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我已经顺利抵达了目的地。眼前是一条破败的老街,街道两边的店铺有很多还没有开门,紧闭的卷帘门上可以清晰地看出斑驳的锈迹,零星的几家已经开张的店,里面潮湿黏腻的空气也逼人打消进去光顾的念头。这条街已被岁月侵蚀得不像样子了。
街道很空旷,行人寥寥。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眼下该去觅食。我抬手看一眼手表,八点十七分。恰巧前面就有一家面馆,我走过去,看着那块有好几个破洞的招牌,上面的四个大字,东鑫宾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那已然褪色的绿色招牌上几个颜色更浅的字确切无疑地写明是宾馆。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内几个油光满面的顾客正吸溜吸溜地吃着拉面,热气冲到他们的脸上,使他们汨汨地往外冒汗。我觉得又饿又有点儿莫名其妙,便决定进去一看究竟。
待我坐定之后,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招待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问我,吃点什么,宽面还是细面还是刀削面?我说,要一碗牛肉拉面,不要放香菜。女招待说,好的请稍等。随即转身向一个正在拉拉面的师傅喊道,牛肉面一碗,不要香菜!
在她准备离去之际,我叫住她问道,你们这店为什么开的是面馆,招牌挂的却是宾馆?那女招待说,是这样的,本来我们这店确实是一家宾馆。后来老板娘把一楼改造了一下,改成了面馆,这样就可以同时做两门生意,而且来住宿的客人一下楼就有地方吃饭,多方便啊。我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你们老板娘真有商业头脑。女招待说,现在我们店里空房很多,你要住宿的话二三四楼都有房间。我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我就来吃碗面。女招待点头微笑,便走开了。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此行的目的是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叫毛磊,绰号是老刀,原先是道上的一个人物,后来经过一次斗殴事件后消失不见,但是他还欠着我的老板一笔钱。最近我的老板查到了他的下落,就在这个地方。
我的老板叫老许,出发前他拿给我一份资料,上面写道,借款人毛磊,于二零零九年三月六日向我公司借款贰拾万圆整……我看着那份资料,资料的右上角有一张一寸的照片,虽然是打印的,但是清晰可辨。我说,这就你说的那个老刀?老许说,对,他本名叫毛磊,外号叫老刀,原来在这一片混的,前年跟几个北方来的人打了一次架,被人砍伤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有人说他被人抓到给弄死了,也有的说他跑去了广东。我说,其实没有吧。老许说,是的,最近我得到消息,他就躲在小县城里,所以我派你过去找他。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有没有具体的地址?老许说,具体的地址没有,据说他躲在一条叫东门路的街上,你去那里多待几天,四处走走看看,打听打听,最好是能把他给我揪出来。我把资料对折再对折,塞进口袋里,说道,知道了,下午就出发。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女招待把一碗拉面端到我面前的桌上,扑腾的热气混合着浓烈的香气直冲我的脸颊,在皮肤上敷上一层薄薄的水膜,我的思路也被打断。我看着碗里色泽鲜亮的黄油汤汁,以及被汤汁浇淋得金黄剔透的面条,顷刻间就被饥饿感所吞噬,迫不及待地从筷笼里抽出一双沾满油渍的木筷,大口地吃起来。
在我享用拉面的时候,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我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大门,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清来者的面容。
他领着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疤,长度足有五厘米。我立马断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毛磊。眼前的这个人留着干净的短发,比照片上也要胖出一圈,但那条刀疤却是一模一样的。听老许说,有一次老刀跟人械斗,脸上被刮了一下,留下了一道疤。
那人并未注意到我,领着小女孩坐到我身后的一桌。男人叫道,拉面一大一小,小的加鸡蛋!站在远处的女招待又重复了一遍,好嘞,拉面一大一小,小的加鸡蛋!
