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我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说的是,第一次进入一座城市。任何进入,都无法挽回地失去了,如同你第一次失去少年时期,第一次进入青年时期。比如,我第一次进入上海,是在凌晨五点一刻,随着179次直快列车一起,在晨曦与黑夜的纠缠中,悄无声息地来到上海老北站。
我大概是左脚,又或者是右脚,第一次踏上老北站的第11号站台,内心里一阵惊恐:我竟然亲脚踏在了老北站的月台上了,跟历史突然重合。
1913年3月20日晚上十点三刻,宋教仁、黄兴、廖仲恺也踏上了同一个月台,他们要欢送宋教仁先生西去南京,然后北上北京,与各界人士商谈国事。
就在这个历史的关键时刻,一个杀手从人群中钻出来,朝着宋教仁的后背开了三枪。
宋教仁先生是那个时代最有可能弥合南北争端的和平派、务实派、宪政派,他的各种协调能力极强,在国民党中深孚众望。宋教仁先生北上,本来可能以宪政制约大总统,开创宪政和平的中国历史,从那时开始,进入了动荡不安,或血雨腥风。
这个历史的决定性时刻,就在我的脚下。
而我那时的狼狈,远远超过国民党的几大巨头。
上海,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我父亲虽然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好汉,是见过大蛇拉屎,蛮牛斗象的角色,但也没有去过上海。
在经典的绿皮车窗外,父亲说:“上海,青红帮的世界,犀利!太犀利!你要万分消息,在火车上,不要吃别人的东西,不要和别人的水,不要吸别人的烟,也不要离开自己的行李,否则,一眨眼,就会不翼而飞。”
在父亲恐怖的描述下,一个可怕的上海滩青红帮横行的世界,在我的脑袋里成形了。其实,那时候早就不是青红帮的天下啦。但是,即便如此,上海滩也是无数高人转圈的。比如,陈市长某次在南京路上,手腕上的手表竟然不翼而飞。陈市长大怒,找来青红帮各个头子,限令立即查处到底是谁干的。
第二天,有人传信息,希望陈市长从外滩经过。
陈市长依约,带着保卫人员从外滩经过。
等他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手腕上已经戴上了手表了。
这简直是我听到过的最神奇的故事,而且是亲耳从父亲嘴里听到的。但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
总之,经他一渲染,我对火车产生了深层的恐惧感,觉得满眼望过去,都是神色可疑的坏人。
179次直快列车从南宁出发,到晚上经过桂林,整个车厢已经塞得满满的了。连我们的座位底下,都躺满了人,连厕所都狭窄空间里,都挤进去了七八个人。
四十八个小时,我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坚守着,眼看着自己的小腹越涨越大,膀胱如同气球一样,在身体里升起。
一夜在湖南境内奔驰;第二天,火车在江西境内蜿蜒曲折。我这么苦熬着,几乎,所有的水分都聚集在了膀胱里了。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火车驶入上海老北站时,我已经想不起来关于陈市长和手表和青红帮的任何事情了,我脑袋里,充满了一个透明的、软软的、一戳就会爆炸的膀胱的形象。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巨大的膀胱,慢慢地落在了上海老北站的月台上。
可能是11号,也可能是5号。
只记得,上海老北站的月台,有棚顶。
我在熹微中四处张望,看起来可能鬼鬼祟祟的。
我正要走到阴暗角落,打算一了身体里平生最迫切的夙愿,没想到两位戴着袖套的工人老大哥非常警惕地围了过来,如同特工人员在围捕嫌疑犯。
我立即掏出车票说,有票,有票。
但是,非常遗憾,虽然有票,但不能在月台上做过多停留,更不可能直接从月台上往铁轨上浇水。我只好,随着大群的旅客,佝着腰,鱼贯而出。一出检票口,一眼就看到了华东师范大学的牌子,是接新生的。
我很宽慰,立即想到,那么大一所大学,一定会有厕所,让我痛痛快快地,舒舒服服地解决问题吧。
