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很冷,这里是6楼,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青山和碧色的湖,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我想问问爸冷不冷,他躺在那儿,被子太臃肿了,我连他的脑袋也看不见。我问他想吃水果吗,他摇摇头,我又问他想喝水吗,他也摇摇头。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着输液瓶的透明胶管里液体往下滴,一会儿目光呆滞地盯着对面的黄色储物柜。
”你里面穿的那件衣服“他抬起浮肿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质量太撇了“
我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在鉴赏衣物方面他似乎越来越进步了,这的确是前几天花了几十块钱买的打底衫,是网红款的黑白条纹,外面套着的是他不久前给我买的白毛衣,他从不给我买便宜的衣服。
“你的头发还是要扎起来,扎起来好看。”他哑着嗓子说了第二句。
我不习惯他打量的目光,低头看手机,我的形象从没有让他满意过,他总告诫我女孩子要学会打扮自己,老板和同事见了才会喜欢,才会觉得你这个人能干,可是今天他没有力气说了,他像孩子一样躺在病床上,我也不可能告诉他,我又离职了。
“最近工作上压力大不大?”
“不大,挺好的。”
“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啥都管。”阿姨笑着说了一声,拿一块削好的苹果堵上了他的嘴,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阿姨很熟练地操作这一切,把姜片放在他的肚脐眼,拿艾草熏,医生嘱咐要熏满20分钟,没一会,爸爸不想坚持了,我打着哈欠看时间,一时又忘记了从什么时间开始的,阿姨笑着道,“只有5分钟了,有人伺候你就安心享受吧。”
接着她告诉我该去哪里接药浴,要去哪里接开水,我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到门口的时候,隔壁床的护工问,”这是你女儿吗?“
”是“她答得很干脆。
“哦,真漂亮”
她的脸上顿时有了喜悦之色。
这是邻县的医院,骨科治疗在省内赫赫有名,医院里住的多是跌打摔伤的病人,看到走廊里手吊着绷带,腿打着石膏的病人,我总是心悸地低头走开,阿姨却总会同他们搭话,她仿佛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
“大姐,你孩子好一些了么。”
“奶奶,看你精神好,怕是明天就要出院了吧。”
......
护士来换药水,她也会搭上一句,”妹妹,上周六就看到你了,你怎么一周都没有休息呢。”
护士本来一脸严肃的,不知不觉竟也松懈下来,和她聊一聊工作的繁忙。
隔天有个藏族的阿妈走了进来,跟她说今天出院了。
“回去你要好好歇着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太操劳。”阿姨笑着对阿妈说。
阿妈握着她的手,手上转着念珠,不住地点头。
我装了满满的一箱衣物,信誓旦旦地来照顾爸,可是一天下来却什么也没有做,她总是亲历亲为,不让我插手,爸解大小手,她让我去走廊转转。
“我不去,我学一下怎么弄”我站在床边不走。
爸急得摆手,“你出去。”脸上的痛苦扭在一起,我只得背过身去。
等她把便盆清洗干净出来,才到走廊里小声对我道。
“你爸不想让你看他这个样子,明天回去上班吧,假请多了老板不高兴,啊?”
我急了,“我有时间啊” 我很想说我离职了,可话到嘴边几次,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好工作,多学习技术,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老师都羡慕你工资高哦。” 爸又重复着他的唠叨,浮肿的脸上露出了笑。
晚上睡在医院旁的小旅馆,总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我又回到了公司,敲着键盘,leader一会儿催着我做压测,一会又告诉我有新的需求来了,我不迭地答应着,一边急着找水喝。
“你不是走了吗?”隔壁工位的小敏突然问我。
“对啊,我不是提离职了么”我突然记了起来,环顾了一遍四周,有些茫然,大家都在劈里啪啦地打着字。我看着leader胖胖的背影,她还在四处指挥着人,面红耳赤。
会不会leader还没有看到我的离职申请,我还可以继续上班呢,我在座位上心虚地想?