爸爸。小女孩说话了,今天我不想去幼儿园,我想跟你一起。男人说,和我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你还是去幼儿园,那里有很多小朋友,还有很多玩具,那才好玩呢!小女孩撒娇道,不要,我不要去幼儿园,我想跟你一起去送煤气!稚嫩的声音和话语引得周围几桌的客人阵阵发笑,我也有点儿忍俊不禁。
男人没有笑,语气温和地说,小米乖,爸爸送煤气一天要跑很多个地方,又累又没意思,你听话,吃完早饭去幼儿园找小朋友们玩。
我偷听他们的对话,默默地喝下一口黄油汤,一股温暖鲜爽的感觉充斥口腔,又顺着舌头经过喉管,直抵胃中。我感到了满足,招手引来女招待,问她多少钱。女招待说,十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她。
出发之前老许告诉我,这次的行动非同寻常。老许说,如果你找到了老刀,他要是不配合你,你也别硬上,老刀这个人不简单。我说,有多不简单?老许说,他曾经一个人砍倒过六个。我一挑眉毛,说,这么厉害!看来光我一个人是有点不好处理。那怎么办?老许说,这样,到时候你把他看住,别让他跑了,打电话给我,我再派几个人过去。我说,行,就这么办。
我倒是没想到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老刀,更没想到失踪两年,他却已经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这些都打乱了我原先的计划,我决定先不要轻举妄动。
面馆门前的一棵树旁栓着一辆运煤气的电动三轮,货栏里立着五六个煤气罐,有一罐倒下了,横躺在中央。这辆三轮车在阳光下显得陈旧而老迈。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回身看看坐在店里的那对父女。父亲正大口大口地吃面,女儿则小心翼翼地夹着荷包蛋的一角,轻轻地咬下一小口。
三月的风拂面而来依然让人觉得寒冷,街道两边,在入冬之前就被砍得光秃秃的树木尚未长出新枝,整条街看起来仍是一副荒凉的景象。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并不知道该去哪,幸而这条街笔直地往前,没有岔路,所以我打算顺着它一直走下去,经过那些无精打采的店铺和失魂落魄的路人,一直走到它的尽头,然后调转方向再返回原处。
但我又一次失算了,没想到这条街如此之短,不过十分钟,我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况在这里变得繁忙。往来的车辆鸣着喇叭,自行车打着响铃,还有电瓶车减速时发出的尖锐早说噪声。路对面立着一块路牌,上面写道,前方学校,注意避让。我发现这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交通警察来指挥交通,所以车辆毫不避让,横穿马路的行人也无所顾忌,一切看起来杂乱无章,却又莫名其妙的相安无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提着塑料袋慢吞吞地朝我这里走来,袋子的开口处露出一截芹菜,菜叶在半空中随着老妇人的步伐上下摆动,像是有轻微的风在吹拂。
老妇人从我身旁走过,我于是也转身往回走。我当然不是跟着那个老妇人,我的目标是东鑫宾馆。我心里盘算着,如果毛磊还在的话,我或许该和他聊两句。
等我回到东鑫宾馆时,毛磊和他女儿已经离去,那张桌子也被收拾得了无痕迹。我走进大门,那位女招待还没忘记我,热情地说,又是你啊!我说,是啊,这次我是来住宿的。女招待说,住宿跟我上二楼。旋即她向另一个方向大声喊道,小林,出来看一下店,我带客人上楼登记去!
虽然错失了一次机会,但我并不觉得懊恼,按照我的推断,既然会来这里吃早饭,说明他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只要耐心等待,总会再次遇见。
我站在窗台边俯视着外面,夜幕下的街道亮起一盏盏昏黄的路灯,照得路面明暗交织。在一个黑暗的弄堂口,走出三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瘦高个,却还穿着紧身的休闲裤和上衣,像三根细长的竹竿。他们从街对面走过,不停地用方言说着脏话,开黄色玩笑,然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得歪歪扭扭,肆无忌惮。
这些生活在城市另一个维度的人们,夜晚是他们的斗兽场。
听老许说,当年老刀在一个老板手下当马仔,替那个老板看场子。那种场子是综合了台球厅、游戏厅和赌场的地下娱乐城,每天晚上都生意火爆,鱼龙混杂,既有有钱的富豪,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像这样的场子,那个老板手里一共有四家,所以串场是必然的,整个晚上老刀就在四个地方来回奔走,哪里出了情况或是有人闹事,他就赶过去处理。直到有一天晚上,一个场子里来了一伙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西瓜刀。他们什么也不说,上来就掀台球桌、掀赌桌,把游戏机砸得稀烂。他们堵住大门,不放任何一个人出去,他们是来砸场子的。老刀恰好就在里面,他把挂在墙上的一柄马刀取下,走了出来。那伙人里冲出来六个,被老刀一一砍倒,每个人都伤在大腿。老刀拿刀指着对面说,兄弟先给个面子,伤人不伤命,哪个再敢上来,我这刀就不砍大腿砍脖子!此话一出,对方士气全无,吓得落荒而逃,一场危机就被化解了。不过那倒霉的六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伤到老刀,他们中的一个在老刀的右脸上留下了一道刀痕,这刀痕后来就变成了一道疤。
清晨,光线从窗户外射进来,把我从睡梦中拽起。我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八点零八分。我爬起来洗漱,准备下楼吃早饭。
一楼的情况和昨天如出一辙,依旧是这么些人,还有很多空位子。这次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招呼那个女招待。女招待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问道,昨晚睡得好吗?我点头说挺好,这里晚上很安静,不吵。女招待说,别看这地方有点旧,环境还是挺幽静的。我点头笑笑,表示同意。女招待说,吃点什么?我说,和昨天一样吧,大碗牛肉面,不要放香菜。女招待说好的,转过身重复道,大碗拉面,不放香菜!
