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愿意相信无望的未来,但愿意并不是外界的逼迫,而是自身的想法。如果世界末日要来了,往手臂上打一针很疼的砒霜也许不错的。你跪下来想,你会在末日之前死掉的。
今天早些时候,我们在华丽的教堂里吃饭。那里有发光的银色蜡烛台,绣着红色狮子和蓝色背景的地毯,桌布是亚麻布做的,摸上去毛毛糙糙的,很不舒服,就像我小时候在家乡摸过的一种蛇皮,猎人们把它们挂在腰上以标榜勇气和野蛮;天知道房顶离我们多远。我只知道很远很远,上面的镂空雕花透射出的光芒打在饭桌上,盛猪肉和鸡腿的盘子受到了阳光的恩惠。我知道主教坐在那边,那还是比较远的。我们之间摆了差不多三十道菜。请来的无名小卒一字排开坐在餐桌周围,暂且不谈他们的餐桌礼仪,我根本不会动叉子。
我动了一下小拇指,那是轻微的抽动。没人注意到我。我稍微瞥了一眼,被邀请者都是当地的异教徒和撒旦教派的人,比较正派一点的就是新教和东正教派的了。最近几年他们在英国和尼德兰地区混得很好,法国的天主教会也在和新教教徒们抗争,据说场面血腥惨烈。暴尸街头的人很多。
“我们先抛开宗教上的分歧和不满一会儿,先生们。”主教突然开口。
“还有政治。”
“我来找你们显然不合我的时宜,对吧?我是主教,现在异教徒们堂而皇之地坐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接受我的盛宴。”
“找我们有什么事,耶稣的代言人?我仅代表萨满问候阁下。”一个多神教打扮者献媚道。
“先生们,昨天晚上,上帝来找我了。他从天上的月亮里面走出来,径直走到我的窗前。我看见午夜的梵蒂冈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阴影。上帝是爱他的子民的。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亲自走下天堂嘱咐我。我看不见他的身子,但我目睹了他的灵魂。他轻轻走到我耳边,说道,吾吩咐你,众生平等,众神平等,灾难降临。然后他就像一阵烟飘走了。你们肯定明白这句话的道理——我暂且撇下教徒的身份,我希望你们也可以尊重我。”
“可以。既然你这么说,主教。”那个绅士打扮的新教代表者说。
其他人也一致表示同意。
“最后四个字是我们讨论的重点。”
“去你妈的吧,主教!上次我们的安拉也碰到麻烦了呢!前几年你就什么都没干!”包着头巾的穆斯林愤懑不平。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十字军东征使我们老祖宗干的事情了。哎,是这样吧?”
“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好。”
“要我们干什么?”我举起手,咬了一口牛肉排。
“我要你们找到这个灾难的意味。这是所有宗教的末日。我们需要一致团结来避免这个结果。算我欠你们的吧,怎么样?”
“等等,老头子。我需要一百年的宗教容忍。”多神教的人敲桌子说。
“一百年太长了。五十年吧?”
“八十年。”
“五十五年。”
“七十五,”
“六十。”
“好吧,六十五,就这么定了。”
我们起立,各自做出相应的祈祷手势。真滑稽,有个人把手指插进鼻孔里去了。撒旦教派在胸口画了个倒十字。主教为了免除世界末日还是下了大工夫的,即使是违背旧约的意愿。不过上帝也放开胸怀了,不是吗?
今天中午他把我单独叫出来吃午餐。可能因为我是个强力宗教的助手。别人都叫我道教代表人。哇,我才来欧洲没多久,差不多十年,所以我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意大利文,也没什么祈祷的手势可做的。
“虽然我是明朝人,但我在本地待了也蛮久了。知道吗?”我指了指胸口。
“我知道,但,玉房大帝——”
“玉皇大帝。”
“玉皇大帝肯帮我们吗?”
“我们那里并没有什么救世主和神,在天庭,每个职业司管一方。”我喝了一口咖啡,真苦。
“这还挺新奇的。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
“准确地说我们并不是宗教。这是一种地方性信仰。”
“我知道了——贵国国力强盛,这是个机会。我们要把灾难扼杀在萌芽之中。”
“如果你阻止不了怎么办?”
他顿了一会儿,把叉子放在桌子靠边缘的地方,看着我,“上帝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可我们那边有人神鬼会。你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擦擦嘴巴,嚼着很劲道的肉排。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们肯帮我这个忙,在政治事务上我会帮助你。”
“夫天朝与你相隔千里,为什么我需要你的政治关系?况且,弹丸之国,国力衰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玉皇大帝和佛祖握手言和了,对吧?他可不可以坐下,和上帝也喝杯茶,见见他的儿子和圣灵呢?”
