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一个心病。它就像一根尖锐的冰针,死死扎在血肉里,如影随形陪我每一秒时光。
我像是困在永远都醒不来的梦魇里,低头抬头走路睡觉,都能时时感受到针扎的疼痛,无比清晰。疼痛就像恶魔的狂笑,时刻提醒着我,你不是个被喜欢的孩子。
和过去的自己和解01
从小我就知道爷爷奶奶不喜欢我。原因很简单,我是个女孩儿。
听妈妈说,当初怀我的时候赤脚医生说我是个男孩儿,喜得爷爷当天回去就宰了几只肥鸡送来。奶奶也乐得不得了,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临产前一个月还破天荒地来我家殷勤的照顾我妈。
生我的那一天是个阴天,奶奶喜滋滋的等在镇里的卫生室外面,一边搓着手一边跟旁边同样等着抱孙子的婆婆唠着:“我儿媳妇儿要生了,村里大夫说啦,看那肚子,一定是个大胖小子!”那位婆婆也满脸堆笑着附和:“大夫都这么说了,肯定没跑了。您呐,就等着抱孙子吧。”奶奶正笑得开怀呢,我的哭声就传来了。
手术室的门一打开,奶奶就乐颠颠的上去,一问, 是个女孩儿。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半天挤出一句话:“我去叫进哥儿来。家里的鸡还没喂我先回去了。”留下错愕的医生和躺在病床上心冷的我妈。
她没看我一眼,叫来了我爸就匆匆走了。
我爸说他接过浑身皱巴巴小小一团的我时,我突然放声大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通红的小脸儿挂满了泪。
02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爷爷奶奶,其它亲戚都抱过我。
妈妈的怀抱是奶香味儿的,姑姑的怀抱是香水味的,外公的怀抱是药味儿的。
但我从不知道爷爷奶奶的怀抱是什么味道,以及被他们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我很羡慕表弟,他一向最得爷爷奶奶的宠爱。不管是撒娇卖痴还是调皮捣蛋,爷爷奶奶总是乐呵呵的搂过他宝贝心肝的叫。
在我面前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苟言笑,也许是我怯生生的样子让他们反感,笑不出来吧。
那时候每年总有一个月和表弟一起被送到爷爷奶奶所在的农村老家。那是个被群山包围的小村庄,落后偏僻,全村仅在村口有一家小卖部,卖的都是一些假冒伪劣不明日期的东西。
我从小贪吃,妈妈心疼我每次都会给我带上满满一大包零食。而表弟就没有这么幸福了,姑姑比较粗枝大意,养孩子一向随意。
说来可笑,爷爷奶奶总会偷偷地从我的大包里摸出几块饼干糖果塞给表弟吃。好几次我都看到了,又赶紧退出去,好像偷摸拿东西的人是我。
可我不明白,表弟要吃告诉我,我分给他就是了呀,为什么要偷偷拿呢?
吃饭的时候也是,爷爷奶奶簇拥着表弟坐在一起,不停给他夹着菜,亲热的说着话儿。而我,像个外来人员,安静地坐在那里。我面无表情吃着饭,看着他们面前氤氲的热气,似乎觉出来有点不一样。
小孩子都是敏感又脆弱的,而我的心思就像头发丝一样格外的细小和错弱。
我渐渐长大,开始有了自己的小脾气,暑假再也不愿意去爷爷奶奶家了。逢年过节也只是跟着爸妈吃一顿午饭就走。每年都去爷爷奶奶家住上一阵的,只有表弟了。他们才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如果说这些事情只是让我觉得失落,那么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渐渐心生怨怼。
爷爷喜欢四处溜达,经常到县城里几个儿女家串串门。
有一年春天,那时候我二年级。县城里来了一群外地人和车,开了一个规模蛮大的展销会。简易棚子里有许多摊位,卖的东西都是平时没怎么见到的。看热闹的人很多,我也想去看看。爸妈走不开,正好爷爷来了就让我跟他一起去。
展销会上,我被好多好多的小玩意儿迷住了。有可爱的小兔子玩偶,造型奇特的小猴子,很滑稽的小猪,还有会发光的创意台灯。我一个个看着摸着,别的小朋友撒着娇让大人买。我不敢,只能饱饱眼福。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过去,我的眼睛贪婪的记录下面前的一切。
爷爷始终踱着步跟在我后面,双手放在背后慢悠悠的走着。走到一个卖香囊的摊位,一个个精致的小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些花叶类的植物,闻起来特别香。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里好像有个小人拉扯着我说“把它买下来吧,我好喜欢它。”
摊主看着我爱不释手的样子,热切的对我努努嘴说:“小朋友,喜欢就买吧。便宜,才一块钱一个。”我是很想要的,可是兜里只有五毛钱。我转头怯生生的看着爷爷,他转眼看向别处。
我只能贴过去,拉拉他的衣角说:“爷爷,你借我五毛钱,我回家就还给你。”爷爷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拿出五毛钱钱我,说:“买完赶紧家去。”我欢天喜地的接过钱带着小小的香囊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正不住的把玩香囊。爷爷说:“我要去你大姑家,快把刚才借的五毛钱还给我。”我吓了一跳找里屋的妈妈拿钱去,妈妈听我说完原由眼泪差点掉下来。
爷爷走了之后她紧紧地抱住我说:“乖钕钕,以后要买什么跟妈说,妈给你钱买。”我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一些事了,心里不由得有些恨恨的“为什么别人家的爷爷奶奶给儿孙花钱都一百个愿意,我的爷爷奶奶对我这么苛刻呢?连五毛钱也要跟我要。我想不通。
