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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肯定地告诉你，你爸就是有病！”乔萱生气地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看手机的老公任军说。
任军看都不看她，婆媳关系千古难题，顺带的，公公和儿媳的关系，一般也不会太美妙。
他不吭声，知道自己这会儿的作用就是个垃圾筒，吭不吭声乔萱都会自己说下去。
“你知道不，你爸今儿说过年要回老家？”
还以为是啥大事呢？任军心里不以为然：“回就回呗！人家能行能走的，回自己家，你还拦着不成？”
“可是你爸说了，他要回去提前过八十大寿，全家都得回！
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娃今年学业重，寒假要补课，而且，前年过年回的你老家，去年过年你家来了一帮人，今年早说好不回老家了，把我妈我爸接过来一块团聚团聚，你们都失忆了吗？我不管，你去做工作，今年不回！”
乔萱只是抱着一丝侥幸，但愿这一次公公能听劝。
乔萱的公公任老头，脾气特别犟，大男子主义、大家长制在他身上简直不要太典型，听任军说，老头年轻时，任何事，只要他拿定主意，你就是搬来天王老子也没用。
任军说，知足吧，和以前比，老爸现在的脾气好太多了，乔萱却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公公越发爱作妖。
快八十的人了，动不动拿他老了，有什么什么心愿未了来压人。人都说：老小老小，难道就是他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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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说：“过年回家过八十大寿是我今年的心愿，想了好久好久了”。
可是，明明去年才帮他实现了“请老家的人过来大聚会”的心愿，当时公公是怎么说来着？他说，他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在儿子这儿住了快十年，还没请老家亲戚过来做过客，不趁着他现在脑子清醒赶紧见见，下次想见估计都见不着了。这是他“思量了好久好久”的心愿。
前年公公的心愿是什么？哦，买棺材。
大夏天硬要回老家，本来说看看老屋就回来，一通电话过来，老头在电话里哭得吸溜吸溜，说给自己和老伴置办两副好棺材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儿女们都忙，顾不上，他理解，现在他自己来办，东西他都看好了，镇上一个富户给他妈他爸置办的，上好的木头，漆得黑亮黑亮的，他妈他爸没福气，碰上火葬政策，现在想把棺材转让。一副七千。
他们能说什么呢？掏钱吧。儿女不孝，逼得老人都亲自给自己买棺材了，再不掏钱，说得过去吗？
掏，不但掏，还要痛快掏、多多掏。
近四十度的夏天，公公千里迢迢跑回老家，买了两副棺材，自己一分钱没花，最后还赚两千。
还有大前年、大大前年，公公的心愿分别是“一辈子都没敢想过坐上自家的小车”和“几十年都没穿过一件真正的呢子大衣”。
想起这些，乔萱都想笑。真是“老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有时候，觉得他们可爱，有时，又觉得很烦。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都要照顾到，生活、工作，一地鸡毛，和活得焦头烂额、灰头土脸的自己和丈夫相比，她觉得，公公是这个家里过得最滋润的人。
婆婆还要帮忙照顾孩子、收拾家务，公公呢，每天的工作就是背着手在小区里转悠，碰上熟人吹吹牛，碰上棋友下两盘，看见孩子学习就说自己当年如何在嘈杂的人群中都能全神贯注，饭菜递到手上，酸辣咸甜评价一番，管你爱听不爱听。
公公说话做事，从来不看别人脸色，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人，赠礼道歉那是婆婆、乔萱和任军的事。
“哎！我看呀，老爸才是我见过过得最舒心、最无忧无虑、最自在的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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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公婆自己回老家，乔萱也不说什么了，可是人越老越虚荣，平时乔萱听他在电话里对老家的人显摆“儿子住大城市、房大、车大”，已经心虚，偏老头还不知足，隔几年就要携子带孙回趟老家，与其说是想家，不如说是炫耀。
说句话容易，辛苦的是谁？还不是她乔萱！