我抬起头来。
“你们都是单膝跪地。我们要双膝跪地。也许这就是文化差异。可那代表对我们的不尊重。如果你现在可以这么做,我就相信你的诚意。”
“你知道在我们这里不会给任何人双膝下跪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那我们没得谈了。”我起身。
“我们和而不同,怎么样,阁下?”他起身。
“可以。”
我们现在正困在文明和神坛起源的地方。比如说黄河中下游,希腊神殿,埃及古国。但我待在接近波兰首都那里的集中营里。因为黑死病又一次飘过来了。过了差不多一百年,这种疾病又开始肆虐欧洲。死人站起来拖下活人,他们病倒,然后死去。我不得不滞留在华沙,等着大使馆的人来接待但有人跟我说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本来我打算从乌拉尔山脉前往莫斯科的,那里有最早的游牧民族遗迹。任何远古犯下的错误都需要被留意,这是最可能的线索,但我极其怀疑这闹剧只不过是主教磕了药或者让我们落入虎口。我本人不是很提倡宗教拯救世界。我还以为会是宝莲灯那样的传说——
他们就和撒旦一样。我只是说就反抗性质而言,不是它本身的性质。我们的宗教世界过于繁杂,无法分辨出邪恶和善良,只有统治邪恶和善良的人。但上帝的世界里面却只有代表邪恶和善良的人。我不是说它不好,但它会更容易遭遇非议,产生反对者。也许上帝只是厌烦了当圣人的角色,他想在1455年冬季下来告诉我们他自己带来的噩耗?
我说了那只是个梦。为什么要纠结!啊哈哈。我面前满是死人,这的确是事实。
一个邮差过来找我,他戴着鸟嘴,中世纪的医生防止感染的鸟嘴。他把信塞到我手里,悄悄地离开了。我拆开信,里面突然爬出来一只棕色的小虫子。我下了一跳。我用食指和拇指粘住它的腹部,左手继续看信。
上面的内容告诉我,这是封里奥西斯寄过来的信。虽然我不怎么相信这是一位埃及神明寄过来的。但上面的文字是用拉丁文写的。我递给旁边那个士兵看,凑巧他知道拉丁文的写法。
亲爱的战友。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上帝的代言人,我和他有话说。
我问了一下邮差,他要价300块。他说现在是黑死病,来回一趟要他的命呐。我只好自掏腰包了。
他要出城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跟你一起走,能不能还我150块。我不是想要钱,只是我待在华沙也没什么好做的了。我和他一起戴上一副鸟嘴,驾马离开了华沙。
从华沙到罗马的这段路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当我在威尼斯露宿的时候,另一个邮差找上门来,递给我一封打湿了的信。信上的内容是海王波塞冬写的。他说他打算把信转交给伊斯兰教的安拉,找他有事商量。我并没有多留意。我让那个出城的鸟嘴子继续送信给主教,我和这位邮差一起登上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船只。从水手们欢快的船歌声和夕阳下的浪花中飘来了东罗马帝国灭亡的消息。那封放在我手上的信一直是湿的,神拿这种方法来表明他的身份重要性。
不像里奥西斯,波塞冬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缘由。他似乎患了某种癫痫症,写的字画扭扭捏捏,拉丁文其丑无比。我没法相信这是海神写的。我想起来了一个有趣的例证。如果我把这封信掷入大海里,它会回到我手里,就代表海神的心意。于是我撕掉这封信,让它顺着海流飘走。突然海上吹来一阵飓风,我全身颤动了一下,那些纸全部打在了我脸上。我像雪球一样滚走了,滚到了另一头去。我抓住桅杆,大喘了口气。
过了差不多八个月,我们到达了君士坦丁堡。那里满目疮痍,土耳其的外交官和我们碰面,但他身后就躺着裸露和烧焦的尸体和惨象。修复这个城市估计还需要十年时间。但子民不能等那么久。于是他们暴动,恐吓穆斯林们滚出拜占庭的领地。
“你们想要见谁?”外交官说。
“安拉。”我迫不及待地递出缝好的信,“海王波塞冬想找他说句话。信上藏着人类看不懂的文字。你知道怎么转交给他吗?”
外交官看了我一眼,“安拉住在圣城里。我可以带你们过去。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能不能转角这封信?我们才刚到这里呐。”
“真心诚意才能见到安拉。”
“难道你不真心诚意信任他吗?”
外交官憋住了话没有说。
“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漫长的三个月过去了。我看着君士坦丁堡被改名为伊斯坦布尔,所有剩余的罗马余党被一一剿灭,白色恐怖席卷整个城市。我时常在加拉塔之塔上欣赏毁坏殆尽的建筑们,圣索菲亚大教堂在改工,这是古文明被摧毁的迹象。这是末日的征兆。
我现在毫不怀疑主教说的任何话语了。真实的真相就摆在我眼前。
三个月过去了,外交官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位断了胳膊的士兵。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我跟前,把信递给我。
“蒙古人来了。他们很厉害。”他喘着气说。
“就算是土耳其人也没法制止他们?”
