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梦见你

作者: 江隅 | 来源:发表于2016-12-14 20:32 被阅读43次

    我逆着温柔的灯光,朝着你曾经对着人间无理取闹的地方。你终于肯藏起那些曾让你引以为豪的年少轻狂,不知所措的修补着那把被你用力撕扯过的,时光。

    【1】

    “你要不要来杯豆汁,刚磨的。”我偷偷的瞥了一眼蜷缩在窗台一角的你,终于忍不住问。

    “不用了,谢谢。”你把手里的书轻轻的合上,抬起头羞涩的说,“我想吃薯片儿,番茄味的。”你那张依然无邪的脸,让我不得不相信,原来真的存在一种冥顽不化的执念——无论时间沉淀了多少年,你竟不曾有些许的改变。

    “真是对不住,好像只有黄瓜味的了。”我不好意思的摇了摇手里黄瓜味的薯片儿,说。

    “真是遗憾呢。”你耸了耸肩,然后掰着自己的手指对我洋洋得意的说,“过了年关,我就十四岁了呢,天哪,还真是不可思议。”

    看着早已经捅破时间,被岁月做成标本,却还浑然不觉的你,我心想,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不可思议”这个词语早已经深深的植入你的身体,怎么说呢,就像是蜷缩在你血液里的病原体。比如,你会拥有一个怎么用都用不完的十三岁和一个怎么追都追不上的十四岁。

    “真的吗?”我故作吃惊的说,“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呢。”

    “对了,最近那个家伙没有再对你死缠烂打了吧?”你突然邪邪的笑着说,活像个小痞子。

    “没有。”我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点儿豆汁,故作镇定的说。那个家伙,就是那个总喜欢在下课的时候拦住我,对我说些奇怪的话的那个男孩儿吧。没错的,我还记得呢,他的外号叫做巧克力,没有错吧。那时候刚上初一的你瘦的就像根儿奄奄一息还要一心一意逞强的冰棍儿,用妈妈的话说就是简直瘦的不像话。可你还是喜欢把自己包裹在硕大中学校服里的小身板儿勇敢的挡在我前面,指着那些拦住我去路的男孩儿们说,你们最好给我滚远点儿。奇怪的是,他们真的就住嘴然后走开了。你知道那时的你有多么威风吗?我的无敌小战神。

    “那个时候——”我想也许我有义务好好的对你奉承一番,“你简直帅呆了呢。”

    “那是。”你骄傲的梗了梗脖子,老天,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那么厚脸皮。

    “现在几点了?”你轻轻巧巧的就跳下窗台,对着我心爱的碎花窗帘伸了个懒腰,问我。

    “调皮。”我偷偷的白了你一眼,本来我还想要说当心伤着或者是小心一点的话,可是还是住了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没有必要,如今的你再也不可能因为这样一点小事而受到伤害了吧。“八点十五分。”我对你说。

    “八点多了?这么快——”你扫了一眼电视里的球赛,然后重新跳上窗台,头也不回的对我说,“姐,我要走了。”你永远都是这样,说走就走,从来都不肯给我一个哪怕只说一句道别的话的机会。我想,也许留恋是你的羁绊,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把它从你的身体里赶了出去。

    你的名字叫天佑,出生在1993年的五月。你出生那天雨下的好大,就像是用悲伤催生的眼泪。那天,我一个人躲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的哼唱着妈妈教给我的那首《中华民谣》。

    朝花夕拾杯中酒 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 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 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 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 朝来夕去的人海中 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 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苍茫的风雨你何处有 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从你闯进我们家的那天起,妈妈就经常对我说,天天,你要记得,永远记得,不管你愿不愿意,天佑是你的弟弟,你要爱护他,保护他,而且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同样的爱护你,保护你。你们是姐弟,所以你们才会拥有这样一种,深刻的,璀璨的,撕扯不开的,牵扯。

    【2】

    我先把水灵灵的西芹放在菜板上,碎尸万段,然后把事先切好的姜末毫不留情的投进了滚烫的油锅。当然了,这只是故事的开始,精彩还在后面以及很后面的地方。比如,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的番茄。比如,那些忙着眉来眼去的土豆。再比如,那条不知好歹的眉清目秀的鲤鱼。没错,这都是他最爱吃的。

    他每个周末都会抽出时间来我这里蹭饭,但从来都不会在我这里过夜,因为他现在拥有一个自己割舍不下的家。我从不会勉强他,倒不是因为无所谓,虽然每次我都在说着无所谓话。我也许会恨他,可我也一直,永远的,在很努力的理解他。

    他进门的前一秒,我刚好把切好的松花蛋码放在盘子里,放在仅剩的餐桌的一角。

    “清蒸鱼?”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的笑了笑说,“是你做的吗?”