“wency,你不是走了么?”leader突然把她冒着痘痘的脸凑到我的面前,“你不是压力太大抗不住吗?”她冷笑着,“还好意思呆着,赶紧走。”
我在众人的嘲笑声中醒了。
醒来的时候才3点多,小旅馆窗帘遮光性真好,一片漆黑,这是百度地图里最便宜的一家旅馆,我害怕了,爬起来拉开了一条缝隙,外面院子里的冷光照进来,我感到稍好一些,翻了一个身,眼镜从床垫的缝隙中咕噜噜落了地,我知道今晚又要失眠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小县城的夜晚静得像是深海。
爸是去山上摘瓜的时候摔伤的,脊椎摔碎了一节,阿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公交车上,陪男友去医院看病。
“兰兰,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事情不大,你不要着急,你爸摔倒了,今天做手术。”
“啊,严重吗”我一下紧张了起来,上次和爸通电话还是三周以前,他打来电话,来来回回只是问吃饭和天气一类的话,我因为工作不顺心,不耐烦地就挂断了。
“不严重,有我在呢,你放心吧。”
阿姨在电话里说得轻描淡写,后来想想,不过是她怕我着急,一向敏感的我却没有深想,等到第二天中午赶到医院,才从她的口中知道整个过程有多么惊险。
“我那会怕得不行,你爸一直瞒着不让告诉你,怕影响你工作”我们一起在面馆里吃饭,她缓缓说道。
“进了手术室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有个闪失,叫我怎么跟你交代呢。”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心里一阵哽咽,和着面吞下去,心疼爸,也心疼她,这么些年,都是她在帮我尽孝。
仔细算算,他们在一起八年了,时间真的太快。
我给妈发了微信,说爸摔伤了,虽然他们在一起分开时闹得很不体面,但我想,她终归还是关心他的吧。
晚上7点多的时候,妈回了电话,阿姨正在喂爸喝水,我走到走廊里接听。
“你爸咋了”
“摘瓜的时候摔下来了,骨头碎了一块,用钢板固定住了” 我尽量挑了些严重的词语,天知道,不过是想化解他们彼此的怨恨。
电话里的她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教我好好照顾他。
聊了一会,她问,
“那女人没有在医院照顾你爸?”
我沉默了一会儿,答了一句,嗯。
哦。她淡淡答道,声音里隐藏着只有我才能捕捉到的满足感。
我没有了再聊下去的欲望,胡乱挂了电话。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还亮着灯,突突突的打桩声让人心烦意乱,再远处就是虚空的黑暗,虚空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把我看着透彻,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竟不敢转身回去。
爸的后背缝了很多针,像一条黑色的蜈蚣,针口下方是透明的胶带,有一根透明的软管插在上面,长长的软管尽头是透明的塑料带,里面是排出的污血,我不敢看,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助他减轻痛苦,每次他要翻身的时候,我总手足无措地看着阿姨。
她丢下瓜子,一脸从容地搂着爸的肩和背。
“哎哟哟,哎哟哟,你轻一点嘛”爸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着的,我吓得更不敢去碰他的身体,心里矛盾极了,我很怕他吼,小时候的阴影又涌上心头。
“我这样抬着你的肩,你屁股挪一下就过去了。”阿姨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认真地指挥着。“对,轻轻的,再往左一点”
等完成了艰难的翻身之后,阿姨和我对视一眼,她笑着对我挤了挤眼睛。坐下来又开始削苹果,改成小块状,码到了塑料杯子里。
“来,吃苹果”
“不吃”爸余怒难消的样子,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吃哦,吃了才好得快”她笑嘻嘻地硬把苹果塞到爸的嘴里,爸抗不住软磨硬泡,还是把那个苹果吃完。
阿姨下午就得走,她已经连着请了一周的假,必须得回去上班了。
“我走了”,她对爸爸说,“你安心养病,我后天就来,下次来就带你回家了,啊?”
爸看着她,孩子似的点点头。
我送她下楼。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带我走到电梯旁边,指着上面医生简介的照片对我说,”这位是你爸的主治医生,这位是高医生,每天查房会来看看你爸,你要记得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拔管子......这位护士是这里面最好的一个,问什么都知道,都会告诉你。“她指着最后一排的姑娘照片,我一边点头,一边不停地回忆着她嘱咐的内容,老感觉记不完。
“你爸身体难受,要是发脾气的话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要耐心点。”电梯里她看着我,第一次没有笑着说,我抿着嘴低头答应,刚刚目睹爸对她发脾气的我,本来还想找话安慰她,没想到却是她来开导我。
我送她到医院的门口。
她挥手让我回去,背上背着红色的大书包,里面装着我早上没有吃的馒头,还有这一个星期换下来的衣物,塞得鼓鼓囊囊,我看着她矮小的身子在冷风里站着,额前和鬓旁都是胡乱翘起的碎发,发根已经白了,稍远一点又让黄色的染料盖住,那颜色是那样暗淡,劣质。她在风里拢了拢头发,似乎想让自己看上去体面点,她对我笑着,
回去吧,回去吧。
我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想一定很难看,风摇动着我内心对她所有的情绪,愧疚,感激,难过,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能散开,又被一根线紧紧地箍住。
恩重如山,教我如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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