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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老小区的楼道里爆发出阵阵吵架声,朱鱼顶着宿醉的脑袋开了门。肿着眼,蓬着头,脸上的雀斑还未上妆,就敢把身子探了出去。
声音是从四楼传来的。
男人说,喝点酒怎么了?
女人说,但你喝了一个通宵。
朱鱼心里一紧,仿佛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奇怪的是女人的声音闷闷的,男人的声音响彻楼道。她太好奇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刚起床的打扮——一件体恤,刚盖过屁股,腿上光溜溜的。宿醉后的燥热让她忘了昨天已经立冬了。
一脚踏出去,站在五楼和四楼的交界处,往下望。得原谅她的冒失与偷听,毕竟她昨晚才经历一次分手,又喝得烂醉,那个与她同居了一年的男友终于还是被她骂走了。只是因为拖鞋摆放的位置。朱鱼说,鞋头冲着门口,出门时更方便。而男友说,鞋头冲里,才是回家,鞋头冲外,心里憋坏。按老家的话说,就是屋里人不恋家,屋外就会冒新芽。
朱鱼认为,一双鞋的位置,已经解释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四楼的女人坚决不让男人进屋,男人试探性地踹着防盗门。朱鱼虽然没戴眼镜但也看明白了,这对夫妻一直都是隔着一道门对骂。此时楼上传来踢趿的脚步声,是六楼的金老师。
金老师,人们都这么叫,据说年轻时当过一阵子语文老师,后来因为对象去学校闹事而被辞退。具体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养了小三,有的说,是那方面不行。
离开学校后,金老师在小区门口,支了个修车的摊子。没几年,租下了门面,摊子成了铺子,金老师也就成了金师傅。
其实也没变,对修车的人来说,他从来就是金师傅。对老熟人来说,他永远都是金老师。至少嘴上没变,心里变不变谁知道呢!人呐,总是嘴上把人叫得高一点,心里把人看得矮一点。
朱鱼和他打过几回交道,有回,金老师还帮朱鱼修过自行车的链条。此刻,朱鱼退后两步,低了低头。金老师没说话,嘴角挂着一丝礼貌的笑意,往四楼走去。
金老师对着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就不再叫嚷了,转身下了楼。没一会儿,女人听不见外头的动静,反倒忍不住开了门。金老师冲屋里的女人笑了笑,点点头,说了声,早。
女人露出抱歉的笑容,没出声。一阵风,猛地从楼梯转角那扇早就残破的窗子灌进来,女人轻轻关上门。楼道里却发出“哐”地一声响。好似门也会生气。
金老师搓搓手,温度一上来,就往脸上揉。看不出是在养身,还是御寒。他一抬眼,朱鱼已不在楼梯转角的位置。他拾阶而上,路过五楼时看见朱鱼,正对着紧闭的家门,跳着脚。
金老师眼珠子一提溜,看明白了——刚刚的关门声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被锁外面了?”
朱鱼点点头。
“还没带钥匙?”
朱鱼又点点头。
金老师往上走了两步,回过头“先去我家坐坐吧,我有个朋友是开锁匠。”
“不用了...”刚说完,又一阵风灌进楼道。
朱鱼打着哆嗦,头发显得更乱了。
“那...谢谢您了。”朱鱼说完跟了上去。
一进屋,金老师便匆忙走进封闭式的阳台,没多久,退出来,又拉上了客厅与阳台交界处的窗帘。
其实朱鱼更希望阳台的光,照进来,暖暖身子,但这儿毕竟是别人的家。不一会儿,金老师端来一杯热茶和一件男士羽绒大衣。
朱鱼抿了一口,一股怪异的气味,再喝一口,才明白那是粘在大衣上的樟脑丸味。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朱鱼用余光打量着金老师。看样子,他五十出头,身子消瘦,没有一丝赘肉。
“金老师,你刚刚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先去买些早点回来,大人吵架,别饿着屋里的孩子。”
“他们还有个孩子?”
金老师点点头。目光盯着朱鱼光溜溜的小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皮一沉,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张毛毯。俯下身亲手盖在了朱鱼的膝盖上。朱鱼对这样亲昵的举动,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一想到年龄的差距,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金老师,你说,他们会和好吗?”
“会的。”
“那男人会戒酒吗?”
“不会。”
“那和好了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和好,戒酒又有什么用?”
话题似乎被逼到了死角。
朱鱼另起话题“您,一个人住吗?”
“算是吧。”金老师喉结耸动了一下。
“您没结婚吗?”