    “生日快乐。”我简直是笑靥如花的说。怎么说呢,我不太想跟他谈论我的清蒸鱼,因为里面藏着我难以启齿的小心思。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应该,也一定要过的至少只是看起来很快乐。

    “哦?你还记得——”他有些意外的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虚伪。”我心情愉快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兴高采烈戳穿他说,“你其实一直都以为我不会忘记的吧。”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简直有点儿不像话。”他高兴的嘟囔着,顺便把鼻子凑到我的清蒸鱼上说,“它看起来——应该很好吃。”

    “那当然了。”我很欣然的就接受了他的奉承。一样的作料,一样的火候,味道应该也不会差太多吧。就是不知道你到底能想起她几分之几的好。

    我没有恶意,也不想胡闹,我只是想用这样一种含蓄的方式来提醒你,有个人我不允许你忘记。我也知道她有很多的不好,我不是没有听到过那些她对你恣意辱骂的话,我也不是没有看到过你曾经对于生活绘声绘色的厌倦,那都是她对于你的恩赐,你恨她,天经地义,我不怪你,我只是希望你在咬牙切齿的恨她的缝隙里,也想一想她对你的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好。

    “要不要来许个愿?”我点好最后一根蜡烛,问他。

    “好。”他立刻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孩子,乖乖的闭上了双眼。“好了,许完了。”

    “许的什么愿?”我装做很好奇样子的问他。

    “不告诉你。”他弯下腰一口气就吹灭了所有的蜡烛,然后神神密密的对我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拉倒。”我扫兴的耸了耸肩,接着又精神抖擞的说,“切蛋糕吧,我都快饿死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无奈的笑了笑说,“吃这么多还是这么瘦,不公平。”

    就在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蛋糕的时候,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他那有点愤愤不平的肚子,简直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想,老天爷,你做梦都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吧。

    “看什么呢你?”他鼓着腮帮子问我。

    “飞机。”我把视线从窗户一角的地方收起,对着天空说。

    “飞机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他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又低下头去埋头苦干。“嗯,这咸菜下饭挺不错的,不过,这醋溜土豆会不会生了点儿。”

    我感到很欣慰的是,他竟然把我的清蒸鱼吃的差一点儿就尸骨无存。

    “我要走了。”他一直看着我刷完最后一只盘子说。

    “好。”我简练的说。他早该回去了,因为在另一个地方也许早就有一家人准备好了丰盛的菜肴和晶莹剔透的生日蛋糕,等着为他庆祝四十八岁的寿辰。我不想骗自己,也没有那个必要,现在的他是属于另外一些人的。

    “这是两千块钱。”他的手连同那一打无辜的钞票一起缩在我的面前。

    “会不会多了点儿。”我欣然的接过他手中的钱,笑着说,“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大方了?”

    “这叫什么话。”他很意外的看着我,接着很不服的说,“我什么时候小气过?”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让他扫兴。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想用金钱或者是某些类似于金钱的东西从你身上换取一些自欺欺人的心安理得,或者一星半点儿的心平气和的时候,他的心其实是被柔软的芒刺包裹着的。你看,这样的一个人,还要在拿出筹码之前对你风平浪静的笑,而你如果再铁石心肠的拒绝他,会不会显得太残忍。不要总是用残忍的方式对待曾经赐予你残忍的人。

