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我和老张认识两年了,我们工作在两家互联网公司,是在一次合作中认识的,成了还算要好的朋友。在我的印象里,老张个子很高,衣着简单,偶尔喝酒,很少抽烟,生活无趣,不苟言笑,多愁善感,一副老干部做派,所以当他穿着大裤衩顶着鸟窝一样蓬乱头发,手里拿着一支炸了毛的中指那么长的迷你牙刷在我面前激动挥舞的时候,我实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张神情慌张,一副要急哭了的样子对我无可奈何的表情做出反抗:“听着老马,我没喝酒也没出现幻觉,我真的看见她了!这事我就对你一个人说了,你怎么不信我呢?”
我实在不想扫他的兴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顺着他的臆想,只好点头,长吸了一口烟,说道:“老张,你先别急,你把事情详细说一下,我帮你分析分析。”
老张的表情一下舒缓了不少,目光又恢复三分冷静,又透着点莫名其妙的开心。他说:“事情是这样的,你知道的,咱们程序员每天就在电脑前边那么坐着,盯着屏幕上枯燥的代码,真的是很无聊的事情,但是我先声明啊,我眼睛很健康,没有幻视。”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周之前我又加班到十点多才回家,一进家门就是孤独寂寞冷的味道,你说咱们程序员挣那么多工资买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自己一个人住,相亲几次都失败。但是我的精神是没有问题的,你不要以为我以下说的都是臆想。”
我对老张的啰嗦倒是感到诧异,这家伙精神可能真的出了问题。但是我没表现出来,依旧点了点头。
老张接着说道:“你知道我总习惯睡觉前喝一点红酒,这没什么品质可讲,就是觉得怪无聊的,喝点小酒解解闷,然后睡觉也比较沉。就是我喝酒的时候发生了让我很震惊的事,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
老张用下巴指了一下我坐的沙发,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这家伙就是在这震惊的?我下意识挪了挪屁股。
“我发现我有颗门牙松动了!”
“你发现你有颗门牙松动了?”
“是的,我有颗门牙松动了。”
我有点生气了,这王八蛋大半夜说出了大事叫我马上来他家,就是要告诉我他的门牙松动了。我强行忍住了愤怒,并且盘算着一会该怎么把他打一顿再把他剩下的红酒顺走。
“更震惊的是在后面!”
“后面那颗牙也松动了?”
“老马你不要打岔,真的是更震惊。我就赶紧跑去卫生间照镜子啊,我才三十岁,而立之年呐,这时候牙齿就掉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我去对着镜子扒开嘴巴看,但是这光线怎么也照不到那颗牙上啊,你看牙医不都是戴着一个反光的小光盘吗,我只好转着脑袋一会对着灯,一会对着镜子,可还是怎么都看不到,弄得我一嘴巴的口水。”
我装作很期待他后面故事的样子,心里想着一会把他绑起来的时候应该再往他的嘴巴里塞一条内裤,既能防止他说话,也能给他擦口水。
“就在这时候,小仙女出现了。”
“嗯,小仙女出现了。嗯?小仙女?”
这下我真的是被他惹毛了,这混蛋这么折腾我过来就是要给我讲小仙女!到底是精神病院还是幼儿园,我现在有点纠结到底应该把他送到哪去,要不就把他绑起来嘴巴塞上裤衩,饿死这王八蛋。
老张见我一脸懵逼的表情,来了兴致,脸上分明写着“吓坏了吧”四个大字。他拉着我兴冲冲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扒开嘴巴,含糊不清的说:“就这样。”
“我当时就这样,嘴里黑乎乎都看不到那颗牙,就那么一眨眼,小仙女就出现了。这不像咱们小时候看动画片还是电影,什么神仙超人出现的时候会有闪光啊时空扭曲的,小仙女就这么凭空突然出现的。就在一眨眼间,但是我真的没有眨眼,她就那么出现,还没有声音,没有咻的一声,或者噗、啪啦,都没有。”
“但是现在她不理我了,我抢了她的魔法杖,想把她永远留在我身边,可是她躲起来了,再也不理我了。”
老张眼角挤出几滴眼泪,让我十足震惊,如果说刚刚我只是在心里想点花招来消磨老张编故事的时间,那么我现在真的是有点相信了。这家伙像是变了个人,满脸写的都是认真和得意的样子:嘿,这事儿真的,小仙女呦!