我抬头望去,看到一辆老式的大巴停在旁边,外形很像一个公共厕所。
等我要登上大巴时,才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再使劲了。再使劲,就百分之百忍不住了。这件事情,简直人命关天。
我的行李,是一个师姐帮我拖上去的。
我当时,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
我知道,师姐肯定误会我了,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其实,我还是有一定力气的,但是,我的所有注意力,所有的能量,都在约束那巨大的膀胱中。连汽车在颠簸时,我都能听到水的晃动声。
汽车驶入一条大路,两旁的梧桐树,无关痛痒地挂着大片叶子,在晨曦中摇曳。
我艰难地回头,想看清楚老北站的模样,但是,一片朦胧。
时间过去了三十年,老北站在我的记忆中,仍然一片朦胧。
你很难想象,这个车站,竟然既发生过宋教仁先生遇刺的重大历史事件,又发生了我拖着巨大的膀胱,艰难地行走在月台上的小时间。如果不幸膀胱爆炸,我也可能牺牲在上大学报到的路上,如同宋教仁先生牺牲在北上协调国内局势的征途上。
老北站如今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连几乎自称本地人的一些年轻人,大概也不太熟悉了。我顺便记起了老北站前那条天目东路——中国最古老的沪宁铁路的尽头,与天目东路一起,在这里结束和开始。
我查了资料,才知道,这是一座英国式的四层庞大建筑,在刚落成时,这座漂亮的火车站,是远东最美的火车站之一,承接了最发达的上海和南京之间的繁忙交通。北伐成功,蒋介石主政南京时,曾偶尔和宋美龄挂一列车厢,从南京到上海“shopping”。这列特制的“美龄车厢”,是从美国订制的,运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材料,最舒适的设计,车厢里有各种最高级的设施,方便主人使用。2003年筹建“上海铁路博物馆”时,技术人员从安徽淮南把这列车拉回上海,存放在博物馆里。当时,车厢的底盘仍然良好,车轮还可以在铁轨上奔驰。可见这个车厢的质量之高。
老北站,不再是一个繁忙的车站,而只是一个铁路博物馆了。
我还是在写这篇文章时,才忽然发现,老北站变成了铁路博物馆。
很少人亲眼看过老北站的建造方式了。
我们国内如今的铁路,都是车站铁路直接贯通的模式,但是,当时的老北站建造模式非常欧洲化,是铁路到了这里,就来到了尽头,如同轮船停泊了码头。火车驶入,停靠,然后再驶出。你在欧洲旅行,无论是布鲁塞尔、巴黎、汉堡、慕尼黑、维也纳、布拉格,火车站大多数都是这种“停泊”的模式。我只记得,好像科隆大教堂旁边的科隆中央火车站,才是穿透式的铁路。
而上海老北站,完美地复制了当时的欧洲模式。人们沿着月台,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出口。不过,在欧洲现在,并没有什么关卡再检票,你下车,直接就沿着月台走出去了。
说得这么热闹,其实,我只是来过老北站三次。一次是九月十四日晨上大学报到的第一天,第二次是在寒冷的十二月底女同学黎小清从复旦大学来找我,邀请我一起去苏州玩。她来之前先买好了两张票,直接敲开我的宿舍门,我们那时候不善理财,到了月底,早已经弹尽粮绝,柴米一空了。
我惊愕地看着黎小清,觉得她怎么又来了?明明不久前刚刚一起去了华东政法学院,在一幢宿舍楼里见到了一位学姐老乡。似乎是隔壁遂溪县的,具体但不记得了。几乎连面容都一片迷惘。然后,黎小清又来了。
上海的冬天正在降临,我这个雷州半岛的土著,正在艰难地适应中。当时都是单裤,而且是那种伪军装的的确良或者晴纶面料的单裤,完全不抗风不防冻。唯一防冻的,是我的南方皮肤。奇怪的是,来自东北的老胡和来自山东的老王,都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衣服,我还是一件衬衫打底,一件伪军装套着,似乎完全不怕冷。还要一直到和黎小清从苏州返回,真正见识了寒冷之后,我才在同志们的带领下,也买了一套晴纶料的蓝色长袖“运动服”,袖管和裤管外侧,都镶有两条白边的。那时候,似乎是标准的时髦。如果谁现在还穿这样的一套“运动服”当作内衣,大概会被人看成是怪物的吧?
