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
门外的脚步声已然逼近,呼吸也变得急促,习惯性的因为紧张的麻木的感觉控制四肢。直到听见钥匙碰撞的声音,我才反应过来,侧身躲进了那间小杂物间。
刚才在这房子里游荡了一圈,这个房间是最小的,整齐的摆放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旧木柜,中间空出了很大一块空间,可是无处可以用来躲藏。
我把房门轻轻掩上,窗帘没有拉开,我难堪地站在中间,心里懊丧不已。不知道等会房子主人打开门时,四目相对,到底是谁受的惊吓更重些。
不过,后悔恐惧轰炸我过后,心跳渐渐平缓下来时,另一种情绪又浮上心头。
都怪这个男人。
在进入这个房子之前的一个星期,我饥肠辘辘的在周围晃荡,仔细观察这个男人的出门时间和回来时间也曾以防万一。也曾假装在他不在的时候贴广告传单在门把上,确保他不会在上班期间回来。
我向来小心翼翼的安排好程序,计算好时间才出手,要偷的东西也计划好了,绝不过分贪心,而使自己锒铛入狱。
我挑选的这家之所以被我看中,是因为刚好门口摄像头坏了,看样子半个月之内没打算修好,才敢登门造访。
没想到精心安排也会出现意外,此刻我的大腿因为过度笔直而发抖,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房门,大脑快速思考,思考待会是否有把握推开那个男人夺门而出。
我在电梯里正面瞧过男人,偏长的头发,阴郁的眼睛,憔悴而显得可怜的脸庞,三十多岁的大叔看起来有些木讷。
我也曾因这么一副形容而不忍心打扰他,但也看到他手中价值不菲的手表,这点平白无故的同情和愧疚便无影无踪了。
而等我再忍耐了三天的饥饿,终于打开这间房子。家里值钱的东西倒真没多少,至少可以随手拿走没有。偌大的房子默默的摆了几件古旧家具,没有收藏品,没有金银宝物,甚至连一盆清新的花卉都没有。
我懊悔的从冰箱里挑了几块面包填饱了肚子,喝了一大瓶可乐,这种失落感消失了不少。刚想随手搜刮几件东西回去,又被主人抓了个现行。
我还在侥幸,因为自己从没有翻箱倒柜弄乱摆设的习惯,甚至拿完东西还有意把一切恢复原样,这个房子一眼看过去并没有被人入室盗窃的痕迹。
只要这个男人不打开自己站的这间房门,一切都可以挽救,我可以耐心等他再次出去的时候在安全撤离。
事实上他的确没有。
房门外只听见脚步声,走走停停,好像他放下了包,停下来倒了一杯水。
他喝水的吞咽声我都能听见,一来我倾注了所有注意力,而安静的房间里他一本正经的动作显得十分真切。
我从虚掩的门缝里打量他的动静,看到他放下杯子走进卧室,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确定旁边那间卧室里没有一丝声响,大着胆子拿着鞋光着脚出来。
客厅里什么都没有,但出于好奇,我蹑手蹑脚的在遮掩物的帮助下,偷偷瞥了几眼卧室。
男人蜷缩成一团,侧着身子,如同睡着一般躺在床上,又或许他真的睡着了。
这四周太安静,我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冒着开门时弄出的声响的危险离开。只得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留有后路的寻找多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其实光着脚耐心地慢慢移动,甚至控制着呼吸,如同进行慢动作,压根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何况几年前同朋友合租时,因为她睡觉时受不了一点点声响,我每当她入睡时便自动消音,喝水上厕所能悄无声息的进行着,可谓是一种技巧。
因为太担心男人突然起来,我又退回到那间杂物间,仔细布置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以防他进来。
而等待是无聊的,我不像他一样有好睡眠,小心翼翼的翻着他的杂物,寻找有趣的东西来解闷。
他一个人独居,看得出来生性无趣,但坦白来说颇具文艺范,因为我正拿着他的一本画册观看。
他画的是素描,别的我都不太懂,只觉得人物逼真,尤其一双眼睛,让人不得不移开目光。
他擅长画人物,各式各样的人在灰色铅笔下成像,没有一点鲜艳的色彩,没有一个显露微笑,直叫人觉得震撼又恐惧。
