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风中的野蔷薇
【一】
晴薇很小的时候,就爱看各种恐怖片,爱听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有时还会为了营造氛围特意关了所有的灯。
身边的朋友,兴趣相投的,话匣子打开时候便会说个不停,而不喜欢的,自然也是避之不及。
"我真的害怕,能不说了么?"
"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看这些,难道看点积极向上的不好么?"类似的声音,常常在耳边响起。
通常若是有人露出些不安的神色,晴薇就会乘机使坏,逗一逗他们。
"听老一辈的说啊,晚上回家的时候,如果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叫你,千万不要回头,因为肩上的蜡烛熄灭之后就......"
熟悉套路的,往往在话音没落之前就开始示弱,晴薇一阵窃笑之后,也会看情形适可而止。"开胃小菜还可以么,那就不附赠豪华大餐了。"
有人偶尔也会问,"晴薇,你看这些就不会害怕么?"
晴薇总是答案一致的回道,"会啊,这是正常的心理吧,我相信神秘对于人的吸引力。但拒绝迷信,相信科学,总归不会错的。"
晴薇的爸妈因为工作的原因,并不经常在家。所以在出门之前总会告诉她晚上自己一个人不要乱跑,要锁好门,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最初对着空旷的屋子时,在黑暗和寂静的包裹下,所有细微的声响都足以让她感到不安,难以入睡。她总会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开着电视机,然后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只把小小的头露在外面,一直到听到爸妈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才会开始觉得有些安心。
"还没睡么,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嗯,我不饿,刚刚看了会电视,正准备睡觉了"
那时的她,七岁,留着男生式的短发,常常穿着牛仔背带裤和小红皮鞋,白天常常游窜在午后的大街小巷,仍然是个和别人一起哭闹的孩子。她只是不喜欢家人常常不在家,只是害怕家人把她一个人放在随时可能开走的车里。但他们也已经尽可能满足她所有的需求,哪怕是她没有要求过的,只是无法时常在身边。
【二】
晴薇似乎是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和宋飞、景浩、范宇同班,所以无论是上学放学还是休息,他们几个人总是会待在一起。他们是彼此最好的伙伴,分享着能够分享的所有。
晴薇是秋天出生,但总以为自己是几个人中最大的,当时尚且年幼,也不曾有人反驳。
因为彼此的熟悉,所以或多或少有些可以用以胁迫的把柄。或者是不便被太多人知道的、容易惹人发笑的小名,或者是在他们调皮捣蛋时,晴薇被老师委任通知他们的家长,或者一些童年糗事,或者他们其中的谁又偷偷喜欢了班里的谁。
邻居家小一岁的家豪和乐乐也常叫上晴薇、M、肉圆子和其他差不多同龄的一起玩些角色扮演。有时他们一群人是学生,而晴薇则是老师。有时他们模仿学习着不同的动物的特点,各自表演,和之后的主人在达成共识后互相选择。晴薇也会定期组织大家带上零食和草席一起去柳树塘郊游,偶尔编些花环,捉些蝌蚪,告诉他们些很多可能并不那么正确的常识,告诉他们些自己知道的或者未经实践、可行度不高的安全防卫,但却没有任何人怀疑着它的真实性。
05年时因为附近要新建小区,小山上的树一棵棵被砍去,土石坑被填平。得知消息的,偶尔会有些赶来迁坟的人,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骨残骸,早已失去了姓名,被世间遗忘。那从多年以前的地下翻出的白骨,或者被野狗叼走,或者日渐风化腐蚀。而一些想要从中获利的人,便开始在山丘的空地上盖起些违规占地的房子。仅仅几年的光景,记忆全部变成废墟。木桩上的年轮,大多也都在那一刻停止了生长。眼下没有了小雏菊,没有了野蔷薇,没有了林荫小路,没有了他们争夺的风水宝地。
初中分班以后,晴薇一人被单独分在另一个班,与他们的联系渐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密。上学的路上变成和高她一届的M、肉圆子组成的三人组。她再也不能先去玩耍然后写作业,也不能总和朋友在外疯跑。
以往晴薇每次睡前总要缠着姥姥说些故事才肯入睡,虽是同样的结局,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是喜欢听故事的,不论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还是大灰狼吃了某个不听话的小孩的手指......而当时那个躲在姥姥旁边撒着娇要挠痒痒的小小的人儿转眼已经长大。姥姥和姥爷的身体在岁月的消磨中也已越发不如从前,渐渐两个人开始轮番着住院。
晴薇去医院看姥姥的时候,她躺在病房里白色的病床上,盖了薄薄的被子,精神虚弱。站在人群后面,她的脸被暖气蒸的开始发烫,这样的氛围让她说不出任何关心问候的话,只想走开。
从医院回学校的路上,晴薇一路低着头,她知道自己一定红了眼眶,于是到了教室后,就在后方靠墙的角落里安静的坐下,塞上了耳机......
