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偶然翻开一本清代书家梁巘(巘音演,指山顶)的《评书帖》,开篇就讲执笔,引人入胜。收录一曲《执笔歌》后,言归正传则从董思翁传执笔法开始。
梁巘是清代乾隆时期的名书家,字闻山,号松斋,安徽亳州人。他与清四家里的钱塘梁同书并称南北,有双壁的美誉,这在清代书法最为鼎盛的乾隆朝堪为荣耀。
梁松斋的书论集中在他的《承晋斋积闻录》里,包括《古今法书论》、《名人书法论》等八篇,其中的《执笔论》和文首提到的《评书帖》十分接近。但整套《承晋斋积闻录》只找到民国手抄本,其书法毕竟无法和清代的佳本媲美,潦草抄录时也恐有遗漏。
只是这本是梁松斋先生的合集,讨论执笔问题至少可以和《评书帖》相对照。
此外,网上还能找到梁松斋讲执笔法的核心字句,出现在一篇叫“书法秘诀”的长文里,但没有明确的作者。其内容应是从梁文抄去的,这一段且看原文。
1、梁巘在《评书帖》这样讲执笔法:
“董公其昌传执笔法于其邑沈公荃,荃传王公鸿绪,绪传张公照,照传何公国宗,国宗传白下(指金陵)梅君釴(音义),予学书三十年后始缘釴得其传。
先是张公秘其法不授人,一日同何公坐狱中。何公叩至再三乃告,仍属勿洩。出狱何公徧(同遍)语人,梅君因得之。
及张公总裁某馆,梅君誊录馆中。见公作书,著狐裘,袖拂几上。公曰:“观吾袖拂儿乎?肘实悬而动也!”梅君归告予,予学书复十余年,觉有得。”
这一段的意思是,董其昌把执笔法传给同乡沈荃,沈传给王鸿绪(号俨斋),王传给张照(字得天),张又传给何国宗,何再传给梅釴,最后由梅釴传到梁巘。松斋先生学书三十年,学到这个秘传缘自这位梅白下。
张照的秘法并不传人,乾隆初年时他因为在苗疆用兵不力,高宗乾隆帝认为他挟私耽误军机,把他下了狱。这时碰上因为兴修水利失误,同陷囹圄的勘察测绘专家何国宗。
这一段在《清史稿梁巘传》里也有简述,但如何传法还得看梁松斋的妙笔。
何国宗再三央求,张得天先生终于倾囊以授,但让他保密。谁知这位爷出去就讲,终于让南京的梅釴了解到。当真理坐在身边,甘愿吃苦也要弄明白的有心人才能最终受益。
张照曾经主持修订宫廷音乐,同在律吕馆誊抄的后辈梅釴于是有缘请教执笔真传。张得天先生写字,穿着狐裘,袖子轻拂在几案上,他说:“看见我的袖子吗?手肘是悬着的,是肘在运笔!”
梅釴回来以后告诉梁松斋。又过了十余年,松斋先生开始觉得这个秘法受用。
这一幅临米帖意韵洋溢、从容老辣,每个字都耐品味。全帖神似米芾,儁拔而有控制,没有多年的悬肘功夫是达不到这样境界的。练就如此功底,悬肘小字写出来,总归也“如大字”。
2、从时间脉络看,董思翁卒于崇祯九年(1636年),传授给沈荃时沈应该只是束发少年,得益于乡贤垂爱,先拔头筹。
沈荃后来深得清圣祖眷顾,能够指陈得失,对康熙帝书法的精进勤耕有加。因为他临写米帖时笔锋见秃,一国之君竟取来一种御用的“凤管”笔,亲自吮毫以授。君臣同好,可以想见康熙帝的书法也获真传。
3、沈荃传给王鸿绪,王比自己大约小二十岁,后来成就颇高。王鸿绪曾任《明史》总裁,还参与编纂《佩文韵府》,这是隋朝《切韵》系统自宋代以后的第一本官方韵书。
4、《书林纪事》载,王鸿绪传法给外甥张照却颇费周章。舅舅每见外甥的字则要呵斥,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外甥于是躲进舅舅书房,终于窥见真法。
原来这位王俨斋先生让人把墨研磨停当,把人轰走。自己关上门,从箱子里拿出绳索系在柱子上,“以架右肘之用”!