    “你的鱼——真的很好吃。”他临走了还不忘对我奉承一番。

    “是吗?可是你真的要走了。”然后我就很无情的把门就关上了。

    他的名字叫张伟,是我的爸爸。姥姥经常一边费力的擦洗着妈妈瘦削的身子一边对我说,他是个好丈夫。那时候的爸爸要么是躲在厨房里给妈妈煎药,要么就坐在客厅里呲牙咧嘴的收拾着妈妈给他抓破的脸。是的,妈妈是个患有精神病的漂亮的女人。爸爸那时候总是喜欢拿着沾满血迹的药棉吓唬我和弟弟,他说,如果你们不听话妈妈也会像揍我那样揍你们的。当然了,妈妈也有精神稳定的时候,那时候她就喜欢给爸爸做清蒸鱼,看着爸爸有点儿难看的吃相,我就会很确定的对自己说,放心吧,爸爸是爱妈妈的。而且很爱。

    可他又不是个好男人,因为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出走。第一次看到他对妈妈动手的时候,我抱着天佑缩在墙角里拼命的对自己说,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对妈妈动粗的,是妈妈逼他这么做的。明天,对,明天一觉醒来什么都会过去的。他还是会安安静静的擦完被妈妈抓破的伤口,对呆坐在一边的姥姥说,妈,药在厨房里,记得放凉了给她喝,我去上班了。当我一觉醒来听到他对姥姥说,对不起,我要离婚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事情用一夜温柔的睡眠就可以解决的。比如深潭暗涌的仇恨。比如罪孽深重的折磨。

    妈妈死去的前三天一直都在说着是我不好的话,我知道她是不甘心,她想为自己赎罪。天佑那天说,妈妈,你等着,我去找爸爸。可是这个傻小子不但没有把爸爸找来,还把自己也弄丢了。妈妈的葬礼和天佑的只隔了三天,妈妈死去的时候,姥姥擦着浑浊的眼泪自言自语的说,葬礼隔这么近,怕是不太好吧。

    那一年我十四岁,天佑也过完了十三岁的生日。

    【3】

    昨天我和植树煲电话粥的时候问他,当时天佑挡在我面前气势汹汹的叫你们滚开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是走上前去揍他一顿而是乖乖的走开。他很不以为然的说,因为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的得罪自己未来的小舅子。这个回答还是让我有点儿失望的,毕竟我一直来都很用力的以为那时他们真的是害怕我的无敌小战神。

    植树是我的男朋友,他有个很浪漫的外号,叫巧克力。估计是因为他天生就很黑的原因吧,谁知道呢。

    “你在发什么呆?大清早的。”鬼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我房间的,吓了我一跳。

    “随随便便的进女生房间,你不知道这很不礼貌吗?”我故意板着脸说,然后低下头专心寻找我的另一只长筒袜。

    “那有什么?你是我姐姐。”你不服的梗了梗脖子为自己辩解,“小时候我还睡在你被窝里呢。”

    “那不一样。”我说,“你现在都十八岁了,就不能那么做了。”

    “十八岁?”你很困惑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搞错了吧,我怎么会十八岁,我都还没有到十四岁呢。不过——”你突然很骄傲的说,“快了,过了年关,我就十四岁了吧。”

    “是啊。”我说。

    其实你也许真的已经十八岁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难道要我对你说,天佑,如果你还活着,现在的你真的已经十八岁了呢。十八岁的你也该有好多事要去作吧,你要谈恋爱,你要面对该死的高考,你还要顺便想想晶莹剔透的未来。我想你一定会忙的焦头烂额吧。可是事情好像不是那样的,因为你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你死了,原本属于你的那些闪亮鲜活的岁月,比如,你梦寐以求的十四岁和你早已到来的十八岁,它们也傻呼呼的跟着你死去了。你和它们之间现在除了曾经藕断丝连的血缘之外,不会再有任何揪心的瓜葛。你现在只能守着你怎么用都用不完的十三岁,然后想着你怎么等都等不到的十四岁。你现在是个死人,你不再拥有三十七度几的体温,你拥有的只是由内而外零下几度的冰凉。还有,你不会长大,也不会老去,更不会生病。我想人世间的所有,包括时间在内,都不能企图以任何一种方式伤害到你。因为你在他们伤害你之前早就用一种叫做死的卑鄙无耻的手段把他们都杀死了。

    你也不希望我对你这么说吧,天佑。

    我刚开机他的电话就催命似的奔过来了,按下接听键之前我对正在努力装作不闻不问的你说,是爸爸的电话。你那么聪明,应该能想得到我是故意的吧。

    “爸。”我接起电话,喊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恶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这个周末我要去深圳出差,就不能过去看你了。”他说。

    “好。”我对着八点钟的太阳笑着说。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你不想知道他生日那天许的什么愿望吗?”我一边翻着昨天他发给我短信一边对你说。是的,昨天他躲在短信里很大方的告诉了我他的愿望,他说他想梦见你。

    “不想。”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他说他想梦见你。”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不过还是请你原谅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

    “我知道。”你神秘的笑了笑,浇了我一头的雾水,“这个愿望——他一共许过五次了吧。”

    “你说什么?”