我又挑了一本相册,前页里的插画一看又是出自他手。旁边的相片倒是色彩浓烈,女人忽黑的长发,俏丽的面容,而他以一种奇异又古怪的表情对着镜头,笑容像是挤出来的,但看得出高兴,又紧张。
看着这样的相片,我倒是莫名心动,竟有些敬佩他起来了。
又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难免心情复杂。
我不过入行半年,精心准备的计划也不过时行过五六次而已。每次偷到的东西只有几百元,一拿到钱,逃难一般的随便搭一辆火车,开到陌生的城市。在最便宜的宾馆洗个澡,然后流浪街头,实在熬不住了,就又开始经营见不得人的事。
其实内心却因为这样的落寞和凄凉感到满足,每当陌生的人群把我推到另一个陌生的人群里时,因为对身边的一切毫不在意而沾沾自喜。
身边匆匆走过西装革履神色严肃的人时,心里忍不住嘲讽他们反倒不如自己无忧无虑,他们去过的地方还不如一个乞丐去过的多。
好在现在和我呆在一个屋子里的人没有那么令人生厌。
那个男人应该是经历了一些挫折,眉角眼是天生的孤独,可怜巴巴在拼命活着,却无法以一种激越的姿态。
我盯着在窗帘缝里透出来的光芒下闪着光的相片,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即使我还因为不能早点离开这而惴惴不安。
让人真正不安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以一种奇怪又可怕的方式被困在这里。我在各个遮掩的柜子里角落里穿梭躲避,男人丝毫没有被发现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最让我满意的地方是床底,根本不会有人无事就张望那里。我平躺着在那里,床板的灰尘落到鼻腔,令人难受却不至于令人难以忍受。
晚上我则睡在男人卧室的隔壁,在确定男人熟睡了之后,才敢合上眼睛睡到天亮。好在墙壁隔音效果很强,而我既不打呼噜睡眠又浅,总能在男人起来之前醒来,应对突发情况。
好的男人食物准备充足,我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吃来填饱肚子。
我承认这很危险,也很可怕,即使在男人昏昏沉沉,我可以一走了之的时候,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男人绝望的生活让我幸灾乐祸,舍不得退场。
自我进来的那一天,他就再没有出门过,很少煮饭,很少洗澡,唯一维持生命的就是每天点的外卖。
他吃的不多,只为了填饱肚子一样的塞进嘴里,艰难的咽了下去。
他喝的最多的东西就是酒,每天闭着眼睛,像吸毒一样疯狂的灌进去,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里,半天没有声响,我时常因为害怕,想要上前去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倒没见过他哭或,虽然有时候他肯定是在地狱般过活,可能丢了工作,失去爱情,放弃了梦想之类的。
但不知为何,我怀疑的是他本来就一无所有,生来就这么活该作践,饱受煎熬。
他也许没有任何一项兴趣,甚至对食物钱财的失去了本能,最喜欢酒醉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一双眼皮合上了冷漠残酷的眼球。
倘若我敢和他面对面对视,在我眼底成型的肯定是一副肃穆的摄影作品,这幅作品可以取名叫做《死亡》。
我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突然觉得自己被莫大的恐惧笼罩,这种恐惧并不是害怕入狱,抑或被人抓住。而是纯粹的令人发抖的阴影,在心里形成令人颤栗的痛苦,我有好几次忍不住不顾一切夺门而逃,只要离开这个男人。
我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力量给影响了。我的甜蜜回忆渐渐流失,亦不在渴望踏上远方的火车去远处游荡。
最糟糕的是因为每天所见所闻的都是那个男人无声的绝望,我都记不住生而为人而具备的任何欲望,我逐渐也失去了咀嚼的欲望,感受到的只有漫无目的的苍白冷漠。
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一时的堕落,后来我坚定的认为他不会再好了,好像自从他出生以来就注定如此,原因不明也不重要。
由始至终,我都不认为谁能拯救他。