有人说,人老了的时候,会更加明确的意识到死亡的重量。但当时的她,关于生老病死,人情冷暖大抵也已看得清楚明白。
懂事以后,她似乎就开始不那么爱笑,不那么爱说话,不那么聒噪,不那么张牙舞爪。她会听很多悲伤的音乐,低缓的旋律,会唱很多的歌,写很多的字,会一个人望着某处静静的发呆。
07年9月,M和肉圆子顺利升了高中,原本的三人行最终只剩下她自己。晴薇也已经是一名初三的学生,面临着中考。在日渐繁重的课业里,家人对晴薇寄予的厚望有时实在压的她喘不过气,但她需要有着强大的自控力,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后来,她只听说宋飞因为些家庭变故,日渐颓靡,开始和一群小混混打架斗殴,不服学校管教,最终辍学没有参加中考。景浩那个已经常年分居的爸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带着他搬了家。家豪因为家人做生意的原因全家一起去了山东,乐乐则转去了另一个他妈妈认为更好的学校,隔壁那个小时候带晴薇一起上学的像极了小志的哥哥因为误伤了人进了少年管教所。对于这所有的一切,晴薇无从参与,无力阻止,没机会告别。
她只是会想,宋飞还在继续画画么?景浩身上还会有棍棒留下的淤青么,他的爸妈对他好么?那个总让她叫自己小名的家豪会偶尔想起她么?乐乐能够适应新环境么......
【三】
某次自习结束后,爷爷照常来接她放学。
晴薇跟在后面,他走得很慢,步子也已经有些吃力。回到家,开始吃饭的时候,晴薇和姥姥开玩笑说,
"姥,爷爷现在走路越来越慢了,还要我放慢了速度等他,班上本来也有同学顺路,以后我跟他们一起,你们都别去接我了。"
"这话你可别让他听到,不然倒觉得自己不中用了。你呢,有人一起回来也好,不过即使人多也要注意安全,知道么。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提前给家里打电话..."