“能结婚,是很幸运的,我没这福气。”
“对了,你刚刚说,四楼的,他们还有个孩子?”
“是啊,都有孩子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吵呢?”
“是不是楼上楼下的人,你都很熟?”
金老师笑着,微微点头。
“那你知道,你对门住着谁吗?那扇门,似乎从来就没开过,门上一层灰。”
“你住五楼,怎么会知道六楼的事?”
“我常在楼道里跑步。”朱鱼又补充道“为了减肥。”
金老师扫了一眼她紧致的身形,拿起手机,拨通号码。简明扼要的几句话之后扭头对朱鱼说“还要等上一会儿,开锁师傅人在开发区。”朱鱼放下渐凉的杯子,金老师见状再次给她满上。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你喝酒了?”
“昨晚喝的。”
“昨晚喝,现在还留着味儿,什么酒也不能这么喝呀。”
“刚分手。”
“好好的日子,图什么啊?”
“他每次进门,都不把拖鞋摆好,非要鞋头冲里,这多不方便,鞋头冲外,出门才顺脚。”
“都是小事。”
“这可不是小事。他还狡辩,说什么鞋头冲里,才是回家,鞋头冲外,心里憋坏。说什么,屋里人不恋家,屋外就会冒新芽。我拖鞋怎么摆,用得着他来教吗?”
“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你教我一点东西,我教你一点东西嘛。”
朱鱼不想多说,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挡住自己的嘴。喝了热茶,身子暖了,困意袭来,宿醉的头疼开始发作,她想强撑,可没戴眼镜的双眼,叫她更加疲倦。没一会儿就倒在沙发上睡熟了。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看见金老师,手拿着菜刀,猫着身子钻进了窗帘,紧接着,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
“怎么做?”
“要我说,先杀了,再煎。”
“不知道她还要睡多久。”
“如果动作太大,可能会吵醒她。”
朱鱼瞬间吓醒,刚坐直身子,就看见金老师正提着刀往厨房躲。
“我先走了。”刚要起身,又被金老师一手摁下,另一只手上还握着磨得锃亮的菜刀。
“何必出去受冻呢。你老老实实待着,开锁的很快就来。”刚说完,屋子里传来——啪啪几下拍打声。每一下都叫朱鱼心惊肉跳。
没戴眼镜,没拿手机,让朱鱼彻底堕入了迷茫无助的深渊。她一动不动,盯着窗帘,想象着窗帘背后的内容。就在金老师转身再次走进厨房的时刻,朱鱼冲向阳台,拉开窗帘。一束阳光打在朱鱼的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
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摁住她的肩膀,唰地一声,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才发现是金老师把窗帘又拉上了。“你这姑娘,怎么不听人劝呢!”
朱鱼为了给自己壮胆,瞪大了双眼,挺起胸膛——“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是真敢做什么,我就去举报你!”光喊出这几句话,似乎就用尽了全力,可声音还是软绵绵地散在空气中。金老师听完后,垂下头。没有回敬朱鱼的目光,眼神缓缓抬起,盯着朱鱼起伏的胸口!
“姑娘,你别怕!”
“我不怕你!”
金老师似乎陷入了回忆,许久没开口。
“姑娘,你别怕!”
朱鱼刚要回嘴,却发现金老师并没有开口,声音是从阳台传出来的。屋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惊恐。金老师缓缓拉开窗帘,走进去,又转身邀朱鱼一块儿进来。
淡黄色的光线铺满阳台的每个角落,金老师指了指阳台的西边,本该是墙的地方,安着一扇木门。朱鱼眯着眼想要确认,金老师就把门拉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坐在轮椅上。右手有规律地上下抖动。
“我们不是坏人!”老先生颤颤巍巍地继续讲“我们不是坏人!”金老师走进门里,绕到轮椅背后,把轮椅推出来,边走边说“姑娘,其实......”