有趣的是,张得天回去模仿此法,练了一个月,再捧着书作前来。俨斋先生一看就乐了,说“你是看见我写字了吗?”
悬肘写字尚不熟练时,运笔会比较困难,初显笨拙,所以王鸿绪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可见从董思翁那里承袭来的秘法,就是悬肘。秘而不宣是因为这是别人想不到的悬肘写小字;用绳子架右肘是因为老先生春秋已高,要省点气力的无奈之举。
《清史稿》说:“董宗伯以授王思农鸿绪”,可是思翁1636年已去世,王鸿绪在康熙朝末年(十八世纪二十年代)仍在世,其间相距近百年。所以这里董教王执笔是简略的写法,表明从董经由沈荃,才到王鸿绪的脉络。
张照虽然经历仕途坎坷,但也许正是凭借秘传成为有清一代的大书家。
清圣祖有御制诗:“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
这里康熙帝是说,张照的字得到米董真谛,颇具米字雄奇和董书的精绝稳定,而又不落米的粗放、董的纤弱,羲之以后只有张照堪称法书一人。
这当然是激赏,但显然言过其实。乾隆时期的《三希堂法帖》收了所谓米芾的《天马赋》,但该帖结体怪异,身份难测,至少不能算米老精品。但这样的帖本存于内府,就难怪康熙帝会看出米书还有“略”的部分。
董书伪作更多,皇家秘阁同样有不少,用名义上的董帖去勾画董思翁的样子,当然“弱”字当头。
5、据《清史稿》记载,何国宗是顺天大兴人,康熙朝进士出身。他曾领算学馆和律吕馆总裁、钦天监正和礼部尚书,现在看也算文理科俱佳。
何氏兄弟曾奔赴边陲,参与绘制壮阔的康熙朝《皇舆全览图》。何国宗在乾隆朝还赴伊犁“测天度、绘图”,成果汇聚为当朝的疆域全图《乾隆内府舆图》。
《清史稿 梁巘传》载,梁巘五十余岁时,曾在京城投书给这位何公求教。“国宗年已八十余,病不能对客。遣一孙传语,巘质以所闻。国宗答之曰:‘君已得之矣’。赠以所临米、黄二帖。”
“得之矣”在书法里似乎专用在顿悟时刻。比如怀素参草书时,听到颜真卿用“屋漏痕”作比,他领悟到屋漏(指墙上下来的水痕)、壁坼(音撤,指裂开;指墙的裂纹)都是一一自然、毫无刻意做作。
这正凸显自然的书卷气对作品格调的决定作用。
比如这幅怀素《苦笋帖》,明朝人项元汴在题跋里评论它“出规入矩”,意思是具备端谨的二王“山阴矩度”,也就是他在翰动若驰时刻,自然流露出灵动、雅致的书卷气息。
第二列“怀素上”上面的“来”字,笔势单调一些;而第一列的“异常佳”几个字八面出锋,就特别符合晋帖的风格;“异”字右边仿佛缺了重要一笔,也许就是悬肘时不经意的笔断意连,即便少了笔画也不失其自然。
怀素此刻领悟到自然的宗旨,便捉住颜鲁公的手说:“老贼得之矣!”鲁公叹息:“草圣之渊妙,代不绝人!”