当时,我们个个都是这样的怪物。
一看见黎小清,我头都大了。
“老廖,我们去苏州吧。”黎小清大概是这么说的。
也许,会比我虚构的这句话更直接。
“去苏州?”我有点小惊,“可是,哎呀,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冲着黎小清摊开双手,似乎是为了证明我确实已经变成了穷光蛋。
“两张车票我都买好了。”黎小清说。
你们要知道,当时买火车票不容易,不想现在上网12306就可以购票。当时火车票是紧俏品,而且是要到火车票代售处或者直接到火车站售票处才能购买的。相对于我们贫穷的大学生而言,火车票是奢侈品。一般来说,我们都是买站票。这次,黎小清也是买站票。
我的看法,苏州能不去就不去,而且天这么冷。
可是,张家港的老龙善解人意地借给我了十块钱,然后深色诡异地对我说:“机会来了。”
老龙的苏州张家港口音,非常神秘,他还故作神秘,老大的巴掌拍在桌面上,啪的一生。
“什么鬼机会?”我嘟嘟囔囔地低声说。
他一把扯我到一边,说:“抓住机会,你就不再是童男子了。”
什么叫做损友?老龙啊老胡啊,就是损友。
老龙算得上是俗世奇人。他一到学校,报道完毕来到宿舍,就跟我打得火热,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老龙的女朋友据说在老家,谁也不知道。那时候,也不懂用比喻,例如小芳这种。但是,现在看来,回想起来,大概老龙的所谓女朋友,就是小芳。虽然我们没有当过知青,但是我们跟知青的年纪也就只差个十来二十来岁。老龙后来毕业又回了张家港,不知道是跟小芳终成眷属了呢?还是另有新欢。
至于其他人,例如我们寝室的东北仁老胡,整天嚷嚷着只喜欢“少妇”,非常先进而且震撼。而那时候,我连少妇到底该是什么样子,都不甚了了。
然后,我就被黎小清像是牧羊人赶着小绵羊一样,一起走出宿舍,下了二楼,从一舍门口操场那边横穿过去,到中山北路马路对面搭乘69路公交车,一路晃荡着直奔终点——上海老北站。
从上海老北站进站上车,竟然是深夜了。
难道时光机器在这里发生了作用?还是我完全记错了时间,黎小清来到我们寝室时,已经是晚上?合理推测,是这位法文系女高材生上完下午的课之后,匆匆忙忙离开复旦,去某处买了火车票,然后到华东师大。在当时那种交通条件下,这样忙碌一通,其实非常辛苦的。我却居然,连一杯热水都没有给她喝。这个反思起来,还要继续惭愧,总有一天,应该当面再向她道歉。而且,我们在寒冷的冬天,搭乘一辆绿皮慢车,从上海老北站肃杀之冬中,慢慢地驶出,向着历史深处朝北而去——后来看了地图才知知道,苏州是在上海西部,略微偏北而已。上海去南京,沪宁铁路,也是略微偏北地沿着长江南岸,一路向西。
我们站在火车两列车厢接缝处,那时火车密封性差,寒冷的风,不断地从各种缝隙里钻进来。我们站着,轮换着左右脚。感觉停了好多站,怎么不是到昆山就是苏州了呢?速度,会给你造成一种遥远感,觉得上海到苏州,简直太遥远了,要两个多小时。到了苏州,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我们下了车,沿着苏州那幢苏式老火车站到站前路,前后走了一通,发现完全没有一个活人。我们又进了火车站候车室,准备在候车室熬到天亮,再沿着火车站前这条街,一直走到寒山寺。
火车站候车室也极度寒冷,完全经受不住。我和黎小清坐在铁皮椅子上一会儿,就觉得受不了,又站起来。那时候,也没有热水什么的,连我们十八岁她十九岁那么年轻,都受不了这样的饥饿和寒冷的双重打击。
我最终决定,从车站小贩那里买了一双袜子。
而且,又要忏悔的是,似乎是我自己独自买了一双,套在原来那双外面,两脚立即获得了温暖。
黎小清没有买袜子,她的抗冻能力比我还强。
也许,我那时应该坚决地也给她买一双?