"嗯,知道的。"
那条回家的路,是晴薇曾经走过最多的路,却也是如今回忆最多,感触最深的一条路。她眼看着小山上原本空旷开阔的路如何被那些只有围墙的房子分割成了一条一条的巷道。记忆已被尘土覆盖,葱郁与繁盛变得荒芜。而日渐窄小隐蔽,密不通风的道路,恰好成了一些不怀好意者的蹲据点。
起初晴薇只是有些怕黑,空无一人长长的一段路,一个人双手在胸前交叉,紧紧抓住双臂,低着头一直往前走,穿过那个满是孤坟的山坡。路上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安心,她总会不停的和自己说话,小声唱歌或者一路小跑回家。又或者为了强迫自己克服恐惧,会试图慢慢的走。先假设某个主题,然后口述一篇文章,到家为止。偶尔林子间有些走动的黑影,努力辨认清楚后,若是大概知道只是某个下了班回家的人,便会隔着一定距离默默跟在身后。
直到后来她开始被一些人盯梢、围堵跟踪;开始遇到些小混混或者为老不尊的流氓;开始遇到有着露阴癖的大叔;开始遇到那个神经异常喜欢到处抱着别人叫妈妈的精神患者;开始接触那个总挑着扁担想要杀死自己不存在的女儿的疯女人;看到某个人捂着那只被刀割去的血淋淋的耳朵;开始知道某个熟悉的人被嫉恨辱骂,被殴打。她才真正开始了解,看不见的东西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只是丧失了理智和约束的人心。后来,哪怕路上依旧是四下漆黑,她却宁愿只有自己,没有其他的任何人。
周五,晚自习。
天色渐渐从微明到暗黑,晴薇停下手中的笔,望着外面出了神。
放学后,和往日并无分别。晴薇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停下来四下望了望,人群大多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大约半分钟,她开始继续向前走。路上很安静,静的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两侧长年失修的路灯在细密的蛛网下,发出昏黄的光,周围附着些被光亮吸引的飞虫,灯泡在夜晚偶尔吹起的风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些已经摇摇欲坠。
晴薇走在筑起的水泥墙和剩余的还未完全被挖掘机铲平的树林之间,不自觉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呵呵"
"谁?谁在笑?"晴薇怯怯的暗自思忖着。
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前方一个半身佝偻的人影似乎朝着自己停在那。好像是在向晴薇招手示意,让她快点过去。
晴薇在犹疑迟缓的步伐中离她愈发接近,之后才发现只是个身体还算硬朗的老奶奶,手里还提着好些东西。于是试探性的问了问,
"奶奶是在等我?"
只见她吐出一个药片一样的东西,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小姑娘多大了?"
"我,15......"晴薇话音还没落,
"我今年62岁了,我女儿也15岁,可是,她不在了,我找不到她了。小姑娘多大了?我今年62岁了,62岁了……"她不停的自顾自地重复着,晴薇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不由发颤,反而没有之前安定。
"小姑娘好漂亮啊,小姑娘好漂亮,我剥香蕉给你吃好不好?平时零用钱够不够?爸爸妈妈做什么的?家住在哪里?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没等晴薇说话,她就大声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是简谱,"3 5 5 3 5 /6 5 3 1 2"
那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苍老感,清脆如百灵鸟般,却像魔咒一般皱缩着晴薇的心。
突然间老奶奶紧紧的抓住晴薇的手腕,几乎无法挣脱。"跟我回家,跟我回家,回家呆着,外面好危险..."
此时晴薇瘦小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发软,手心不断冒着些冷汗,但还是尽量保持表面的镇定。她试图抚平对方的情绪,然后慢慢的推开她,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感觉到颤抖,"奶奶,我知道,天晚了,我是要回家去的。爸妈还在家里等我,晚了他们会担心的,我先走了好不好,奶奶在后面慢慢的走。"晴薇看着她开始有些松懈,乘机便跑开,头也不敢回。
到了家之后,和姥姥、姥爷打了招呼,径直就钻进了房间,大口喘着粗气。
晴薇躲在屋子里,很多画面拼凑在一起。她想到那个时常需要大脑飞速运转,选择下一步如何逃走的自己,想到那个紧紧攥着手工课时留在包里的小剪刀以备不时之需的自己。心慌和害怕就快将她吞噬。
那些树影,似乎再也不是记忆中可爱的模样。每每走在路上时,她会感谢头顶还有淡淡的月光,会因为看到自己被照亮的影子而觉得安慰。
她时常对自己说,"对,你看,刚刚过去的就只是一只猫,什么人也没有......树动了也只是因为风在吹......前面的人,只是路人,或者只要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可以,有异常的话我一定有机会逃跑......"