而何国宗以过往的见识和积学立身,八旬病体也能负手指点。他所洞见的梁巘笔法,应看出不俗的悬肘功夫,不然不会这样礼赞。因为觅得知音,老翁不辞以自己的临帖相交付,这是一个优雅、开明的从容姿态。
清代书家众多,晚明的文化渊薮绵延遗韵。学问家、书家普遍保有雅致的底色,一时间高手云集,他们很容易碰撞出美谈,文化逸事本该如此。
6、梁巘是从金陵的梅釴那里听到这个执笔法。按光绪《亳州志》所载,梅釴祖籍宣城。梅氏在乾隆时期已是江宁显赫的诗书世家,自梁巘从梅釴那里学得笔法后,“以功力精专、苍健遒劲,釴与弟鏐(音留)皆自叹为不及”。
按梁松斋本人的说法,练字三十年后才学到这个笔法。可见这本来也不是用常规思路能够轻易领会的,而应该是想得到,也觉得有道理,但不相信就这么简单的方法。真正投入练习、从而领悟之后,松斋先生这才深信不疑,徧告诸子。
他冷静总结,此后“学书复十余年,觉有得”。
松斋先生晚年在安徽寿州主持书院,清中期杰出的金石家邓石如,就是由他介绍给梅釴之兄梅鏐。邓石如在金陵梅家的寄园数年里饱览古书拓片,耳濡目染,勤习论道,终于卓然成家。
7、梁巘《承晋斋积闻录》的《执笔论》里,在这段心法传承的表述之后,另有一句:
今以授寿州循理书院生徒,汝等勿忽其易而精进,以底于成,乃为不负此传也。
意思是,如今我在循理书院传授此法,你们不要忽视它容易取得精进、达到成功,这也就不负它的流传了。
言下之意,不坚持此道,成功会困难很多,“入门由是,精进甚易耳。登堂入室,煞有功夫在”。梁松斋先生曾对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作者)细说该法,本文后段再介绍。
以上是这个秘法传承的脉络和节点,它像一串思想的珍珠牵连起晋宋一系“灵动、隽永”的审美观念,也作为基柱支撑着这座壮丽的楼宇。
二
自董其昌开始的秘法六传,由梁松斋先生把执笔的秘诀校订刊印,或者说甘冒不韪让它永代流传。而董思翁这个悬肘书写的心法,意味着小字也悬肘,这本来就是晋贤的“拨镫法”。
汉魏晋的贵族、士人悬空写黄麻,如指拨灯,两指三指都有。而魏晋行草书灵动轩昂,它兼有楷与隶的间架法度,也有今草破茧而出的高妙韵致,才情洋溢,志趣旷远,这是文人高士训练有素的精神生活。
1、然而从后汉到东晋和南朝的妙处,并没有在随后的历史洪流里成为显学。北朝和唐代楷书端谨有度,碑文和经书稳健而儁拔,这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精神内核。
唐代悬肘书写小字的书家似不可考,但应不在少数。梁巘说“(颜真卿)小字《麻姑仙坛》悬肘书,故圆而有棱角”(《承晋斋积闻录》)就是他的观察。
五代时题壁甚多的杨凝式也许算其中一位,因为有悬肘小字的功底,才写得出让北宋书家李建中隔空膜拜的题壁。因为悬肘书写小字的一个结果,就是实现书写时自如的控制。
宋代米芾一定是这样写字的。他的书作真伪判断比较清晰,米书中的精品灵动、隽永、有力的特征异常鲜明,迥异于唐和北宋其他书家。
明末李日华说米书“信肘不信腕、信指不信笔”,所以能“陵轹(力压)诸老,自占一头地(头名)”就是这个原因。
悬肘书写,能保证书作的运笔灵动、不受羁绊;提按时手已悬空,运动全凭臂力,行笔更加自然,也可以避免轻率与刻意。
2、灵动、自然是书法当中书卷气的底色,小字悬肘可以练就稳定的运笔基础,是写出书卷气的技术保障。而有了这一保障,加上积学、领悟和诗书熏陶,书卷气就会满溢而出。
由此受益的清代成亲王永瑆就是代表人物。他的法书以书卷气见长,我们仔细观察书作,成亲王入体、精深的功力不必说,盈眼都是自然的风气,随手流出,毫不做作。
再进一步分析可见,他的书法儒雅、灵动、儁拔,虽然不像米董那样瘦劲,但特征依然鲜明。而这几个因素也就是构成书法书卷气的四项内容。
现在我们知道,从二王到米董再到沈荃、张照、永瑆、梁巘,一脉相承的就是悬肘小字的坚实功底。
据传,梁巘在京师鬻字时恰好被成亲王看到,赞其“执笔好,入门正”。在《承晋斋积闻录》里,松斋先生用这几个字评张照,最是简单明了。
而这里恐怕是因为看见梁书生动异常,结体儁拔,这分明是悬肘的端倪,所以成王才有此一说。
悬肘人一眼识破悬肘字。
3、《清史稿 梁巘传》有一段梁巘细说执笔法,受益者正是他的后辈、清代考据名家段玉裁。
这里摘录梁松斋之说,他的理论极其重要,可作实践的印证。
(以下按照原文的“红”、“黄”“棕”标记选取三部分,蓝色字体的是原文;解释附后;括号内的均是解读,而不是对原文的解释。)
1)执笔之法,指以运臂,臂以运身。
凡捉笔以大指尖与食指尖相对,笔正直在两指尖之间。两指尖相接如环,两指本以上,平可安酒杯。
平其肘,腕不附几,肘圆而两指与笔正当胸。令全身之力行于臂,而凑于两指尖。
两指尖不圆如环,或如环而不平,则捉之也不紧,臂之力尚不能出,而况于身?紧则身之力全凑于指尖,而何有于臂?