毛磊带着女儿走了进来,同昨天一样,正是在这个时间点。
我心想,这次不能再浪费机会了。父女俩点了两碗拉面,我迅速地把碗里的面条吞食掉,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抹掉嘴上的油。为了保持更好的状态,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努力平复逐渐激动的情绪。父女俩的面端上来了,我猛地起身,经过两桌埋头吃面的客人,走到他们那一桌,在毛磊对面坐下,同时说道,磊哥!虽然语气有些僵硬,但整套动作完成的还算连贯。我望着眼前的毛磊,极力装出一副惊讶又惊喜的表情,就好像这一切真的是一场偶然的相遇。
对面的毛磊连同坐在一边的女儿都惊愕地看着我。毛磊谨慎地说,你是……哪位?我说我是小北。毛磊的神情豁然开朗,真是小北呀!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像,但又不敢认。我说,对是我,你也变化很大,比以前胖了很多。毛磊的女儿仍旧一脸迷惑,问她的父亲,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毛磊看看我,又看着他女儿说,这位叔叔是爸爸小时候的邻居,快叫于叔叔。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叫了声于叔叔好。我抚摸她的头说,真乖!叫什么名字啊?毛磊替她答道,叫小米。我说,哦,小米呀,今年几岁了?小女孩说,六岁。
毛磊十八岁时辍学离家,那时他还没有老刀这个绰号,那年我十五岁,到现在我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我们相互寒暄一阵,感叹一番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十年了。毛磊问我在哪里上班,我撒谎说在银行上班。毛磊说,怎么会来这个小地方?我说来出差的。我假装不知情地问他,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毛磊说,嗨,以前出去混,跟别人打架被人刮伤的。我说,哦,是这样啊!
毛磊的女儿小米在一边自顾自地吃着面条,她使用筷子的动作还不娴熟,有点笨拙,也有点可爱。我又问毛磊,你现在干什么工作?毛磊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帮别人送煤气,你看门口停的那辆三轮车就是我的。我作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真的吗?并且转头看向停在门口的电动三轮。依旧是昨天那辆,深绿色,有几处地方已经掉漆,里面立着几个煤气罐。
毛磊说,都怪那时候不好好念书,高中没毕业就跑出来,在外面混了几年也没混出个名堂,现在在这里落脚,也只能干干这种工作了。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装模作样地感叹几声,安慰地说道,都一样都一样,都不容易。毛磊也叹息,是啊,都不容易。
爸爸,再不吃面就要胀了。小米这时突然说话。毛磊抓起筷子,好好好,我这就吃。一边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我觉得差不多了,便向他们道别,你们先吃吧,我还得去办点业务。
在我起身的时候,毛磊把我叫住,向我要手机号码,失散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见到,留个联系方式。我说行,把自己的号码报给他,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铃声一响我就挂断,然后对毛磊说,你们慢慢吃,到时候联系。毛磊挥手说,行,到时候联系。
我走出了东鑫宾馆,瞥了一眼那辆电动三轮,头也不回地向着昨天的方向走去,向着那条十字路口走去。
我的脑海中缠绕着各种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这些话语拼在一起,仿佛一带混杂了好几部电影的胶卷,放映着混乱不堪的影像,使我无法分辨那个人究竟是谁,一个送煤气的,还是一个混社会的,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马仔。
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十字路口,注意避让的路牌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穿过了十字路口,继续向前走,来到一所小学门口。这是一个很气派的校门,高大的校门上贴着的镀金大字在阳关下闪闪发光,XX小学。轨道式的闸门只开了很小的一个口,显然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有一个学生趴在门卫室的窗户边登记,他的母亲站在身后替他拎着书包。然后母子俩缓缓地往里面走去,走过了一大块空地,几对篮球架伫立在空地上两两相望。那对母子最终越走越远,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处的花丛后面。花丛后面就是拔地而起的崭新的教学楼。