小孩子都是敏感又脆弱的,而我的心思就像头发丝一样格外的细小和错弱。
时间总是流逝飞快,不管你过的好与不好,它也不曾放慢速度。我的生活仍在不咸不淡的继续。但长大有一个好处,就是慢慢学会不把情绪放在脸上,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我心里仍有怨气,但我一直压抑着,绝对不在表面上显露出来。 我对爷爷奶奶没有小时候那么疏离和胆怯了,见了面也会笑着打招呼,问几句生活起居上的琐事。
爷爷奶奶似乎很满意我的改变,也不再吝啬对我露出笑颜。我们的关系表面上似乎变好了。可我心底知道,不,这一切并没有改变,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们每次过来只会先去表弟家,跟他有说不完的话 ,饭点到了在我妈的再三催促下才带着表弟到我家来。
吃饭的时候也跟以前一样,两位老人一左一右把表弟围在里面,不顾自己没吃就不停给他夹菜,时不时跟他耳语两句。过年的时候也从来只给表弟压岁钱,虽然是偷偷地,但小孩子哪里藏得住秘密呢?
每年拍大合照的时候,他们牵着表弟的手,表弟依偎在他们身边。我乖巧的站在旁边,脸上是标准的礼貌式微笑。我想起学过的一个成语,叫做“貌合神离“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他们的偏心我的父母也一直都知道,但总对我说:“爷爷奶奶老了,不管他们怎么对我们。做儿孙的一定要尊重他们。”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着:”我这样委曲求全不为别的,只为全父亲的孝心,为了不让他难堪吧。”
可越是想不去想不去理,越是压制不了心中的不快。尤其是同学们之间说起自己的爷爷奶奶,他们脸上都带着被呵护的光,我只能讪讪走开。每到晚上,心底那根刺就会狠狠扎着我,提醒我,你不是个被喜欢的孩子。
04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等着自己变得强大能拔出那根刺。命运确突然给了我重重一耳光,也是这个耳光,让我清醒过来。
那是在一四年的冬天,已经在外工作的我身体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问题。眼前冒星星,穿多厚的衣服都会关节疼,头发大量脱落,面部开始浮肿,这些症状先后出现。
粗枝大叶的我起初并没有当回事,毕竟年轻气盛,但随着症状变得更多更密集, 我开始慌了。去医院看了中医科看了神经外科眼科,可是都没有查出什么来。医生也只能似是而非的说可能是太累了,建议我多休息。
紧接着,我上班的商场开始做72小时不打烊活动,我们每天要站着上十七个小时的班,我的脚也开始肿起来。在上完这三天大班之后我一下子垮掉了。同在北京的姑妈送我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医生说也许是肾病综合症导致的低蛋白血症,让我迅速住院。但苦与没有床位,于是辗转到了南京军区总医院住院。
住进院的时候,我已经路都走不动了。身上三十斤的水肿,皮肤全被撑裂,胸闷心慌气短乏力。做了检查又行了肾穿刺,最终被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继发性狼疮肾炎。这个病被称为“不死的癌症”,是不能治愈的只能缓解。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爸妈都快崩溃了,我的心里也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我居然身患重病,这明明是电视剧里狗血八点档的情节。
我的指标很差,是医生的重点关注对象。可是这种关注让我更加恐慌,也让陪护的母亲十分悬心。
同病房的病友都是不同的肾病,她们要么半死不活做着透析,鲜红的血液在管子进进出出让人看得惊心。要么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眼里都是忧郁,如果不是还偶尔起来上个厕所,真的看不到一丝生气。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病号服白大褂,满眼的白色让人有种错觉,似乎已经置身天堂。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是好不了怎么办?随即又拼命晃着脑袋甩掉这个想法,不,我的父母还这样年轻,陪伴她们的时间还很短。我没有结婚没有生子,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不能就这样被病魔打败。要是能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对,就一次,我一定好好生活再也不随意消耗时光。
从前我从不想以后要做什么,总觉得还有大把的时光等着我。真是事到临头了才发现,哪有什么来日方长?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第一次有了规划人生的欲望。
住院的日子很痛苦,我像是一台坏掉的机器,每天瘫在那里,等着技术人员来检查修理。
同病房的病友出院了,住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进来就跟我打招呼,似乎不是住院是来度假的。
她的笑容很好的缓解了我的焦虑,同病相怜的处境让我们聊起天来。她说话轻言细语,听了心里很是熨帖。慢慢地我跟她说的越来越多,甚至把我对爷爷奶奶多年的心结也将给她听。
我讲了很久,她一直在听,间或着微微点头。讲完后我大大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憋在心里真是难受啊,就像心里扎进了一块儿不小的玻璃碴子。