    “这是秘密。”你竟然很不够意思的对我这么说。

    这是秘密。是啊,好像从你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的那天起,关于你所有色彩斑斓的一切都被催化成了奇形怪状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你过的好不好,没有人知道你几点上床睡觉,也没有人知道你是不是依然会胆大包天的伪造生病的假条。就连你是不是依然咬牙切齿的恨他,我都不知道。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恨他或者至少是耿耿于怀的吧,因为你有足够正当的理由。你看,是他把结结实实的拳头抡到了妈妈的身上,是他提出离婚亲手打碎了你疼惜怜爱的家,也是因为他你才会不小心害死了你的十四岁以及所有被命名为“后来”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岁月。

    【4】

    我想如果不是眼前这场调皮捣蛋的大雪,我都快忘了其实冬天早就到了。我还以为我的寒假真的如我想的那样,会躲在暖气十足的客厅里,窃窃私语着窗外瑟瑟发抖的冬天或者还要听着一首与冬季无关的歌,然后恋恋不舍的就过去了呢。可是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无缘无辜的霸占了我心爱的寒假。

    事情是很简单。在回家的路上他莫名其妙的遭遇了一场不太精彩的车祸,然后胳膊折了。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隔三差五的跑去医院进一点我应尽的孝道。

    “你能再给我削一个苹果吗?”他挣扎着做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

    “当然。”我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给他削的第三个苹果了吧,我知道他这么执着的要我给他削苹果,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想吃苹果,而是因为我们之间实在是真的有些无话可说的嫌疑,所以他就只好不停的让我给他削苹果来弥补我话可说的遗憾。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看着他突然就变色的脸,问他说。

    “不是。”他摇了摇头,强颜欢笑的说,“真是不像话,我还以为天佑来看我了呢。”

    “说什么傻话,他早死了,不是吗?”我很冷血的提醒他说。然后我顺便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你。真没想到你也会来,不知道看着现在狼狈的他,你会不会感到很欣慰。你一定是来看他笑话的吧?

    “我才没有说傻话呢。”他不屑一顾的看了我一眼,接着自顾自的说,“说不定他现在就躲在门口看我的笑话呢!只是他不想让我看见他,但是我肯定他一定看得见我。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吧?这个臭小子。”

    “他一定不恨你了吧,都这么多年了。”我只好这么安慰他。

    “怎么可能?我那么了解他,他那么爱记仇。他从小就爱记仇呢。”他简直有点儿泄气的说。

    你始终就站在门口的地方,偶尔对我做个搞怪的鬼脸。从你无动于衷的脸上我实在看不出你跟踪我来医院到底要干什么,也许真的只是想亲眼看看他的狼狈。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问我说,“天佑是喜欢吃番茄味的薯片,对不对?”

    “没错儿。”我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你,转过头对他说。

    “明天你还会来看我吗?”他可怜巴巴的话一直追到门口。

    “不会。”我无情的说。明天你的家人来,我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然后我就和你肩并肩潇洒的走了。

    后来,他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你一边吃着我给你买的番茄味的薯片儿一边说对我说,“姐,我以后不会再来看你了。”

    “为什么?”我问你。

    “傻瓜,魂魄怎么能够一直都在世间走?”你无奈的对我这样说。那时候才知道,我错了,其实你一直都在长大,否则你又怎么会讲出这样沾满沧桑的话?

    “替我好好照顾他。”你吃完最后一包薯片儿,跳上窗台对我说。然后你就真的走了。

    “好。”我对着窗台说。你还是这么吝啬,临走都不肯给我一句道别的话。

    他出院的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梦见天佑那个臭小子了,就在昨天晚上。”他简直是在一惊一乍的说。

    “是吗?”我忍住被无缘无故的搅了美梦的愤怒,心平气和的对他说,“祝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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