“这是真话。”
我瞟了他一眼,怀疑一闪而过。我拆开信,里面夹着一段椰枣的树枝。上面用古巴比伦楔形文字写着一段话。我们需要全城最高级的古文字学家来揭秘这个讯息。
让安拉,耶稣和另一个耶和华到耶路撒冷茶会。他们需要最安静的环境和最虔诚的信仰来完成这次会晤。
“真有趣,其实犹太教就是基督教。只不过剪掉了一些多余的繁杂的旧约内容而已,伊斯兰教同样是这样。”古文字学家头头是道地讲述。
整个中东地区沸腾了。大批大批的穆斯林不顾战火涌入耶路撒冷,旧骑士团与犹太人令人吃惊地团结在了一起,他们为耶稣和耶和华开路,最后耶路撒冷城居然逃脱了蒙古大军的铁蹄。在复活节那天(据说骑士团和穆斯林商量了有一阵子,他们才同意在复活节集会),浩浩荡荡的人群排着队伍,双手合十或者双手交叉,头戴毡帽或者兜帽,或哭泣或愉悦地迈过古城的废墟,三个教派的信徒们跪拜在圣城中,他们拜倒向不同的方位,因为他们神的代表物并不相同。
“听好了,教徒们!我们需要你们安静一个小时,并虔诚地祝福各自的神!”随后这句话被用四种语言重复了一遍。
随之而来的事倾盆大雨。它们落在教徒们身上。然而他们却一言不发。圣城在传说里并没有下过雨。他们似乎看到了三个神在空中交谈着,信徒们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默契,这种默契跟着雨水传播。但也许是我们的错觉,也许大家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驱动。可我为什么要把真相说出来呢。
雨正好下满了一个小时。所有人的身上都湿透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蒙古的铁骑冲入古城,屠戮人群。
蒙古人的优势并没有减低。他们继续往东欧深处推进。
我待在斯巴达。现在这里还名存实亡地建立着拜占庭帝国。统治者和我们说,东正教的火会重燃。
“那有什么关系呢?天主教,基督教和东正教有什么区别?你说不出来吧?”
他说可以。
“我们可以暂且把这个宗教差异放下,你知道吗,也许你们信任的是同一位神呢?今天早些时候我收到了萨满的信。他的信里塞满了叶子和泥土。我只从里面掏出一个模糊的图腾。做工很精巧。我觉得那个东西的意思就是——俄罗斯确实也是东正教信任者。你必须帮助我们抵挡住上帝所说的末日来临。帮一把奥斯曼土耳其吧。如果他们沦陷了,你们也得遭殃。”
他同意了。
第二天,我们出发前往罗马。帖木儿开始染指匈牙利,他们往城墙里投掷尸体,感染人数变得越来越多。主教很恐慌,叫我们赶紧回来。
“帖木儿已经败在明朝脚下过一次了。”我强调。
“那只不过是你们运气好。跛子帖木儿死在半路上了。”外交官插科打诨说。
“你不能恭维我一下吗?”
到场的代言人少了一半。很多人都死在了黑死病和战乱之中。
“我无法保证在座的各位是否染病。我相信你们已经目睹了沿路上那些恐怖的场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时期。一百年前那个时候才是最恐怖的年代。我知道,民众不信任我们,劳动力严重缺失,国家分裂,古代神明被欺骗和亵渎。”
“你是在指责我们吗?”萨满教的人突然站起来大吼。
“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理解上帝要说的话了。所有的宗教来源都是一样的。不管他们的子民信什么,上帝不会责怪他们。他们仅有的权利不被认可,这是个人意志的体现。十字架代表的是个人意志,定义上帝的所有权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他的长相,他的名字,他的主张。我与你们没有本质区别。”主教张开双手,露出疲态。我看见他鼻子那里有一粒疹子。
我从桌底下拿出一把燧发枪,“不是我针对谁。你知道吗。哈哈哈!惊喜!”
“你在干什么,朋友?”主教站起来喝道。
“你自己清楚是什么事。”
我知道愿意并不是外界的逼迫,而是自身的想法。如果让神曲解我们的意思,那最伟大的主教和上帝都不能帮我们的忙。
“诸位,我最近一年里收到了来自西里奥斯,安拉和波塞冬的信。我看不懂神明之间的对话,但我知道灾难来自我们本身,他不是天谴,而是你们无意义的妄想。如果你们想终结这个错误,那就把守卫叫走,我需要你们写信寄给神明。上面只要写几个字就好了。——所有人都会被拯救。他们是自己的神——我们要把信封埋在水里,埋在黄沙中,把灰烬撒到天上。这都是你们的错,神再也不会寄信过来了,他们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跟我说我在嘲笑他们。他们会尊重我们,因为人的自由不该被限制。现在,你们他妈的给我拿好枪,滚到战场上去。快去。”
“我无法容忍你的行为。人民就算死在自己画出的圈子里,我也不会为他们指出一条明路。”主教冷冷地说。
铅弹穿过我的喉咙。我可以感觉到血管被代表野蛮之神的物质吞噬掉,有一些人的灵魂死在了撒旦的怀里。我并不惊讶。这不是我的意愿。
我死了。
我去见阎王的时候,问他有没有见过地狱。
他说见过。里面全部都是长角的魔鬼。但比我们的地狱要仁慈多了。地狱只是没有上帝存在而已,其他和人间并无两样。
“只不过魔鬼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他嚼着胡子说,眼神格外明亮,随即他拿起笔,写上了一条标签,“魔鬼想尽办法对付自己好的那一部分,好永远地安心犯罪下去。”
“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不知道。之后那都是你的故事了。”阎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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