她见我停下来,轻轻问我:“你说爷爷奶奶不喜欢你,偏疼表弟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是吗?”我点点头。她又问:“那她们有没有打骂过你?”我一愣随即摇头。
“那你为什么说她们不喜欢你呢?你表弟是是不是对她们很亲热,你又是怎样对她们的呢?”她接着问。
我想了想说:“表弟嘴甜黏人,也经常回老家陪她们住一段时间,我觉得她们不喜欢我,就很少跟她们亲近。”她笑了:“你不跟她们亲近她们怎么疼你呢?说不定她们觉得你不喜欢她们接近才这样呢。”我不假思索就反驳:“可我出生的时候奶奶都不看我一眼,小时候爷爷借给我五毛钱还要我还。”
她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何必老想着这两件小事呢?除了这两件事,并没有别的对你不好的地方呀。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也有变老的时候。我没见过哪一个老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孙。何况你别的亲人都这么疼爱你,你却只想着爷爷奶奶对你不好这件事,我觉得你是开错了窗。”
她又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每句话都飘进了心里,让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
出院很久了,我还记得她恬淡的微笑和轻言细语的样子。
04关将近,住院一个半月暂时勉强控制住病情的我终于回了家。
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的爸爸搓着手迎上来嘴里不停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看着他和妈妈似乎一夜之间苍老的面孔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轻声说:‘’爸妈,我不走了,以后就在家里陪你们。”
亲戚们纷纷来看望我,坐在床边对着我嘘寒问暖。
爷爷奶奶闻讯也赶下来,看着我苍白无力的倦怠样子,他们说话异常小心翼翼,似乎怕大一点声音就惊到我。
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爷爷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要我保重身体、经济上不用担心、他们会求菩萨保佑我的云云。他不停说着,眼底有真切的关心还有若有若无的泪光似乎隐隐在闪烁。
姑妈告诉我,我生病的消息本来是要瞒着二老的,不想让他们跟着悬心。可是爷爷下来串门的时候发现妈妈连着好几天都不在,问问父亲也是模模糊糊就敷衍过去。他觉得不对劲,爸爸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最是依赖妈妈,多年来从不让妈妈离开半天以上的功夫。可一连这么多天不在家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再三逼问下,爸爸才告诉了爷爷实情。爷爷当时就急的差点没晕过去。尽管爸爸已经尽力说得轻描淡写了,但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久经风霜。哪里看不出爸爸的强颜欢笑呢。
那几天真冷啊!姑妈说,爷爷奶奶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回去就找了村里的神通奶奶给看,说是邪祟侵体,要化解的话必须晚上指定时辰去某某山顶上烧替身。
那几天阴阴沉沉的,下了好几天雪。风一天到晚不停咆哮。这种天气村里没人会出门,更别说上山了。到了那天晚上,爷爷奶奶不顾姑妈苦苦劝阻,硬是抖抖索索上了山顶。山路难行,好不容易上了山顶。火怎么都点不着,爷爷急的不行居然把大衣脱下来围出一个空间来点火烧替身。这样折腾半宿,才终于完成回去了。没到天亮就发了烧到现在也没好。本来应该卧床休养的,听说我出院了就赶紧来看我了。
听了姑妈这些话,我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心里好像有一块儿冰轻微破裂的声音。
怪不得爷爷来的时候脸上有异样的潮红,走的时候腿脚似乎也没有平时利索了。
05
亲戚朋友都走后,我静静的想了很久。
想起从小我就不亲近他们,不爱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很小的时候爷爷想要抱抱我,我却躲开了。我一直先入为主的觉得他们不喜欢我,打心底抗拒他们。还把表弟当作假想敌,每一件小事放大再放大。其实是我太偏执了,钻了多年的牛角尖。
也许他们最初是不喜欢我,可当我慢慢长大牙牙学语会说话走路,他们的心里何尝没有动容。毕竟是自家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不跟他们亲近,他们心里也是无奈的吧,也只能将一腔爱全数倾注在表弟身上。
想起跟表弟同住在爷爷奶奶家里的时候,我们的面前都是一人一碗土豆烧肉,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时我只盯着他们说说笑笑的举手投足,甚至没尝出来面前的菜是什么味道。
想起这次生病姑妈说的那些事……
心里的那块顽固不化的冰针“咯哒”一声化掉了,它再也不会让我刺痛了。
我想我应该感谢这突如其来的大病。它让我有时间去思考去审视自己。
苦难不是财富,由苦难引发的思考和改变才是财富。
时隔多年,我想起过去偏执自闭的自己,释怀的笑了。
我终于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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