意思是:
1)说到执笔(要使意识在笔尖),此时手指决定手臂,让身体来相协调。(这自然要求从指到身体完全不能有障碍,即悬肘。)
握笔时拇指和食指指尖相对,让毛笔正值中间。两个指尖相接如环,而手指本身形成的圆环,平稳得可以安置酒杯。(这一段强调指尖夹紧毛笔,且虎口放平,是要求始终放直笔管,但这个手势写小字则不太自然。
考虑到这个执笔法的宗旨,是让全身的力量通过手臂贯注到指尖,使其运行毛笔实现笔尖的意识,所以手指只要有力、控制、自然灵动就好,即悬肘才是这个执笔法的精华。
这是网络上很容易找到的一个握笔法,也是最规范、最基本的姿势。梁巘在这里反复提到指尖,都是为“握紧笔、使字有力”服务的,但用这个“指法”写字,并不容易使字灵动。)
原文说:平端手肘,且手腕悬空(实质是悬肘);让肘部的角度圆润(也就是使笔距离身体略远),两指和毛笔则正对胸口(这样便于观察与调度)。让全身之力行于臂上,接近两个指尖。
如果两个指尖没有圆如闭环,或者圆而不平,那么握笔不会紧,臂力还用不上,何况全身的力量?(握笔)一紧则全身之力集中在指尖,手臂上都不会有感觉。
(实际上要使握笔紧而运笔灵动自如,目前常见的四指握笔法是比较合理的,反复、长时间的实践可以感受到,梁说这个方法对手指的要求显得呆板。)
2)古人知指之不能运臂也,故使指顶相接以固笔。笔管可断,指锲痛不可胜,而后字中有力。
其以大指与食指也,谓之单勾;其以大指与食指、中指也,谓之双勾;中指者,所以辅食指之力也,总谓之“拨镫法”。
意思是:
2)古人知道手指本身不能运臂,所以让指尖相接,固定毛笔。(一开始甚至)笔管可以断,而手指如遭刻镂,痛不能受,(练习、掌握以)后写的字才虎虎有力。
只用拇指和食指的,叫作“单勾法”;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的,叫作“双勾法”。中指是用来辅助食指之力的,这两种方法合称“拨镫法”(合古语“拨灯法”之意)。
(梁松斋此时终于脱口说出“拨镫法”。在他的表述中,悬肘、食指与大拇指的指尖相对、夹紧笔管、虎口平端的,是“拨镫法”。
但从实际操作的角度看,梁说的手指略有生硬。比如米董都是悬肘书写的行家(《悬肘法四证》),他们的《蜀素帖》和《狮子捉象跋》固然庄重,但最打动人心的更是其灵动的韵味。悬肘已经为他们提供了轩昂、儁拔、自然的创作条件,他们不必选择一个完全制约灵活性的握笔法。
不论单勾还是双勾,古人的拨灯比喻意味着悬肘、也含有手指姿势的意象。当手指用力死掐笔管,恐怕就距离“拨灯”太远了。想见魏晋风流士子,悬空书写时手指必定自然握紧,充分运用手指的细微变化,自如体现笔划的粗细与转折,而所有运行都在手臂的控制之下。
梁巘在《执笔论》里说:“执笔大、中、食三指宜死,肘宜活”,一死一活两相对照。如果忽视一面翰动若驰、一面两指尖相对的高难度画面,这句话里指与肘的分工切中要害。)
3)王献之七八岁时学书,右军从旁掣其笔不得,即谓此法。舍此法,皆旁门外道。
二王以后,至唐宋元明诸大家,口口相传如是。。。(前文已述)。本朝但有一张文敏耳,他未为善。
意思是:
3)献之七八岁的时候练字,父亲右军从旁边拽了一下毛笔没拽动,说的就是这个“拨镫法”。除了此法,其他都是旁门外道。
从东晋二王以后,一直到唐宋元明诸大家,都这样口口相传。董思翁辗转传到当朝的张照,(此后)我也是听闻才知道的。(算起来)本朝也只有一个张得天(文敏)先生的法书能入眼目,其他的书家都不算好。