也许是我离门太近,观望的时间又有点久,门卫对我起了疑心,从门卫室里走出来厉声说道,你找谁啊?我说,我不找谁,路过母校停下来看看而已。门卫显然不信任我,但看我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也就回去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我的母校,而在我记忆的深处,对那所学校仅存的印象就是里面有个荷花池。每年夏天的时候,池子里会开出粉色的荷花。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想在池边钓鱼,被那里的门卫赶了出去。
我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于是返回东鑫宾馆。
我推门走进房间,直接躺倒在床上。阳光强烈得使我难以睁开双眼,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睡个回笼觉吧。
手机这个时候响起来,我掏出一看,来电者是老许。我按下通话键,说,喂,什么事?电话那边的老许说,到了没有?我说,到了,昨天就到了。老许说,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找到老刀?我说,没有,哪有这么快。老许说,没事,你慢慢找,一有情况就告诉我。老刀应该就躲在那条街上,跑不了。我说,费用怎么办?老许说,什么费用?我说,吃饭住宿,还有来回的路费。老许说,别担心,都算在公司的账上,回来给你报销。我说,行,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扔下手机,倦意立刻就向我袭来,我在一片光明中渐渐失去意识。等到我再次苏醒过来时,扔在床边的手机又响个不停,这回发来电话的是老刀。我没有接,起身去卫生间漱了个口,待完全清醒后再打回去。
毛磊接起电话问道,刚刚怎么没接?我说,刚刚在忙呢,没注意,找我有什么事?毛磊说,是这样,我想叫你晚上过来吃饭。毕竟这么久没见了,咱哥俩好好叙叙旧。我没接话,毛磊问,怎么,晚上没空?我说,有空。毛磊说,有空就好,晚上六点钟,你看着差不多了就过来。毛磊告诉我一个地址,又嘱咐一遍叫我到时候一定要过去,我答应道,一定过去。
扔下手机,我发现窗外的光线比入睡前更加明亮,但已经不再直刺双眼,而是满满地洒在地板上。房间里很静谧,只能隔着窗户听到风的声音和街上传来的杂音。但其实街上也没有什么声音,不过就是偶尔开过的一辆摩托车,或者电动车,或者自行车,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四十分,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五个多小时,在此之前我得先吃点东西。我决定下楼再去吃一碗拉面。
整个下午我都在无聊的等待中度过。我时而躺在床上,时而坐起来抽跟烟或者到窗台边看看外面的景色。东门路的对面是一片老城区,低矮平房的青瓦屋顶绵延不绝,在这些屋檐下面便是交错纵横的弄堂小巷。
我蓦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在我念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总之那是小学时代的尾声,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还在上初中的毛磊带着我穿过一片巷弄去一条河边钓鱼。那天我们一条鱼都没钓到,但还是玩得很晚,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我们沿着来时的一条小路往回走,整条路都沉在夕阳的光影里。我有点害怕,担心回去得晚了要挨骂,毛磊安慰道,别担心,这条路我很熟,肯定可以在晚饭之前赶回家的。
在经过与另一条小路交汇的地方时,走出来四个高中生模样的人,把我们两个围住,向我们要钱。我当时害怕极了,吓得浑身颤抖,毛磊却拍拍我的后背,对我说,别担心,一会打起来的时候你只要远远地看着就行了,别被误伤到。说完就朝他面前的一个人冲上去。
我很听话,就站在一边观战。那四个人都不是毛磊的对手,很快便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择路而逃。毛磊除了衣服有点脏之外,几乎毫发无损。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原来他那么厉害。
毛磊走过来,轻描淡写地对我说道,哎呀,看来这下回去要晚,你要挨你爸妈的骂了。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记得那时我心中对他充满了崇拜,并且说道,我要拜你为师!