有一天清晨,他竟然起的比我还早,一大早就用电视播放音乐,用高大又丑陋的身体在客厅里笨拙的舞动。
我伏着身子躲在暗处,看他闭着眼睛,嘴里念着歌词,就发不出声音,高兴的和着音乐手舞足蹈,嘴角居然挂着做作又滑稽的笑容。
但他至少是沉醉的。
而我居然也看呆了,直到他快走到我跟前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到底没有走过来,走进卧室去张罗。等他出来时,头发梳得整齐,穿着新买的衬衫和裤子,整个人焕然一新,看上去颇有魅力,虽然脸庞瘦削坚毅,却带着点拘谨的可爱气。
他拿起电话,很郑重的拨出去,接通时又因为紧张快速的把电话按掉。然后又故作轻松的拨通,声音温柔的和电话那头的人讲话。
我想这或许是个好的转机,但不出所望男人放下电话时,已经面如死灰。
这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庆幸的是我自己也习惯了他的一切悲惨,就像习惯了自己失去走出这房子的勇气一样。
而等到这天,他安静的在一张桌子前写着什么时候,我浑然不知会发生什么,也并不感觉到好奇。
他在很认真又很轻松的写一封遗书,他预测了自己的死亡,忽略了所有活着的意义,如获新生般找到了答案。
我在他睡过去的时候看过那封信,没有特意留给谁,所说的也不多。只有寥寥几句,带着懊悔的自白和对世界坚决的告别。
而我在这一晚似乎被倾注了所有的勇气,不自觉的在他熟睡时进入他的房间,深情地盯着床上的人,他很平静的在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晚。
我听见他的呼吸温柔的像首动人的歌曲,着了魔似的闭上眼睛调整,使自己可以和他用一样的频率呼吸着。
便是这样就可以给我莫大的欢悦,像灵泉之水注入枯竭的灵魂。
我转过头,不自觉的用手挑起了厚重的窗帘,伸头往玻璃窗户后的夜景看去。
这给我极大的震撼,原来充满黑暗的眼睛被塞进这么多的灯火景象。
深夜无人的街道,高楼里层次不齐的光亮,昏黄的一排延长的路灯,还有几处霓虹照耀的孤独的大厦,这个世界只有几种灯火亮着,却也五彩斑斓。
我站在他经常站立过的位置,脚底是因空调而冰冷的地板,身后是无法逃离的黑暗,而面前是这样缤纷的夜晚。
我脑中一片空白,嘴角却不自觉弯起来,庆幸终于看见了他世界里的美好。
我回过头,月色从外头透进来,照着他脸庞的轮廓,柔软和温和。
我觉得他有种奇妙的魅力,甚至不能因为和他同床共枕而气恼。
可我还是为了不惊醒他,放下了窗帘,惆怅的在心里叹气,又鬼使神差的俯下身子,钻进他的床底,空气中参杂稀薄的灰尘使我感到安心。
而当我快要进入梦乡时,心里突然想起上面的那个男人就快要死了,模模糊糊的梦里有着翻涌的恐惧。
睁开眼时,一个鲜活的念头蹦出来,扯动心跳的快速律动。
也许我应该离开,悄无声息得仿佛从未来没有停留过在这里。
而等明天晨光柔和的时候,站在外面光明正大的敲他的房子,温柔的同他打招呼,以正常的方式同他相遇,在以后的岁月里陪伴彼此。
这种想法带来的喜悦感,让我一刻也不能平静。
我仍听见他在熟睡,于是偷偷溜出房间,外头也有光亮,大概三四点左右。
清晨已然来临,而我站在一面镜子前,一时愣住神。
我以为我的灵魂是纯净自由的,即使我的一切不堪落魄。
而镜子里的人,面色如雪,凹陷的颧骨使憔悴的脸看起来病态。
身上沾满灰尘的浅色衣服皱褶不堪,仿若一个乞丐。最可恨的是那一双眼睛里头好像燃烧着愤怒,又似是冷漠造就的冰川雪山。我甚至不自控的在冷笑,没有太多嘲讽,似乎只是习惯性的扯着相同的弧度。
镜子里的人以这样恐怖又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不能迈开一步,心里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掉下泪了。
那一刻我好像全然忘记了那个可怜的男人,只是一遍遍的祈求镜子里的人给我一点宽容,移开目光使我不至于如此绝望。
不知多久,我终于默默离开了这所房子,冷漠地没有回过头,也没有期待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结局。
或许过不了太久,在寒冷冬季的无人角落,我也会以这样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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