买往返车票、收拾行李、准备礼品、算人头装红包，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包括药品，全要她操心。前年回老家，花了一万多块，还没返程，几个人轮番生病——老家没暖气，实在太冷了。
我家也有父母亲朋啊，我们活着也不是专门来帮你实现心愿的！我还有心愿呢，谁帮我实现？不能惯他这脾气！
乔萱心里打定主意抵抗，但她不敢直接给公公说，她把说服公公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甩给任军，自顾自忙其他事。
任军说了两次都被他爸怼回来：“那是你老家，你的根，你不想回去？！忘本！”罢罢罢，隔几天再劝吧，反正亲爹亲儿不见怪。
一开始乔萱还间天问任军进度，过了半个月，她口都张不开了——她的工作出了大事。
乔萱是一家国企的质检员，这家企业主要从事半成品加工，从别家采购半品成，精加工组装成成品销售，对产品精度要求特别高。
他们是流水线作业，如果质检环节把关不严，会导致一整批产品报废，所以平时，乔萱神经绷得特别紧。
那几天她为公公过年要回家的事心烦，加上不小心感冒了，看看值班表，下午没活，中午饭也没吃，吃了几片药，趴桌上睡着了。主任找她，说临时加工一批急活，当班的质检员吃饭还没回来，工人等着往下走流程，请她帮忙检验一下样品。
乔萱测量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成品组装好，有一个部位运行总不稳定，订货方以质量不合格为由不接收，再细细一查，有个零件尺寸差了0.001丝，整批产品全部报废。
初步估算，损失近百万。乔萱吓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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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追查责任，从上往下一溜串罚了七八个人，从分管领导、车间主任、副主任，到当班的检验员，乔萱首当其冲，承担大头。
被受她连累的人骂就不说了，落在她头上的几十万赔偿款怎么办？乔萱愁死了，一夜之间，两鬓多了十几根白发。
任军第一个发现她的不对劲，哄着吓着套出真话，也傻眼了。
家里倒是有点钱，可那是准备给孩子请一对一家教和上高中准备的基础金，缴了赔偿款，育人大计就要受紧张。
俩个人不敢惊动老人，私下悄悄四处筹措，单位给的期限是十五天，第十天时，还差八万。夫妻俩相对无言，反锁了房门互相提点还有哪些路子可走。
“把这俩东西拿去卖了。”公婆敲门进来递给任军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个扳指，不知道是翡翠还是玉石，一个绿、一个白，绿的翠色欲滴，白的晶莹剔透。
“这是啥？”乔萱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眼熟。
公公叹着气说：“唉——这是咱祖上的物件，只剩下这两个了。”
乔萱心里一跳，和丈夫对视一眼，再看看婆婆几不可察的点头动作，她想起来了，这，应该就是那两个东西。
婆婆给她讲古时说过，公公家祖上是当地大户，公公小时候还过过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特殊时期被打倒，金银玉器整包整包往河里扔，啥都没了。当时乔萱还开玩笑：“爸你咋不偷偷埋几件，要不咱家今天也发达了。”
“哪敢哩，万一被搜出来，要命呢？”公公当时这么说。
其实还是留了两件东西。家族被打倒，大人被带走，藏在床下的公公从砖缝里抠出这么两个东西，东藏西躲，直到今天。
“卖了吧。本来是想给孩子留个念想，当个传家宝，现在你们遇上难处了，先顾你们。”
乔萱心里酸酸的。
这两个扳指她见过，怕认错，她把扳指对着亮光，发现绿的里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痕，是她几年前带回来给丈夫看时，不小心掉到桌子上磕的，白的里面有一团絮样的东西，公公说那是玉自带的天然成色。其实不是，就是瑕疵。
这不是真的古物。真的古物买房子那年就被他们背着公公悄悄卖了，卖的钱交了房子首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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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萱和任军结婚几年都是租房住，后来孩子要上学，他们看中了这套学位房，但是价钱太贵了，东拼西凑，首付还不够。
过来帮他们带孩子的婆婆做主，从公公的包袱里偷出这两个扳指，让他们卖了付首付，怕公公发现，三个人一商量，买了两个赝品以假充真。
公公的眼睛做过手术，还有老花眼，看不清楚，才一次次蒙混过关。
这一次，公婆见他俩整天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一天倒晚愁眉苦脸，从任军处问出了实情。