晴薇总是在类似的自我安抚中,直到看到延伸在道路深处楼里一户户人家的灯光,才觉得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这种神经兮兮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是日渐开始害怕抵触。
"或许,高中,高中就好了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住在学校里了……"
末篇·梦里的黑白灰
【一】
长途大巴上,因为连续几个人身上突然莫名起了些皮疹,瘙痒难忍,于是车内便充斥着连天抱怨,一些人认定是因车内隐藏着些卫生问题,便吵嚷着要下车。领队为了平息众怒,于是开始和众人商讨解决方案,提议剩下的路或许可以尝试步行。
摆在眼前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虽宽广敞亮,但需走上些时间,另一条路却是曲曲绕绕,光线昏暗,笼罩着诡异的气氛。或许因为人多势众,人的胆量也都比平时放大了些,所以最终大家的决定是一起走小路。
晴薇本身是过敏体质,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渐渐也开始觉得身上有些许发痒。
下车以后,晴薇定神看着周围所处的环境,一边是有些破旧不堪荒废的旧楼,一边是一个看得并不十分真切的幼儿园,就好像它本身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虽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却觉得曾经在这里呆过许久,她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四周白茫茫一片,然后有个小小的人影,向她走过来,和她招手。
她好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有一刻,她甚至可以那么肯定。
然后大雾消失以后,晴薇就已经和众人走进了老楼区。楼道入口处有些淤积的泥水,很多人不小心就溅了一身。进入里面以后,第一眼出现在视野内的是一间门已经被拆掉的空房间,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只盛满热水的浴缸,每个人都不假思索的就去清洗了腿脚上的泥点,一切都看似那么合理妥当,甚至没有人觉得奇怪。大家都像是忘记了原本的目的地,一脚一脚踩进一个个由中空的凹槽堆砌在一起的楼梯里,盘旋着向上,直到推开一扇锈迹斑斑铁门,来到一个极其狭窄的阁楼面前才停住脚步。晴薇此时下意识的看了看门头,只见上面挂着一张老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方嵌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盯着看了几秒后,她的嘴角突然出现一抹诡异的笑,
"你来了,等你好久了,进来吧……"
晴薇顿时心里一惊,醒时,凌晨一点五十分。
【二】
此时的晴薇已经洗漱结束,关上了台灯,躺在床上,玩了会手机里的贪吃蛇,编辑着正在发送的短信。
也许是信号太弱的缘由,一直显示在发送中。不一会晴薇有些迷糊,屋里开始出现些红绿交替的光线,身处的房间在熟悉和陌生之间交替着变换,书桌上立着一张和自己年岁相仿的陌生女孩的照片。床边不断有白色的影子以肉眼不能分辨的速度不断的钻进墙里,晴薇被包围在婴儿和女人的哭声及尖锐刺耳的笑声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睡着了,只是完全由不得自己,不能发声,也动弹不得。就这样持续一会之后,终于顺势摸到了台灯的开关。灯亮了,所有都消失了。晴薇满身是汗,蜷缩着窝在墙角里,瑟瑟发抖。再看看手机,短信仍在发送中......在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最终晴薇敲开了已经熟睡的姥姥的门,告诉她想要和她一起睡。姥姥看到被吓坏的晴薇,眼里满是心疼,问她怎么了,晴薇却不说话,躺下之后只是紧紧的贴在她身边,不知不觉睡到了天亮。接连几天,晴薇虽仍然害怕一个人睡,但却无法和任何人坦言自己的恐惧,她只能自己主动克服,她尝试让自己关了灯,睁着眼睛仔细看着周围,让自己伸出了那个总是藏在被子里的双手双脚,她不再允许自己蒙着头入睡。
后来,晴薇虽然没有了那些波谲云诡的梦,却会偶尔梦到自己又在被人追赶,而只能一直停在原地,让危险一点一点靠近......
夜,愈发安静的没有声响,感觉不到挣扎,却在清醒中一夜未眠。
"如果,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你们也都还在身边;如果,我不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不同......"
【后续】
"hi,晴薇,如果你当时知道,以后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曾经的你,你是否会停下来静静听我唱完这首歌。"
"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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