(献之握笔的故事流传已久,但不能因为他握得紧而推断“拨镫法”到了“笔管可断,指锲痛不可胜”的程度。事实上用现在最通行的握笔法,无名指半实半虚就能保障握笔稳健,配合悬肘,而且可以十分自然,没有羁绊。
什么才是最实用、最接近晋宋名家的执笔法,我们可以从秘法流传的脉络和实践做出判断,有的古代示意图和“拨镫法”也离题千里。)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梁巘所传的“拨镫法”也许是古代“拨镫法”的一种。强调必须悬肘,是通过手臂控制手指运行笔管,所以它算“拨镫法”;
但指尖生硬地相对、死掐笔管,它要求笔管较粗、书写较慢,至少不能写出灵动的小字,所以它可能专用于写大字,而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拨镫法”。
“拨灯”的意向和运笔的实践表明,只要悬肘、指尖按照四指握笔的基本姿势,可以自如而有力地写字,且能够达到梁松斋所提到的“拨镫法”要旨。这是笔者写小字的姿势,加以练习就可以做到。
“拨镫法”毕竟科学地调动了手臂,使写出的字儁拔、灵动,但悬肘之后手指到底是不是像梁松斋说的那样很别扭地掐着?
很可能不是这样,因为一法六传一百多年,走样并不奇怪。而且实践证明手指若要自如、有控制地驾驭毛笔,就应该选取一个类似自然“拨灯”的姿势,而悬肘的部分的确是有用的。
4、那什么昰比较实用的“拨镫法”,或者说既能够满足梁松斋所提的要求,又好用、自然的执笔法是什么样?
1)不妨先分辨一下这个“执笔法”图:
这个广为流传的手法,释文“置笔于大指、中指节前,居转动之际,以两小指齐中指,兼助为。。”。
中指、无名指、小指相齐,可以想见该法求稳的意图,所以它更便于初学者掌握。
察其书法比较古雅,但结体柔弱、败笔好几处,水准只在中流。关键它肯定不是“拨镫法”:首先该图是否悬肘不知道,其次两指尖无力地交错,王献之如果这样握笔,哪能承受乃父突然的一掣?
这个执笔法遗失了指尖的意识。悬肘书写时笔尖细微的变化,本来都需要利用全臂指挥指尖去运行,而在这个手法下完全做不到,所以写不出精绝的作品。
强调指尖,实际是利用手指的运动,解决书写中比提按更小的变化。在悬肘书写时,有指尖的保障,就不用考虑提按这样的问题。因为此时字的笔画轻重是由手臂来指挥的,意识传导到指尖已经微妙自然,所以不会像其他执笔法一样,因为容易达成而出现随心或刻意。
董思翁《画禅室随笔》四卷,言及书法重点在作书时用笔的转束和用墨的枯润,通篇却没有最基础的“提按”两个字,只说了四次“提笔”。原因就在于悬肘以后才可以规避提按时的刻意,这连悬腕书写都做不到。
如果这张图描绘的是唐代流行的执笔法,那它必然不会流行于士大夫和专门书家之间。
精绝的书法讲控制,握笔至少要保证对笔管的驾驭:灵巧而有度、手指离纸稍远、配合悬肘,而这张图的姿势分明没有照顾到这几点。
2)比较实用的执笔法
这是笔者悬肘书写条幅和小字的执笔,小字是在A4纸(纵高29.7厘米)上写《佩文诗韵》的平声字(30个)。悬肘书写,指尖未见得相扣如环,只要意识在笔尖,能把稳毛笔即可。手臂稳定,字就能够较好地控制。
熟练以后,并不会特意感觉到握笔姿势的“准”与“不准”。但想要达到自如的程度,需要把执笔习惯形成自然反应,而且需要相当熟练。