再后来,在无数个如今天这样明媚的日子里,我和毛磊就在我们家楼下的马路边上练习着那些打架的招数。毛磊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如果对方先冲了上来,你就这样这样……如果你想先制服对方,你就这样这样……他教给我很多的招数,只可惜那些招数我一个都不曾学会过。
光线变得黯淡,时间差不多了,我向着毛磊告诉我的地址进发。
路上,我又想起了老许告诉我的一些事情。经过了那个晚上之后,老刀在道上开始有了名号,他的老板也愈加器重他,甚至送给他一辆宝马。在最风光的一段日子里,老刀每日开着那辆宝马,飞驰在城市的各条街道,而身边总是带着各种面容姣好的漂亮小姐。那时道上的人都称他一声刀哥。
开门的是小米,她怯生生地看着我说,于叔叔好。毛磊还在厨房里忙活,从门帘后面传来噼里啪啦油爆的声音,毛磊扯着嗓子喊道,小北来了吗,你先坐会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小米把我领到客厅,饭桌上已经摆了三样菜,外加一个西红柿蛋汤,电视里正在播放不知名的动画片,一位少年从地下抽出一把冒着火的宝剑,反派见了大惊失色。电视机旁摆着一个相框,那是毛磊和女儿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幸福灿烂。
毛磊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炒肉,说道,来来来,吃饭了,小米去拿碗筷。小米便跑去厨房。
我称赞毛磊炒的菜美味可口,问他什么时候学得一手好厨艺。毛磊谦虚地笑起来,说,没办法,孩子还这么小,总得学会做几样,不然还能天天下馆子了?我顺口问道,嫂子呢?小米抢先说道,我妈妈不在了。毛磊说,这孩子一生下来,你嫂子就不在了。我发觉自己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三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吃着碗里的饭菜。我问道,对了磊哥,那次离开家之后,你都去了哪里啊?毛磊说,也没去多远的地方,先是在我们那个镇子上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去了市里,在市区待了大概八年多吧,然后就来到了这个小县城。我说,你来这里多久了?毛磊说,两年吧,前年来的。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毛磊把一只鸡中翅夹起来放到小米的碗里,说道,小米乖,今天又被老师表扬了,爸爸奖励你一个鸡翅!小米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说道,谢谢爸爸!
之后,我和毛磊开始聊起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毛磊说,你还记得胡必烈吗?我说记得,就是以前住在楼下的那个,总喜欢隔着阳台和我们对骂。毛磊说,我在市里的时候碰到过他,大前年的事儿,你猜他在干什么?我说猜不到。毛磊说,那小子在给富婆做鸭子。我说,真的吗,就他那长相还去做鸭?毛磊说,是真的,那小子看样子是挣了不少钱哦,我碰到他的时候开了一辆保时捷,狂妄得很,嘴还是那么贱,被我给教训了一顿,哈哈。
我们还说到了楼下的楼下的小胖,我说,他没考上大学,托关系去一个高档小区当保安,结果把一个业主打进了医院,他被开除,家里也赔了不少钱。毛磊说,那小子,也就那副德行。我说,还有隔壁楼的明明姐,她的成绩向来优异,后来去外国留学,从此没有了音信。毛磊说,那个明明呀,我以前还追过她,被拒绝了哈哈哈。还有周围的好多户家庭,在毛磊走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也都各自发生着一些事情,有些鸡毛蒜皮,有些闹得不可开交,看似平淡的生活,总是会无风地掀起大大小小的浪潮。毛磊感叹道,生活不易呀!我把一块肉送到嘴里,咀嚼着,含糊地应和道,是啊,生活不易。
老许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来电话,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对毛磊说,出去接个电话。毛磊似乎没有听见,哄着他女儿吃饭。
我走到阳台上,此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深沉的大地上亮起来万家灯火。我接起电话说,什么事?老许问,怎么样,找到老刀没有?我说,没有,下午走了一圈,仍旧没有进展。老许有点失望,说,你抓紧吧。我说,急什么,你不是说时间充裕吗。老许不耐烦道,你看着办吧,能早点解决尽量早点解决,需要人的话给我打电话。我想说不需要,但是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转身看见客厅里坐着的毛磊和小米,父亲宽厚的背影和女儿小巧的侧影,在灯光的映照下,这变得遥远而永恒。我一时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好像一切从来如此,他哪里都没去过,一直躲在这个国度里安静而隐秘地活着,无论我是否在这里,他们都是这样度过无数个温馨地晚餐时刻。
我突然想到老许说的2009年3月9日的那个晚上,老刀带着七个弟兄在城南与另一伙人发生械斗。七人全部被打成重伤,老刀身中数刀后只身逃脱,从此失踪,下落不明。
这时,小米突然转头看着我,朗声说道,于叔叔,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吃饭呀!我打消了一切的思绪,回答说,好,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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