“本来就是给你们的，迟给早给都是给，不如现在给了，能帮上忙。”公婆说。
单位传来好消息，那批报废产品经过技术人员修正，部分零件可用，单位销售人员牵线，把合格的零件打包卖给另一家企业，损失减少了一半。乔萱的赔偿款也随之减少。
工作的事捋清后，乔萱和任军决定召开家庭会议，全员参加。
扳指是老人打算留给孩子的，孩子有知情权。任军说明了情况，孩子惊讶爷爷竟然还给自己留了传家宝，对爷爷这份心意的惊喜盖过了东西被卖的失落。
乔萱是主要发言人，她为自己的一时不慎给家里带来的大麻烦向大家道歉，并诚恳地表示：“再也不会犯了，我以后一定仔细谨慎，戒急戒躁，我打算考会计证，多做份兼职，争取把这次的损失给咱早早补回来。”
乔萱还说，她实在是没想到，当她因为自己的失误给这个家带来困难时，公婆不但没有责怪她、埋怨她，还主动拿出传家宝帮她，她实在是……发红的眼圈足以说明乔萱内心的真实感受。
婆婆笑而不语，公公摆摆手：“都是一家人，那么生分干啥？本来也是给你们的，给孩子的也是给你们的，只怪爸没本事，不能给你们留下更多，不过有句话我一定得嘱咐你们，”
几个人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公公压低声音：“有这两个扳指的事，我和你妈都没告诉过你姐，你俩也千万记住，娃，你也记住，谁都不能说！要让你姐和你姐夫知道，又是事！”
乔萱和任军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不敢告诉公公，这件事姐姐早就知道了。当年买房钱不够，姐姐帮忙凑了一些，还是她提醒婆婆，老爸手里有两个扳指，她和姐夫一点没磕绊，一致同意卖了扳指给弟弟弟媳买房子。
只有老爸一直被蒙在鼓里。
嗨！这一家子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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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乔萱早早开始张罗回老家的事。她想通了，人活着，不能只考虑自己，不想别人。
公婆老了，叶落归根，思念故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是从现在开始年年回，也不知道还能回几次。
而且，如公公所说：“过年过寿一块办，省时省力。”
回吧。
乔萱让婆婆看她从网上挑选的礼物图片，却接到婆婆通知：今年过年不回了。
“为啥？”她和任军异口同声地问。
“你爸说大家都忙忙的，好不容易过年放几天假，就好好休息吧。你俩眼看也四十好几了，别太累了。”婆婆转述公公的意思。
乔萱忍不住自责，肯定是自己以前嘟囔过，公婆有了心结才不回老家。晚上，她给任军说：“老爸一说不回了，我这心里真是猫抓一样难受。他们那样帮我们，我还那么说，真是——”
任军笑着看她：“怎么，难受了？内疚了？觉得我爸我妈还是很好吧？”
看乔萱不经逗，马上又要掉金豆，他赶紧补充：“不怕实话告诉你，我爸今年不回家倒不全是因为咱们经济紧张。”
哦？
“经济紧张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就是——”任军难得的露出好笑的表情。
“是什么？”
“老爸听说村里几户人家过年娶媳妇、嫁姑娘、生孩子，要大摆宴席，他要是回去，礼钱、红包少不了，咱们一大家人，钱少了肯定拿不出手，老爸按平均值算了一下，至少得这个数，他本来是想借过寿收钱，这还得出一大笔，他心疼！干脆说嫌老家冷，不回了。”
这也行？服！
7
人常说，患难见真情。
经历过赔偿这件事，乔萱开始经常想起买房那件事。当时婆婆偷偷把扳指交给他们时，她确实是心里感激的，感激公婆，感激姐姐，但那时的感激总像浮在水面上的油，不贴心、带着假，觉得他们就这一个儿子，拿出来理所应当。
这一次，她感触很深。
不管是父母还是亲朋好友，没人有义务一直帮你，没人应该大度无私、不计较得失、时时刻刻准备站出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你是成年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别人帮你是人情，不帮是道理，他们没有责任和义务承担该你承担的。
没有收入的老人攒点家底容易吗？在知道他们有困难时，平时那么舍不得的人，仍然毫不犹豫拿出来，即使是一家人，也应心怀感恩。
人与人之间，说到底，不就是个心换心的问题吗？
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经历了一次困难，了解了身边人的真心，乔萱觉得，尽管赔出去的钱想起来就让她肉疼，但，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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