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之恋

1

奈何桥上，

身着鹅黄罗衫的美丽女子，

掩面而涰，一步三回首。

直到撞上那位端着汤碗的婆婆。

她穿着豆青色的短衫，

躬着腰，看不清面容，

简单的发髻后面插着一截干枯的桃树枝，

奈何桥头，如雕像般奉碗而立。

鹅黄衫女子显然被吓了一跳，

惊声道：“你是谁？”

婆婆一口枯哑的声音：“他们都叫我孟婆。”

听到“孟婆”二字，

女子怔了怔，似忽然记起前生。

与青梅竹马的冯郎你侬我侬十六载，

奈何十六岁的冯郎在一次骑射伴驾中，

被公主看中，硬要他入宫做驸马。

冯郎忧心难寝，不日便积郁成疾。

遂连夜找到女子，要双双殉情投河。

怎奈，当女子跳入水中，意识渐无时，

忽听冯郎在河岸与公主调笑道：

“你看，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吧，以后你我两人便可又宿双飞。”

女子不能相信自己十六载倾心相对的冯郎，

会为了荣华富贵背叛自己。

直到当下遇到孟婆，

回望一眼空空的奈何桥，

黯然忧伤道：“我会忘了他吗？”

孟婆举起汤道：“饮下此汤，尽忘前尘。”

“他会记得我吗？”

“凡间痴愿，不若忘却。”

鹅黄衫女子盯着奈何桥头半晌，

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转脸，端起孟婆手中的汤，

仰头一饮而尽。

随着女子木然的离开，

孟婆依然面无表情地捧着碗，

立于桥边，

她盯着桥下莹莹的忘川水面，

发出了一声依稀不可闻的叹息。

2

很多很多年以前，

落月山下的桃花庄，

那棵需要十余人合抱的粗大桃树正值花季，

落雁缤纷，香飘十里。

一双八年华的俏丽女子，水袖甩起，

伴随着无数花瓣飘零而下，

衣袂翻飞，舞步灵动。

“孟宛君，孟宛君！仙人问你话呢。”

沉迷起舞的女子，这才停身，抬头。

惊觉同村的小伙伴正领着一位陌生人在桃树下，

怔怔望着自己发呆。

那是宋宛君十六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男人，

优雅如画，一袭白衣临风而扬，

倾泻直下的长发只随意挽了条紫色绸带，

双眼清澈流转间，便让人失了魂魄。

“打扰了，小仙月华，奉天帝之命，前来勘察千年前遗落人间的蟠桃种。”

说完，抬着头看向那遮天避日的老桃树，

轻声道：“不想，竟已长成这般参天华盖。”

自此，

以照料人间的蟠桃树为由，

月华与孟宛君日日形影不离。

千年桃树下他们琴瑟和鸣，

落月山坡上他们执子之手，

草长莺飞时他们三拜天地。

3

忘川水面由清蓝转向幽深，

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孟婆那飘远的思绪：

“孟宛君，第一百世了，你可愿续职幽冥之位？继续免受轮回之苦，与神位同在。”

“卑职愿意！”孟婆低眉回答后，

给自己盛了一碗日日熬练的孟婆汤，

一饮而尽。

没有人知道，

她喝了自己的汤，

到底有没有忘记前生。

也许人们会认为，

没有谁会抱着一份记忆，

百世都不愿搁浅吧。

直到月华被抓走的那天，

宋宛君才知道，

在他们相爱的这段时间，

月华曾数次去天庭求天帝开恩，

准许他脱离仙籍，

入凡间与糟糠之妻共享轮回。

遭天帝怒斥：“只知鸳鸯成欢，不晓神佛长乐，糊涂！”

三番两次的求见后，

天帝余嗔未消，又添新怒，

干脆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

“待红线练成时，方为尔自由日。”

自此，月华终日苦苦练化红绳，

500年后，红绳练成之日，

却在三界都找不到宋宛君的身影，

悔恨之余，一夜白头，

满头银发如霜。

此后，那昔日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变成整日笑而不语的华发老人，

天庭的人都称他为月老。

靠那手中情牵一线的红绳，

月光为引，掌世间万千情缘，

独独自己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4

孟宛君对天帝是有恨的，

只是她的恨于这天地之间太微不足道。

九世了，她犹记得当年，

天帝对一个小小人间女子的惩戒有多么严苛：

“孟宛君，你区区一凡间女子，竟引得仙君疯魔难驯，你可知天威不容犯，天理不容触。”

“民女愿生生世世无富贵之命，只求与月华君相守相伴。”

“哼！如若不想那月华永生永世入天刑之罚，须三日内彻底断了他这红尘念。”

入不了仙班，呆不了人间，

三界之大，

唯一的容身之处居然只有这阴阳相隔的奈何桥畔。

孟宛君走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带，

她一把火烧了那棵千年桃树，

徒留一截枯枝缀于发间。

忘川河畔常年昏暗幽冷，

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红得如火，

开得放肆。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

花生时叶已落尽，

叶长时花却开始凋谢，

好一个生生世世永相见。

当年那顾盼生烟、面若桃花的女子，

百世蹉跎，

已是银霜鬓白的鹤发老妪。

孟婆低眉沉默，

立于桥边，无声无语。

只是，原来饮了孟婆汤，

也可以对一个人百世不忘。

青史几番，好梦几轮，

这万千年间，

上穷碧落，月老执红线，定宿命姻缘。

下极黄泉，孟婆煮浓汤，解三世执着。

一个牵情丝，一个断红尘。

当奈何桥没有一个灵魂，

当世间没有一缕情丝，

便是他们相见之日。

5

九屑之上，

月老为一位白衣剑客，

和桃花树下的如烟女子系上红绳，

眼中闪过一丝伤感，

饮了口壶中的桃花酿，

朗声道：

“红尘醉枕黄粱梦，幽禁百世相思苦。”

不日，

忘川河畔，

孟婆递给白衣剑客一碗汤后，

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自言自语道：

“百世深情不敢忘，祈作鸳鸯不负卿。”

夭夭说：那些曾被搁浅的红尘，幽禁的相思，一直都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不曾走远，不是吗？我一直记得你，你，还会想起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