“这次我来讲,以前都是你挡在前面,这次换我来,换我来讲......”轮椅上的老人虽然一头白发,但面目清秀,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单看容颜,说不定比金老师还小。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都好似在雕刻一件精美的旧物。
“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生活在一起。因为这个愿望,老金,失去了很多很多。他以前是个老师,受人尊敬。我就是个修车师傅,没人看得起,他常来我这儿修车,我们很聊得来。他常带一些书给我看,国内的,国外的,有小说,有散文。礼尚往来,我教他修车的窍门,其实修车很简单的,就是把一堆零件放到合适的位置,拧拧紧。他告诉我,写文章也很简单,就是把一堆字句放到合适的位置,码码齐。我知道他这话是安慰我的,因为老金很快就能自己修车了,而我还是没法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过日子嘛,就是你教我一点东西,我教你一点东西。他明明学会了修车,可车子坏了,还是来找我修,我让他自己修,他偏不,说骑我的手修好的车才放心。这话一讲破,我就懂了。我蹲下身,把车修好,他也懂了。
后来,老金家里给他介绍对象,他不想辜负家里,就见了几回,又不想骗人家,就把我们的事情讲明白了。结果那女人跑来我的修车铺对着我嚷嚷——‘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是真敢做什么,我就去举报你!’嚷得街上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老金跟我讲,不后悔,把我们的事情跟她讲了,只想着事情能到此为止。可后来,他对象又去校里闹,闹大了,工作就丢了,家里人也不肯认他,说是养了个妖怪。”白发老先生讲到这里声音有些哑了,金老师蹲到轮椅的右边,搓着自己的手,搓完又捂在他那只颤抖的右手上。
“半年后,我被人打了,修车铺,被人砸了,谁砸的,说不清。我说,应该是那个女人,他说,应该是他的家里人。是谁做的,又有什么要紧呢!他们不是坏人,我们也不是坏人。都不是坏人,又能怪谁呢!老金说,要去讲理,要讲清楚。但我们的事,哪里讲得清楚,还是算了吧,日子不是讲出来的,是要自己过出来的。在这世上,同一件事情,有时候对,有时候错。生在对的时候,是幸福的,那生在错的时候,日子还能不过了吗?不能光明正大地过,就关上门来过,老金重新支了个摊子,修车挣钱。我说,修车可不比做老师,是脏活儿,是累活儿,可要受人白眼,他说,一双手,做什么,是自己的事,眼睛长在别人脸上,要看干净的地方,就觉得干净,要看到脏的地方,就觉得脏。他有信心,总有一天,光会照过来的,所以,我们要等,我们没有生在对的时候,就等,等到对的时候。”
朱鱼的身子被阳光照得很暖,额头微微沁出汗,她脱下大衣,盖在了老先生的腿上。
金老师站起来,把老先生推进客厅,一边走一边讲,仿佛从回忆走向了现实“后来,修车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们就买了这里的房子,可他却中了风,我一边照顾他,一边帮人修车,说三道四的人越来越多,好在老街坊老的老,死的死,该搬走的都搬走了,住进来的,都是外地的年轻人。他说,还是得分开住。不然还得遭人说,所以,对门一走,我们就四处借钱,买了下来。没人的时候,我们住在对门,有人的时候,我就到这屋里来,招待客人。”
屋里突然又传来,啪啪声。
“别讲了,老金你不是说,今儿中午吃鱼汤的吗?”
“对对对,再不炖上就来不及了。”
“杀了,再煎,要煎得久一点,两面金黄才敢加水。不然汤不能白。”
朱鱼跟着金老师走进厨房,才看到是养在盆里的两条鲫鱼跳了出来。
一切谜底都解开了,一扇从来没打开的门,今天却对着一个陌生人打开了。屋里的三个人,都如释重负。窗帘拉开,光照进屋里,一切都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那个旧世界里的污点,似乎变成了朱鱼脸上的雀斑,焕发生机,惹人心疼。
当三个人一起坐下,享受这顿难得的,在阳光下的午餐时,门突然被敲响。
“老金啊!是你家要修门吗?”
金老师慌忙地想要把老先生推回阳台,朱鱼起身接过轮椅,叫金老师去开门。
开锁师傅一进门,金老开锁师傅一进门,金老师傻了眼,朱鱼并没有把轮椅挪动分毫。
“这是?”开锁师傅很显然是金老师的老熟人了。
“是我要开锁,我是四楼的。”朱鱼说完,便领着开锁师傅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一回头“爷爷,您慢慢吃,我一会儿就上来。”
开锁师傅冲着老金点点头又扭头看向朱鱼。
“小姑娘,你跟老金很熟?”
“常带我爷爷来,跟他下下棋,吃吃饭。老人嘛,都想有个伴儿。”
开锁师傅点着头,下了楼,一双掌纹里嵌满黑渍的手,打开了朱鱼的大门。
一进门,朱鱼抄起手机,刚要付钱,就看到了男友的简讯。
“要不,我们买个鞋柜吧。”
朱鱼一边扫码付款,一边对着手机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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