这就好比我们拿筷子的手势,只要和基本的指法相去不远就都是合理的,而各人根据自己的习惯去掌握。只是真正考验“筷功”的时候不多,所以我们感觉自己都用得不错。如果宴席上能优雅而灵动地搛一筷子,比如带壳的勾芡贝类,或者炒年糕,都证明指尖富有功力。
也就是说为了最大限度地自如使用筷子或者毛笔,悬肘是必然的;而且我们都能体会到,运笔或者用筷的时候,手指始终是根据目的调节松紧度的。
梁松斋说“(执笔)指宜死、肘宜活”,看来是强调手指不放松,且手肘不受制约。
5、梁松斋先生提到的“拨镫法”就是成亲王永瑆一意推广的古法,曾在晋宋间隐隐相传。因为练习必然选用悬肘写小字的方法,状似刻意,实际掌握起来却比较艰难,所以不明就里的练习者通常早早放弃。
古代书法的传承缺少清晰的真本,学者难觅仙源。其中佼佼者都是见识广博、领悟独到的极少部分人物,这其中就有心法秘传的原因。
结果这一方法因为口口相传,并不广为人知。明末的时候,董其昌的好友李日华在评说米字时(谓其“信肘不信腕”)曾隐约道破。
成亲王的“拨镫法”也是从宫廷太监所见思翁当年的执笔,相传得知。强调悬肘的“拨镫法”在明末清初时候,经历了一场朝野两条线索的传承,殊途同归。
当年也就是因为这个少用的方法,使得成亲王看见梁巘的字如遇知音。
6、无论梁松斋表述的“拨镫法”多么难以达成,但练习的主旨却分毫不差。
需要保证悬肘、小字、挺腰坐正,以便身上的力量可以顺畅地注到笔尖,并且练习“不可一字不提笔”(米芾语)。久而久之,再小的字也可以悬肘从容写就,运笔写稍大的字则容易秀润、儁拔、灵动,再糅合瘦劲,这岂不就是米董的精绝风格吗?
“拨镫法”写字,无论手指如何把握,一定是悬肘的。但凡不是悬肘书写,都达不到该法的效果,所以不足以效法。
从米芾到董其昌,一定包括以流畅和雅致著称的元代顶尖大家赵孟頫,他们的秘法一致。
上承后汉张芝和东晋诸贤,使得这一系翰墨佳品独树一帜:飞舞灵动,悦人眼目,佳处动人心魄。浓郁的书卷气是一幅好的书作必备的元素——功力、书卷气和气宇构成佳作的三个层面,这也是相互独立又有机递进的观察维度。
和董思翁同时期的书家,精于“拨镫法”的实践者凤毛麟角。而仰仗董思翁的暮年垂教,明末清初的书坛有一支异军突起,悬肘秘诀在清代中期借梁巘的妙笔得以传播。
本来是一个很实用的练习、创作法,却在传承中秘而不宣,可以想见史上书家之间的竞争、防备有多激烈。
7、本号曾在《悬肘法四证》一文里论证米芾、董其昌和永瑆悬肘写小字的必然性,这里梁巘的“袖拂几上”又添一个明确的新证。悬肘书写是“拨镫法”的必然结果。
因为悬肘写大字作为一个常识,完全不会为书家们视作异常;悬肘法就是指小字也悬肘,这是书法突破音障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我把悬肘法作专门介绍,因为决定它生命力的实际是古老的“拨镫法”。
以上,供各位批判。
千年秘传的法门,被梁松斋先生修订丹铅,借语前辈张得天“狐裘拂袖于几上”的画面,终于拼却一说。
本文最后,作律绝两首:
其一
古来一样不分明,
秘艺门庭泾渭清。
拼却丹铅说悬肘,
醍醐借语北狐名。
《庚》韵
其二
运笔何如运箸难,
同依悬肘过前关。
可叹一管携风去,
不及双枝带雨还。
《删》与邻韵《寒》(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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