(中)
老马常用河马的嘴巴和哑巴的舌头来形容我的血盆大口和沉默寡言,我也懒得去反驳。我过去并非这样,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整天和一群男孩子走街串巷到处淘气。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在游戏厅看一帮大孩子打游戏,一个家伙打着拳皇,弱得要死,很快就被打败,我站在一边起着哄:“弱鸡啊,蠢蛋。”那家伙发起了火,转身就把我揍了一顿,整好打在我刚长出来的门牙上,牙都打松动了,我当时怕得要命,因为我妈总呵斥我说:“混小子,再淘气把牙磕掉就别想再长出来!”我跑回家跟我妈哭诉,她叫我不要总用舌头去舔门牙然后又把我臭骂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说贱话惹别人了,这种心情在成长过程中愈演愈烈,导致了我今天的沉默寡言。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门牙掉了的话该是多可怕,以后一张嘴说话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那段时间里我就这么担惊受怕地度过,可是我的门牙并没有掉,在不知不觉中又牢固的树立在我的大嘴前门。对了,我的嘴巴就是那个时候莫名其妙变大的。
我习惯在睡觉前喝一点红酒,带着些许醉意可以睡得更安稳。这么多年我一直遵循我老妈的警戒,从不用舌头去舔门牙,这就像座牢房,锁住我的舌头,让我越来越沉默。舌尖的味蕾可以感受到牙齿的气息吗?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舔一下试试,再过半个月我就三十岁了,我真的可以舔一下那颗门牙了。
那颗牙就松动了。我吓坏了,像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男孩一样不知所措。我跑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扒开嘴巴,却怎么也瞄不到门牙后面是什么样子,我就那样在镜子前撕着嘴唇摇头晃脑。
然后没有闪光没有时空扭曲也没有咻的一声,或者噗、啪啦的声音,都没有,小仙女出现了。
二十多年前,一个男孩被一个拳皇弱鸡打松了门牙,他怕会变成年长者那样没有牙齿的噘噘嘴,蜷缩在小床上啜泣。一个小仙女出现在他的枕头旁,她有他手掌那么高,穿着粉色睡裙一样的奇怪衣服,披着黄色的长发,其实也就一寸长,因为她实在太小了,她手里边拿着一支牙刷,那牙刷的毛像是被炮仗炸过一样开出花的模样,她还长着一对翅膀,并不是天使那种带着羽毛的翅膀,而是像蜻蜓翅膀那样透明的、长长的,她还戴着一副眼镜,框子大大圆圆的,架在她的小鼻梁上,她的大眼睛就躲在那眼镜后面,眸子的颜色很难形容,像蓝色又像绿色,一眨一眨的。最好玩的是她的嘴巴,小小的却有点凸出,她动动嘴巴发出很难听懂的声音,“呜呦”,“呼啾”之类的。
我那一晚很伤心,所以这么小的一个奇怪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的枕头边上也没有吓到我,我搓了搓鼻子,带着哭腔问:“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那个很小的东西瞪着大眼睛挥着两只胳膊,摆着那只难看的牙刷在我眼前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呜呦,呜呦,嘿啾,嘿啾。”我有了兴致,伸出食指顶在她的小脑袋上,稍一用力就把她推倒了,看她那副弱小的样子让我多少有了满足感。那小东西气冲冲站起来,两只胳膊掐在腰间,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皱着眉头对我大吼:“呜呦,嘿啾,呜呦,嘿啾。”我哈哈大笑:“怎么,不服气吗?哼哼。”她倒是听得明白我说什么,恶狠狠地踏在枕头上朝我走过来,我怀疑她是被我给惹毛了,每踩一步都会在枕头上印下米粒大小的脚印。她那只很小很小的左手一把抓住我的上嘴唇,吃力地翻开,然后用那只丑死了的牙刷指着我的门牙呜呦、嘿啾地叫着比划着。我大概明白了,这小东西是要给我治门牙,我想起我妈说的,乱碰门牙会掉的,然后果断堵住嘴巴把身子往后挪一挪。那小东西皱着眉头撅着嘴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郁闷了一会,对我咧开嘴巴,露出满嘴的牙套,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她那柄牙刷会是那副穷酸样。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她的“治疗方案”,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你若不听我的话,你早晚变成牙套妹张开嘴巴一样丑丑的。
