
入乡随俗,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虽然我已心潮澎湃,却也不敢主动去追问。我越发沉默了。
那一天,警幻姐姐自赤瑕宫祝寿回来的第二天,与我一起在空灵殿上,收检最新的判词。
她饮了一杯“千红一窟”,又翻了一回档案,问道:“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有多少人了?”
“共得了十个了。”我答道。她要我在正册上加个首座,说过几日就可把判词定下来。我一一记下。过了一会,略加踌躇,便问道:“听说神瑛获罪,要谪贬下凡?”
警幻点点头:“你看了挂号册了?”
“是。”
“你那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她幽幽地说,一语道中我的心事。
我低下了头:“姐姐说,我该如何了结?”
“我会帮你安排。神瑛此次下凡虽投生锦绣丛中,最终也还是难免苦厄,届时派你去施展法力,救其于危难或者点化他悟道,也就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如此行事,过于潦草,似乎不足以报偿他的甘露之惠。”
她抬起头,看着我:“依你之见呢?”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警幻闻听此言,大惊失色:“一念生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绛珠妹妹,你可知,你有此一念,将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劫难?你若下凡去还泪,可不只是还眼泪了。你道人眼睛里流出来的只是水吗?那都是饱含感情的。你还他一生的眼泪,就要付出一生的深情!你在太虚幻境任职,不会不明白情劫之苦吧?”
人眼睛里流出来的只是水吗?我想起了他那一天滴在我叶片上的泪珠,咸涩温暖的感觉……我缓缓说道:“我自然明白,可是,我此身都拜他所救,无可答报。人常言,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若能以一生报答他的恩情,我万苦不辞,虽死无憾。”
警幻长叹道:“神瑛这小子,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分!引得这许多女子为他卖命。以半瓶甘露赚你一生的眼泪,也算以小博大了。”
我不由笑道:“前些日子,我与钟情大士姐姐共参《华严》,她说,在‘一真法界’里,万法归一,从数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为多,从一粒砂石可以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遐年也罢,都是一生。所以,我想,对我而言,半瓶甘露不算少,因为它给了我现有的一切;一生之泪也不算多,这是我该他的一份情。眼泪不过是表象,我要还的,实际是情债。此债一旦偿还,我心无挂碍,从此自可远离俗世,一心求仙。”
警幻仙子点头赞叹:“观音甘露果然神效,妹妹你宿慧非凡,已深具佛心!既然你有如此舍身大愿,我自当成全。只是,赤瑕宫主已为他安排下了人间眷属,你此一去,必将虚掷一片深情,神瑛就算有心于你,也将是镜花水月。你们枉自嗟,空牵挂,有缘无份的一段情,何其苦哉!”
我淡淡地说:“我若能与他结下婚姻,得他一生相伴,也就不算还债了。为情所苦,心事虚化,正是我当受之难。我此去,只为还债,别无他求,不畏苦厄,奋然无悔!”
警幻姐姐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说会为我安排一切。只是暂时不可令赤瑕宫主知晓,也许她不希望她亲自点化的完美佳人在人间遇到一个强有力的情敌。所以,警幻将我的判词与十二钗首座的合为一首。
事情终于确定下来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我知道我将再入红尘,面对不可知的悲惨命运。警幻仙子为我放了假,我每日里只与太虚幻境诸姐妹们欢宴告别,我们吟诗弹琴,说笑戏谐,姐妹都说以前没注意到,原来我是如此有趣有兴的人,大家都对我依依不舍。
这日又是一场畅饮,终夜无眠,直到凌晨方才散去。我无心休息,独自飞离离恨天,直奔灵河岸边。
朝阳已经升起,这是三生石畔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刻。霞映灵河,金光闪耀,鸟语花香,彩蝶纷飞。霞光照在三生石上,石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格外清晰——那是天下有缘人的名字,用各种文字写在上面。我走到自己原来生长的地方,昂首凝望石上的那些名字,念天地之悠悠,不觉怆然泪下。
忽然,石后转出一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正是神瑛。
他这次没有穿以往的锦绣衣服,而是身着待罪的素白袍,相貌似乎也比从前清矍了好些。我们相顾无言,半晌,他才说道:“你,一向可好?”
我点点头:“你也好吗?”此言一出,泪如泉涌。
他笑道:“你放心,宫主只是把我关起来,没给我什么罪受。”
“你何必瞒我?按律,你是被打了两千锤的,因一直伤重未愈,才耽搁到现在,否则,早就在妙琦和可卿之前去投胎下凡了——我全都知道。”
他苦笑道:“其实伤得也不重,我是吓唬他们的,让他们去禀报宫主,宫主一怜悯我,或许可以请警幻仙姑安排我在人间少受些苦,也未可知。而且,如此一来,也可以在仙界多待些时日。”
我知道他在哄我,越发心痛不已:“你遭此大难,皆是因我而起。”
“不,我是凡心偶炽,自愿借机下凡的。你不必为此在意。”
我拭去眼泪,抬头道:“我会报答你的,我,已经在警幻姐姐案前挂了号了——与你共赴红尘。”
他惊讶地望着我:“这又何苦?我本不指望你的报答。你已经成仙,何必自毁修行,再入红尘?”
“我为的是我的心。”
他叹道:“可惜你只知你的心,却不知我的心。我天性喜欢花草动物,常怀悲悯之心,而对你尤是如此。当初见你将欲枯萎,只觉心痛不可自抑,甘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你能好起来。此情却又与以往对那些花木的怜悯之心大不相同,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
他自嘲地摇摇头,又道:“我当初为救你冒犯了天条,虽也害怕,却从不后悔。后来见你成仙得道,我心中煞是欢喜。只是宫主嘱我不可与你来往,我只好频访可卿,只为能借机远远看你一眼,此愿足矣。”
“可惜时日渐长,便觉此情难抑。我不愿如此固守秘密,与你形同陌路。我常听茫茫大士讲述人间故事,自觉俗世人生并非苦不可忍。所以,我甘愿自曝其罪,受罚下凡,如此,等我回来后,便可与你坦然共处了。”
他轻轻为我拭泪,又道:“明日我将投生金陵荣国府贾家,宫主特地允许我遨游仙界,与故友告别,我不知不觉竟漫步到此。咳,红尘茫茫,不知你我俗世是否有缘再见。”
我便告他:“想来是有的,我将投生姑苏林家,与你贾家是姑表亲戚。”
他狂喜不禁:“那么,你将是我表妹?啊,老天确是待我不薄!”说到此,他抓住了我的双手,我脸上微红,低下头去。
他抬头望着三生石,沉吟片刻,便抬手运功,在石上刻下“神瑛”与“绛珠”二字,然后欣喜地说:“从此你我缘定三生!红尘有你相伴,神瑛万苦无怨!”
我含泪笑望着他,点了点头,不忍告诉他我们有缘无份的真相。人生如梦,就让他把这个美梦做到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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