我手里只有老龙借的十块钱,实在有些紧张。
我还想过,去一所招待所,订一个房间,然后可以一起盖着被子,熬过寒冷的苏州的凌晨。我建议一起出去走走,在刮面的北风中,进入了站前街。
我真的看见了招待所,也看见了招待所那种特有的招牌。
我看看黎小清,她的脸被冻得通红通红的。
我想,如果提出来,去招待所,她会怎么想?
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让我的思绪再返回来,看到的是什么呢?是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在寒冷的冬天夜晚,一起搭乘绿色的铁皮火车,去苏州。
我后来写过一篇小说《去苏州》。
那篇小说写的一般,很多关键的细节,都没写出来。
就在这篇文章里,我也觉得,不应该写出来。
我们在第二天返回上海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完全无法复述苏州之行的种种,却要面对宿舍的老龙、老胡等人“饥渴”的目光和严刑拷打。
我坚决不招,而且是避重就轻,“我们就是顺着天目东路,一直向东嘛。”
“到底上了没有!”老胡有点过度兴奋。
他的叫嚷,招来对面寝室的一群狼。
老北站,就这样,跟我的迷惘青春,完全融化在一起,似乎是某种高强度的材料烧结而成。
那时,上海火车站新站还要一个学期之后才开通。所以,我来上海,是到老北站下车。但是,一个学期之后寒假返回老家,却改成了上海火车新站。
老北站突然就变成了历史。
我很疑惑:难道是黎小清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买票来找我,最后一次体会老北站的无穷魅力?
老北站的突然关闭,让我上大学的那一次携带着巨大的膀胱的无声无息进入,成为一个特殊的个人姿势。对于历史也许毫无意义,对我自己,却是一个雕塑般的存在。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不朽》里谈到,一个人的姿势,有时候比他的本人更重要。我们常常只记住一个人的姿势,比如列宁,比如希特勒,比如斯大林、比如丘吉尔、比如小罗斯福。然而,这只是一种姿势,此外,我们还知道什么?
我到底是左脚第一步踏在第11号站台,还是第5号站台?这个让我仰望天空,好好想一想。我只记得,虽然仰起头,也没有看到天空。那天早上,我已经足足四十八个小时没有上过厕所了,没有小便过了。
在十八岁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在雷州半岛老家,做一个摸爬滚打,捉鱼摸虾的江湖小侠,上树摘果子,下河玩泥巴。各种小好汉干过的好事坏事,我都干过,唯一没有干过的,是出远门。
我们这些乡村猴孩子,对出过远门的人都无比崇拜。
像我八叔那样,一个人扒火车,从雷州半岛一直向北,向北,先是去东北,然后去了西北。最后,从大西南回到了河唇。而我,一直到十八岁出门远行,都没去过离家五十公里之外的地方。而这次上大学,我满怀着一泡巨尿,佝偻着身体,就这样,沿着老北站古老的月台,进入了上海的中心。
这个我记忆非常清晰,比我昨天去上班路过一条有花有雨的街道,还要清晰。
我一直在想,为何在苏州那次,没有去招待所开一间房呢?
那时,我的世界为何如此的澄澈?
2017年6月1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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