后来那段时间的每天晚上,我都把脑袋蒙进被子里,扒开嘴巴让她用那柄很破旧的牙刷给我修牙齿,那牙刷就像扳手、锤子一样万能,它发出很亮的荧光,我猜那光能一直照到我的嗓子眼,也能把我童年时代的小被子上每一个花纹都投映在我的小房间里,墙壁上的剪纸画还有书桌上的课本,都映着斑驳光点,像是被丢进了银河。
我呆呆站在镜子前,终于回忆起为什么我的嘴巴会长得像河马的一样大,而那个小仙女还像是二十多年前一样小,她呜呦,嘿啾地说着三十岁的我已经无法理解的话,挥着那柄被牙套啃食得很难看的魔法棒,我泪流满面:“我长大了,你还是那样子一点都没变。”
(下)
我坐在卡座里,抿口酒,扭一下脖子,让酒吧嘈杂的音乐声显得不是那么震耳,然后露出一脸故事大师的神秘表情,带着老张的同事们开始一段欢乐之旅。
“小仙女,老张亲口告诉我的,他就这么叫她。老张很少胡扯,你们都知道的,老张那个人很无趣,他不会编这种故事。”
“但是这次他真的编造出来这么一个故事,你们知道吗,作为老张的朋友我很开心,他多少还是有点童心未泯的。我那天真的差点就相信他了,你们是没有看见,他那股子认真劲,而且你还不得不佩服他那严密的逻辑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表现得简直像一个童话大王。老张说他小的时候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很淘气,有一次惹了别的孩子,把他的门牙打松动了,之后再不敢淘气,慢慢就变成现在这么无趣的人了。但是他有不同的说法,他说被打的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小仙女,她拿着一支很小的破牙刷,你们就当那是魔法杖吧。你们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那个会治牙齿的小仙女,居然也长了一口破牙,戴着丑丑的牙套,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怪不得她的魔法杖都那么寒酸,都是牙套磨出来的,哈哈。”
“老张说前些天他重新见到小仙女的一瞬间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记忆。他怀疑是小仙女给他治好牙之后用破牙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消去了记忆,等他们再见面就又唤醒了那段记忆。真的,咱们还是得佩服老张的思维,真是严密,他连质问时小仙女的表情都给我表演了,就这样,眨着大眼睛,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啾着小嘴巴:‘呜呦,嘿啾,呜呦,嘿啾。’哈哈哈,你们想一下,老张那样一个人,对着我这么个大男人叫出这么幼稚的声音,我当时差点就笑出了声。”
“老张说他很开心又见到了小时候的玩伴,而且那玩伴还是像当年那么小,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事情。说真的,这要是换成是我,我也会像老张那么开心,不过我可没有老张的想象力,他演技也是够棒。就那天晚上,他抓着枝破牙刷一脸兴奋跟我讲着这个故事,然后又特别懊恼,抓着蓬乱的头发,他说害怕牙齿好了之后小仙女又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把他的记忆抹去,他试过用拳头狠狠揍自己的牙,可是怎么也赶不上小仙女治疗的速度,最后他抢了那枝牙刷,就是那魔法杖。”
“那以后老张就再没见过小仙女了,他那天晚上快伤心死掉,他对我哭诉,说这么多年以来丝毫不快乐,他长大以后再不会觉得代码很可爱,看不到代码构筑的世界,不再像《黑客帝国》里面那么神奇。我承认老张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天才程序员,但是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之后的谈话老张再没跟我提小仙女,要是按照他的故事来看,他应该是被小仙女清除记忆了,但是我想,他应该是觉得这故事已经没什么趣味了,索性就不继续唬我了。所以你们也不要跟老张再提起这尴尬的故事了。”
晚上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掏出手机加了几个老张的美女同事的微信,女孩总是喜欢听故事,我抓住了这个点,总是能认识些漂亮女孩。我翻看着美女们的自拍,嘿嘿地笑出了声音。舌头顶在牙齿上,传来一阵疼痛,呵,我居然也牙痛了。我翻身把被子抱在怀里,眨眼间看见一个小小的东西踩在我的枕头上,她手里边拿着一支崭新的牙刷,她的大眼睛躲在眼镜后面,动动嘴巴发出很难听懂的声音,“呜呦”,“呼啾”。我记起童年的往事,“好久不见了。”
“你这枝新牙刷还会发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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